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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臧勇强
第一章 河神显灵
1936年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狂风暴雨,下了七天七夜。笤溪河暴涨,堤坝倒塌,两岸九村十八斗,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到处都是急促的锣声,震得人心颤抖。
汹涌的洪水,惊动了蛰居在笤溪河深处仅存的两条老鳄。它们爬出洞穴,凫出水面。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死人、死猪、死羊、桌椅板凳等杂物。这时,湍急的洪水,漂来一只大谷桶,桶里趴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足无措,惊恐万状。突然,一排浊浪铺天盖地袭来,谷桶被击得粉碎,男孩旋即被洪水吞没。
男孩在水底挣扎着,老鳄见状逆流而上,奋力潜入水底……
渐渐地,风弱了,雨小了,浊浪像发泄完淫威的饿兽,伏在那里喘息。男孩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正躺在一个土墩上,周围水雾迷蒙。一股浊流卷来一团白糊糊的东西,搁在土墩旁,男孩吓得浑身颤抖。原来是一具赤身露体的女尸,衣服早被洪水剥光,乱发像簇水草漂浮在水面上,面孔和乳房,浸泡得肿胀惨白,走了人样,呲牙咧嘴,狰狞可怖。幸好女尸马上便被浊流卷走了。男孩吁出一口长气,忽然想起洪水中的爹娘,生死不明,阵阵饥饿寒冷、孤独恐惧袭上心头,不禁放声大哭。
凄厉的哭声,惊动了正在觅食的老鳄,它们朝土墩游来。
男孩停止哭泣,瞪大眼睛紧盯着它们。
这两条鳄鱼,足有两米多长,扁头长尾,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浑身长满坚硬的鳞甲,花白的肚皮下,长着四只巨爪,形状极像壁虎。它们眼中充满温顺和怜悯,爬到男孩身边,用宽厚的嘴巴,轻吻着他的腿,眼里竟然滚出一滴泪珠。
男孩忽然想起,当自己在水底挣扎时,像是有一双手,将自己托出水面。他明白了,一定是它们救了自己。他抱住鳄鱼失声痛哭。
男孩和鳄鱼,在这出水几尺方圆的土墩上,艰难地度过两天两夜,饥饿和寒冷使他几度昏死过去,鳄鱼焦虑不安地冲着河水,发出阵阵吼叫……
笤溪河边有个龙荡村,村里有个看鱼塘的老人,人称老竹匠。老竹匠50来岁年纪,个子矮小,背有点儿驼,人老实也和气。年轻时老婆生孩子难产,母子俩都没活下,他悲哀了好久,没再续弦。族长见他老实可靠,就让他替族里看荡养鱼。老竹匠在村头荡边,搭了几间茅屋。晚上看鱼,白天编些竹篮、晾匾,换些油盐酱醋。日子倒也过得自在,只是觉得孤单。
老竹匠见风停雨住,洪水开始退去,想起河边水洼里,会有许多鱼虾。于是,戴上箬帽,披好簑衣,拎了鱼篓,趟着积水朝河边走去。刚到河边,猛听见一阵吼叫,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高大的古墓,半浸在水里,墓顶趴着一对怪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虎牙,正一个劲儿地冲着自己吼叫。老竹匠吓得浑身哆嗦,“啊”地一声惊叫,连忙扔掉箬帽,扑通跪倒在积水里,不住地磕头。
“河神老爷显灵了,河神老爷保佑啊!”
原来,笤溪河边的人,称这怪兽叫水壁虎,自古以来敬为河神,既敬奉又害怕,传说只有福份极大的人,才能见到它们显灵。
在老竹匠磕头的一瞬间,一种新奇的喜悦,激荡着他的灵魂。他陡然觉得自己已成为福份极大的人了!他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溅满泥水的脸,朝神奇的古墓望去,却不见了河神的踪影。老竹匠以为做梦,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生疼生疼。心想河神既然朝自己吼叫,定有什么神旨,惶恐地朝古墓跑去。忽然发现墓顶的草丛里,躺着一个12岁的男孩,遍体伤痕,浑身泥浆。老竹匠心狂跳起来,连滚带爬上了墓顶,一摸孩子胸口,哈,热乎乎的还活着!老竹匠心想:一定是河神见自己年老孤独,赐个儿子给自己养老了。激动地脱下衣服,裹住一丝不挂的孩子,抱在怀里,乐颠颠地往村里跑去。
龙荡村百来户人家,家家姓黄。黄氏家族一向看重风水,以为风水好坏,决定全族的命运。谁家娶妻招婿,事先都得由族里的巫师占卦测字,男女不仅要命相无冲,而且村相无撞,族长才会允许。
老竹匠想收养这男孩,却又不知男孩命相如何,能过得了巫师这关吗?族长又会允许吗?老竹匠不由得满怀愁绪。
族长这辈子不走运,年过40岁,女人才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却是个六指。族长很害怕。巫师却笑道:这是吉人天相,多指(子)多福。族长中年得子,又被巫师一番奉承,心里着实乐了一阵,指望他将来飞黄腾达,耀祖荣宗,给儿子取名黄金荣。谁知长大后,越来越不成器。偷了家中那只祖传五代的青瓷花瓶,跟人换了一条狼狗和一把永远打不响的破手枪,说是要做大将军大元帅。气得族长七窍生烟,抓起棍子打他。黄金荣拔出手枪,对准他爹叫道:“你敢过来,老子就毙了你!”
族长生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很伤心,一见别人家的孩子生得可爱,心里就喜欢。
老竹匠平日里就怕见巫师,想绕过巫师这一关。待男孩养息一日,元气稍有恢复,老竹匠便急着带他去见族长。族长根深老爹60来岁,人很瘦却很精神,头发早已谢顶,穿一件烟灰色香云纱衬衣,正躺在藤榻上吸水烟。族长一见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一副机灵的样子,便有几分喜欢,放下水烟枪,从靠榻上坐了起来:“听说你捡了个孩子,就是他吗?”
“快给老爷磕头!”老竹匠推推男孩,男孩听话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族长开心地扶起男孩,摸摸他的头,和气地问道:“叫啥名字,几岁啦?”
“叫龙生,12岁。”
族长显得很高兴:“呵呵,龙生龙,凤生凤,好响亮的名字!”
老竹匠坐下,把遇见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族长听呆了,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哦,竟有这种奇事!你真的见到河神老爷了?好!好啊!这回河神老爷,定会给我们全村带来好运啦!看来这孩子有神仙相助,福大命大,怠慢不得!”
族长见龙生只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破褂子,露出两条光腿,脚上趿着一双破鞋,一副叫化子的打扮,眉头一皱。进屋取出5块大洋,掂了掂,沉吟道:“这件事还得按族规办,你先带孩子去找黄大仙看看卦,若是吉卦,你就留下,让他好好跟你看荡养鱼,这几块大洋算是见面礼!给他扯几尺布,买双鞋,添些什么,别让人看了寒酸。若是凶卦,勉强不得,就是龙王爷送给你的儿子,也得趁早打发走,当心招来横祸。这钱算是路费,也好让外姓人瞧瞧,咱们黄家族人是讲仁义的!我看这事还得由黄大仙说了算!”
黄大仙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连族长都让他三分。老竹匠无奈地谢过族长,领着龙生忐忑不安地朝黄大仙家走去。
巫师这把交椅,在黄家族人心目中,举足轻重。祭天求雨,除病消灾,建房筑坟,都得有个内行来把握。否则,冒犯了天地鬼神,轻者人畜不安,重者大祸临头。
黄大仙祖上几代都是巫师,到了老巫师这一代,三房女人一个也不争气,拼死拼活,只生下12个女儿。老巫师年过60,心想即使再娶三妻六妾又有何用!想到这威风凛凛的宝座、白花花的银洋,将要落入他人手中,不由得满腹悲凉。说来也巧,比老巫师小了半把年纪的三姨太,又怀上了。临盆那天,连产婆也不请,紧闭大门,不准任何人进产房,自己亲自动手。说是神灵有旨,旁人不得冲撞。老巫师喜滋滋地对外宣布,说神灵有眼,果真赐了个儿子给自己,黄家祠堂的巫师,终于有了传人。老巫师给孩子取名黄乾坤,处处将他带在身边,再大了些,老巫师索性将他关在家里,教他念书,不准单独出门,大热天也叫他穿戴整齐,不露皮肉。并说要想做巫师就得这样,巫师是大仙,不能和凡人一般。黄乾坤到了13岁,把他爹的《易经》、《葬经》、《麻衣相术》、《筮仪》之类的书,都翻烂了。什么蓍草占筮呀、奇门遁甲呀、金钱课呀,琢磨得烂熟……
老巫师一死,黄乾坤自然子袭父位,成了黄家祠堂的巫师。黄乾坤平日极为怪异,整天躲在屋里,轻易不出门,说是修炼功夫,无论寒暑,总是身着黑袍,遮手盖脚,不露一点儿皮肉。
黄大仙刚过完鸦片瘾,正盘腿坐着闭目养神。
老竹匠一见黄大仙,泥菩萨似地坐在那里,紧张得两腿发抖,结结巴巴地把来意一说,不料黄大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老竹匠忽然想起应该先磕头,连忙推推龙生:“快给大仙公公磕头!”龙生一见这个不男不女,不长胡子的瘦老头,一身黑袍,满脸阴阳怪气,就觉得又害怕又讨厌,躲在老竹匠身后,死活不肯下跪。老竹匠又气又急。
黄大仙愠怒了,一双眼睛凶巴巴地瞪着龙生,鼻子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龙生站着不动,两眼也瞪着黄大仙。
黄大仙从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孩子,猫也似地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伸手去抓龙生。龙生见那双手鸡爪似的,指甲又尖又长,像刀子,挺吓人的,头一偏,想躲开,却被黄大仙一把揪住。那只瘦手死死按着头顶,凉嗖嗖的,很有点力气,想挣脱却动弹不得。黄大仙另一只手,抬起龙生的下巴,在他脸上左看右看,还扳开嘴巴,看牲口似地数了数牙齿,弄得龙生脖子发酸两腿发软。
黄大仙终于松开了手,阴冷地笑道:“把裤子脱了!”
老竹匠一愣,看相占卦,脱裤子干啥?但又不敢多嘴。龙生的衣裤早被洪水剥走了,此时浑身就一件盖过膝盖的破褂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不!我不脱!”龙生后退着,双手警惕地紧捂住衣襟。
“脱!”
黄大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吓得老竹匠打了一个激灵。老竹匠被龙生的犟劲激怒了,将龙生按在地上,龙生挣扎着又哭又叫。
看完身子,黄大仙从一只紫檀木小盒里,取出三枚康熙通宝古铜钱,捧在手里哗啦哗啦摇着,嘴里不住地叽哩咕嚕念着巫词。
老竹匠紧张得额头上直冒细汗,心里不住地祈求河神保佑。
黄大仙两手一撒,铜钱叮当落地,正面朝上的称阳爻,反面朝上的称阴爻。铜钱黄澄澄的,很好玩,龙生用手背抹干眼泪,好奇地看着。
黄大仙弯着腰,围着铜钱转了一圈,看罢,直起腰,仰脸掐指一算,摇头晃脑道:“乾坤巽震坎离艮兑,此卦正是坎卦,坎为水。这孩子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得河神庇佑大难不死,不是龙子转世,也必定沾了仙气,难得难得!”黄大仙乜了老竹匠一眼,见他眉开眼笑,眼珠一转,沉下脸:“不过,这孩子你收养不得,命相太硬,会上克父母下克兄妹。若是收养了他,你最多活不到3年!”
老竹匠吓得心凉了半截,战战兢兢地问:“大仙,有、有没有消灾的办法?”
“办法当然有,不过挺麻烦,得我亲自下阴曹地府,找阎王爷给你增寿。可是阎王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向都是吃荤不吃素,要想增寿嘛……得花钱!”
“要、要多少?”
“5块大洋买一年阳寿,少一个铜板也不行!”
老竹匠皱着眉头,迟疑半晌,咬咬牙,掏出刚才族长给的那5块大洋,哀求道:“我身边就这点钱,求求你,宽限几天,等我借到了再给你!”
黄大仙两眼一瞪:“不是给我,是给阎王爷!”
“对对,给阎王爷!”
老竹匠见过了关,这才从心底吁出一口长气,此时方觉早已汗流浃背。
第二章 仙兽进村
河神进村了,龙荡村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族人们担心会祸从天降。
龙生在老竹匠家住下后,每日发呆,茶饭不思。他总是梦见那两条水壁虎,怪想它们的。一连多日,借着月光,独自跑到笤溪河边去寻找。一天晚上终于找到了,他搂着它们悲喜交加。
龙生将河神请进了龙荡。消息一阵风似地传遍全村,像沸油锅里撒了一把盐似地炸开了。全村的人惊呆了,男女老少围在荡边,叽叽喳喳议论着,谁也说不清这是啥兆头。老头老太更觉稀奇,活了一辈子,都没亲眼见过河神的尊容,只是听爷爷奶奶讲故事说起过,如今却被一个外姓人的毛孩子请进了龙荡,真是奇乎怪哉!难道这孩子真如黄大仙所说,是龙子投胎?
在黄家族人的心目中,龙荡是一处圣地,深深的荡底,仿佛隐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神力,主宰着全族的命运。龙荡百亩地大小,荡中土岛星罗棋布,岛上长满密匝匝的芦苇,到处都是茭白、水菖蒲,水面上漂满菱蔓、荷莲。龙荡两端狭长,中间宽阔,活像一条趴在笤溪河边吸水的龙,尾巴蜿蜒地伸进村里。荡的两旁,各有两个称作龙爪的水湾,村民们用来作河埠,淘米洗菜,停泊农船。荡水清得发蓝发绿,深不可测。鲤鱼、鳊鱼、草鱼、青鱼、甲鱼、乌龟……谁也说不清荡里,究竟有多少种鱼,这是一个神秘的水族世界。
据老人说,那年冬天,几个壮汉划船到荡里捕鱼,一网下去,费力拉起鱼网,只见湖水晃动,波涛起伏,竟然网住一条大鱼。那鱼,背脊乌黑肚皮银白,刚显出身影,猛地一甩尾巴,哗啦一下,竟然把四个壮汉打落水中。那鱼带着鱼网潜入水底,从此无踪无影。都说是条鱼精,起码有八百岁。此话是真是假,谁也无法考证。反正龙荡从未干过,也没满过,即使笤溪河发大水,淹掉九村十八斗,龙荡村却不会进水。有一年,一位道行颇高的风水先生,云游天下路过此地,一见龙荡,赞不绝口,说是天下罕见的龙潭:上古的时候,曾有蛟龙在此栖居,至今龙气不绝。风水先生断言,到了猴年马月,黄家祠堂的族人里,必定会出状元出大官。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族人们拼命地生儿育男,伸长脖子,瞪大眼珠,东张西望,可是谁也没见到哪家女人生出一个状元儿,抱上一个官孙子。然而,族人们对风水先生的预言,依然深信不疑,虔诚地敬奉着龙荡,一代又一代翘首企盼着。
老竹匠见门前荡边,围着这么多人,坐在一旁闷头抽烟,心里如同揣了一只小兔,怦怦直跳,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20来岁的人,瘦瘦的个子,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戴一副墨镜,穿一件白绸衬衫,手里牵着一条灰毛狼狗。族人一见,避瘟神似地让出一条路。此人正是族长的宝贝儿子黄金荣。
黄金荣走到龙生面前,拍了他几下脑袋,拍得龙生生疼,咬牙瞪眼,神气活现地训斥道:“小野种,你听着,要是村里出了什么事,就拿你祭神!祭神你懂吗?”
“又想在这里闹事了?还不快给老子滚远点!”族长老远就见儿子在欺负龙生,一声喝斥。黄金荣吓得脖子一缩,慌忙牵着狼狗,溜到一边去了。
族长倒背双手,紧绷着脸,来到龙生面前,安慰地摸摸他的头。族长走到荡边,在那里来回转了半天,一声不吭,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几个年长的族人,焦急地催道:“你是一族之长,发个话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出大事!”族长搔搔头皮,一筹莫展,沉吟半晌,缓缓地抬抬手:“快!快请黄大仙!”
黄大仙刚起床,就听徒弟报知河神进村一事,心想这下可有好戏唱了,故意不露面,等他们闹够了,再去不迟。此时见族长有请,便穿上那件宽大的黑袍,慢吞吞地踱着八字步,朝荡边走去。
族人们目光,齐刷刷地落到这个能呼风唤雨,上知神仙下识厉鬼的巫师身上。黄大仙装模作样地朝荡里看看,又朝天上看看。众人的目光,也紧跟着黄大仙,可是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黄大仙掐指一算,然后朝龙荡作了三揖,双手合十,嘴里叽哩咕噜,念了一番巫词咒语,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阴沉的脸,绽露出喜色,扬起双臂,像一只巨大的黑蝙蝠,不紧不慢地说出八个字:
“神仙进村,不富也发!”
重阳那天,族人们祭过列祖列宗,在祠堂里摆酒庆贺一年的丰收。黄大仙说龙王有龙王庙,河神也该有河神庙。族人们纷纷赞同,于是,族长发话,每家每户,按人头出资大洋5块,在龙荡边那块风水宝地上,建造一座河神庙。
这年冬天,村里大兴土木。河神庙造得雕梁画栋,高大巍峨,比黄家祠堂还要富丽堂皇。大厅正中,摆上一张长长的红漆供桌,上面供着河神像。那像是用檀香木雕成的,漆得乌黑发亮。河神庙建成后,由黄大仙主持,一时香火鼎盛,四面八方的人,都跑来许愿求签,忙得黄大仙整天乐颠颠的。
龙荡村出了名,黄大仙也紧跟着出了名。
老竹匠门前有片金竹林,对面住着山婶一家。山婶的男人,跟老竹匠是一个墙门里的,按辈份算是堂兄弟。老竹匠闲了便到山婶家,喝碗茶吸口烟。山婶的男人,一年到头闹病,吃得做不得,山婶常找老竹匠,帮衬着做些田里活,而老竹匠缝补浆洗的事,全扔给了山婶。山婶27岁,高高的个子,手大脚大,娘家是天目山里的。山里的女人不兴裹小脚,裹了小脚怎能爬山砍柴?所以,水乡的女人,便看不起这个山里媳妇。山婶命苦,自18岁嫁到龙荡村,男人就经常生病,幸好她生了个儿子,婆家的人才没多欺负她。
山婶见龙生可怜,叫儿子水牛跟他一起玩。水牛小龙生3岁,长得瘦小。水牛带着龙生满村跑,到小水塘里钓鱼摸蟹捉田鸡。
被龙生引进龙荡的那两条水壁虎,正好是一对,龙生给公的取名黑虎,母的叫它花虎。黑虎和花虎怕生人,平时很少露头,躲在荡中土岛芦苇丛里。龙生一有空,就用笛子驯它们。一听见熟悉的笛声,黑虎和花虎就会朝龙生凫水游来。夏天,夜里很闷热,茅屋里点燃着驱蚊虫的艾草。龙生睡不着,就到荡边吹笛子,黑虎和花虎闻声爬进茅屋。龙生逗它们玩,玩累了就搂着它们,躺在竹席上睡觉。水壁虎长年呆在水里,身上透出一股凉气。
树叶掉了,天也冷了。黑虎和花虎在土岛上打个很深的洞,躲进洞府开始冬眠。这一觉睡得很长,大约半年。直到第二年清明前后,春暖花开时,才出洞觅食。那段日子,村民们称它们回东海娘家去了。
这年夏天特热,太阳烤得大地冒烟,荡水都热了。这天,龙生和水牛泡在荡里凫水玩,见花虎拖着臃肿的肚子,朝荡边的竹林爬去。那里朝阳,水很浅,也很安静,岸边积满厚厚的落叶。两人好奇地躲在一个大草垛旁窥视。
花虎选了处安全的地方,用爪子刨出一条土槽,又用嘴叼了些枯叶和杂草,铺在槽里,然后趴在上面,拱一下身体便哆嗦一下,嘴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叫声,看样子很费劲。半晌,花虎才离开那槽,忙着叼起树枝杂草盖在上面,堆起一个小草垛,然后趴在那里,依依不舍地看守护着。
龙生和水牛跑过去,扒开草垛一看:哗,原来是一窝蛋,鸭蛋大小,晶莹如玉。两人欢喜得跳了起来:“河神下蛋啦!河神生儿子啦!”
花虎吻着龙生的腿,眼睛里流露出做母亲的快乐和温柔。龙生摸摸它的头:“花虎,你真行,一下子就生了21个仙蛋!”
消息很快传遍全村,男女老少纷纷跑来看稀奇。
那晚,龙生梦见荡里,游满了成群结队的小河神。
花虎下蛋后,龙生每天都要捕鱼喂它,焦急地等着小河神出世。这天,龙生像往常一样来到竹林,只见花虎正围着草垛,发疯似地转来转去,不时抬头冲着天空,发出阵阵怒吼。龙生上前一看,一窝蛋不是好端端的吗?再仔细一看,龙生倒吸一口冷气,这哪里是河神蛋,连颜色都变了,上面还粘着鸭屎,怎么可能会自己变成了鸭蛋呢。
一定是谁偷了河神蛋!
那天,黄金荣一见河神蛋,就垂涎三尺。
从家里取了一包鸭蛋,牵上狼狗,直奔竹林。花虎正守在蛋巢旁,见黄金荣过来,露出满口虎牙,呼呼怒吼,吓得黄金荣倒退几步,手一挥,叫道:“来福,上!”狼狗呼地蹿上去,和花虎厮打起来。厮咬了一阵,花虎见那狗很凶,敌不过它,被迫逃进荡里,眼睁睁地看着黄金荣,把一窝蛋全拿走了,急得发疯。
黄金荣回到家,忙将蛋煮了,取出一坛陈年绍兴花雕,坐在八仙桌旁,架起二郎腿,快活地吃喝起来。煮熟的河神蛋,莹光闪闪,敲开蛋壳,蛋白如玉,蛋黄似金。金色的蛋黄,已经有了一条蚕宝宝大小、汉白玉似的仙胎。黄金荣将蛋蘸了些酱油,塞进嘴里一嚼,味道好极了,似蟹似虾,一种奇香异鲜,夹着一丝腥味,似有一股仙气,透过胃肠,直沁骨髓。黄金荣吃得直打饱嗝,满脸酒色,飘然欲仙。见狼狗伸出血红的舌头,眼馋地看着自己,得意地扔了两个给它:“来福,吃吧,让你也成一条仙狗,跟老子腾云驾雾,上天堂享福去!”
黄金荣吃得正起劲,龙生怒冲冲地闯了进来。
龙生见满屋子都是蛋壳,一窝河神蛋,竟然全给他吃了,气得脸色发青,上前猛地将桌子掀了个翻身。顿时乒乒乓乓,碗碟砸了个稀烂。黄金荣冷不防,一屁股跌倒在地,酱油老酒溅得满脸都是。黄金荣勃然大怒,跳起来一把揪住龙生,骂道:“好你个小野种,竟敢跑到族长家来撒野!老子今天揍扁了你!”抬手一巴掌,打得龙生眼冒金星,跌出几步远。
龙生爬起来,抹抹嘴角的血,两眼发红,吼叫一声,像头发疯的牛犊,朝黄金荣的怀里撞去。黄金荣一把揪住龙生的胳膊,想摔倒他。龙生趁势照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黄金荣疼得哇哇乱叫:“来福,咬、咬死他!”
狼狗血红的眼珠,瞪着龙生。脖子上的毛,呼地一下耸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呜汪一声吼,朝龙生扑去。龙生急忙闪身,拖起一条板凳,怒视那狗。狼狗一怔,耷拉着尾巴,后退几步,突然嗖地一下扑上前去,未等板凳砸下,一口咬住龙生的小腿。龙生顿觉一阵钻心疼痛,奋力将板凳拦腰一扫,狼狗一声嚎叫,朝外逃去。龙生低头一看,腿上被撕下一块皮肉,鲜血染红了半条腿,疼得直冒冷汗。
等老竹匠和山婶闻讯赶来,龙生已被吊在族长家大院门前那棵粗壮的老槐树上,树下围满了族人。老竹匠和山婶,朝黄金荣跪下,哀求道:“大少爷,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求求你饶了他吧!”
恼羞成怒的黄金荣,摇着纸扇喝道:“哼,孩子?孩子就可以到族长家来造反了吗?我爹不在,我就是族长!吊他两个时辰,晒脱他一层皮,看他还敢不敢闹事!”
龙生赤身穿着一条裤衩,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浑身油汗直冒,脸肿得走了样,伤口结了一层血痂,刀割般地疼。老竹匠哭丧着脸劝道:“儿啊,快向大少爷讨个饶吧,这样晒下去会没命的!”龙生舔舔焦裂的嘴唇,直觉得嗓子里冒烟,眼前金星乱舞,浑身像被割断了筋脉似的,却咬着牙,就是不肯讨饶。
围观的族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暗中议论道:明明是你黄金荣冒犯了河神,还如此霸道!可是谁也不敢出来劝说一句。大伙明白,谁惹了他,就等于捅了马蜂窝。整个龙荡村几百号人,除了他爹没人敢惹他。都默默地看着,为这孩子捏着一把汗。
太阳偏西,族长根深老爹终于回来了。族长没想到宝贝儿子闯了这么大的祸,轻者罚钱,重者杖打,更甚者沉荡。其中第一条就是:凡冒犯神灵者,轻则杖打五十,重则沉荡祭神。
黄金荣偷吃河神蛋,理当死罪。按族规:要五花大绑,捆上巨石,沉入龙荡,以求神灵饶恕。可这是族长的大少爷呀,族长不发话,谁敢开口?一些平日里经常受族长关照的族人,见族长已经当众惩罚了不孝之子,念族长年迈,只有一个儿子,若是处死,岂不断了香火,都纷纷出面求情。
黄金荣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五十扁担打下来,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疼得他哭爹叫娘,死去活来,趴在床上半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黄金荣恨透了龙生,咬牙切齿道:“早晚老子要整死你!”
自从河神蛋被黄金荣吃了之后,花虎伤心了很久。过了3年,才又生下一窝,只孵活五条小水壁虎。几年后,荡里有了这群水壁虎,显得热闹起来。
那年月,到处兵荒马乱,幸好龙荡村地处偏僻,日本鬼子很少来扫荡,但土匪却四处出没。族长根深老爹觉得自己年事已高,为族里办不了多少事了,用500块大洋,给儿子黄金荣买了个保长的头衔。族里组织起自卫队,黄金荣保长兼队长,神气得真像做了大将军似的,整天背着一把盒子枪,带着十几个自卫队员,逛来逛去。黄金荣忘不了那五十扁担,总想找龙生的茬。老竹匠和山婶劝龙生多忍让。龙生大了几岁,也懂了点人情世故,一见黄金荣就远远地躲开去。
这年,笤溪河又发了一场大水,瘟疫流行,龙荡村死了好些人,老竹匠也未能幸免,临终时拉住山婶的手说:“他婶,龙生这孩子托给你了,你就当自己的儿吧!好歹也让他成个家,我在九泉之下谢你了!”龙生给山婶叩了三个头,含泪叫了声“娘”。
龙生将养父葬在龙荡边一处高地上。龙生背起老竹匠留下的那杆土枪,独自一人看管龙荡。他瘦了,话也少了,白天坐在门前劈竹篾,老是割破手指。吃罢晚饭,坐在荡边,取出紫竹笛子,久久吹着,水壁虎趴在土岛上,静静地听着。山婶见龙生孤苦伶仃,心想该给龙生成亲了。不然要过了老竹匠3年大忌才行。龙生已定了亲,是山婶做的媒。姑娘叫阿娥,年方18,长得细皮白肉,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十分好看。阿娥是老大,下面还有个妹妹阿英。娘死得早,姐妹俩是爹一手拖大的。两家沾亲,按辈份阿娥该叫山婶姑妈。阿娥她爹见龙生人好,又会手艺,便应了这门亲事。
穷人的婚事,不讲究排场,一手由山婶操办。农历十月初六那天,龙荡村热闹起来,迎亲的队伍沿着笤溪河吹吹打打,从几十里外的天目山接来了新娘。全村每家都送了礼,喝完喜酒闹洞房,直到很晚才散去。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红烛闪烁。烛光照着新娘娇美的面容,龙生越看越喜欢。两人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紧紧搂在一起。龙生抚摸着阿娥光滑的背脊,贪婪地吸着一缕缕体香,心里快活地叫道:“我有女人了!”阿娥依偎在龙生的怀里,羞答答地任他抚摸,幸福地呻吟着……
龙生汗水涔涔地瘫倒在阿娥身边,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唉叹声。一惊:这么冷的天,又是半夜三更,是人还是鬼?龙生急忙穿衣下床,操起一把竹刀,冲出屋去。
屋外寒风瑟瑟,树摇草动,只见屋后闪出一条黑影,龙生壮了壮胆子,朝黑影猛追上去。见有人追来,黑影索性站在那儿不走了,仰头看天。龙生借着星光仔细一瞧,哦,原来是黄大仙。
“大仙公公,这么晚了,还没歇啊!”
“我在观察星象,子时才看得准呢!”
黄大仙回到家,更是睡不着,点上油灯,走到床后,按了一下机关。靠墙那只巨大的雕花衣橱慢慢打开,露出一扇密室门。他走进密室,坐在那里呆了半天,才定下神来,回味起刚才偷看到新郎新娘做爱的情景,直觉得浑身发烧发软,心里像有只猫爪在挠似的难受。他取出一个小布人,在上面写上阿娥的名字,拿起一根钢针,往小布人身上狠狠扎着。昏暗的灯光,映出他扭曲的脸,眼里发出一种阴冷的凶光。他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小骚货,你快活啊!老子让你们快活!”每逢村里有人成亲,他必去偷听,回来后便做个小布人,用钢针狠狠地扎上一阵,以泄心中的嫉恨。
密室里,丢满了写着名字的小布人。
黄大仙作完法,打开柜子,三只巨大的柜子里,盛满白花花的银洋,都是他做巫师几十年赚来的。他呆呆地看着这些银元,心想:孤身一人,要这些冰凉的东西有何用呢!瘦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显得凄惨又可怜。他抓起一把银元,狠狠往地上一掷,歇斯底里地吼了一阵,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龙生和阿娥恩恩爱爱,甜甜蜜蜜过了十多天,心想,媳妇娶了,债也背了,总不能天天泡在糖水里吧,趁眼下空闲,多打些竹器,也好到城里换些钱还债。天刚蒙蒙亮,龙生蹑手蹑脚穿衣下床,寻出竹刀,磨得飞快,然后一头钻进荡边那片茂密的金竹林。
出门时,龙生在新娘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竟然是此生最后一次亲阿娥!
第三章 龙荡献妃
立冬时节,河神们早已钻进洞穴,开始冬眠。
一条小河神病了,爬出洞来找主人。它用嘴顶开茅屋门,钻了进去,呜呜叫了几声,见主人正在蒙头大睡,不理它。它生气了,直起身子,往床上一趴,咬住被子往下扯,却露出一个女人。它觉得陌生,见袒露的胸脯,雪白耀眼,好奇地伸爪去挠,这一挠,便挠出一场悲剧。
阿娥梦里含笑,迷糊中,觉得棉被被揭开,一阵寒冷,夹着一股浓重的泥腥味,迎面扑来。睁眼一看,只见身上趴着一个黑糊糊,浑身是泥的怪兽,两只闪闪发光的黑眼珠,正瞪着自己,一只巨爪,竟然在挠自己的乳房,顿时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龙生正拖着几根竹子往回走,猛听见阿娥充满恐惧的尖叫,心一阵紧缩,丢下竹子冲进屋里,顿时惊呆了:半条被子拖落在地,阿娥两眼翻白,手脚不停地抽搐着,嘴里直吐白沫。床边趴着一条小河神,像闯了祸的孩子,胆怯地看着龙生。阿娥过门才十几天,从没见过它们,怎不害怕!龙生抱起阿娥左叫右唤,就是不见清醒,心如火燎地跑去叫山婶。
山婶气咻咻地跑来一看,也急坏了。掐人中抚胸口,毫不见效,忙叫龙生去请老族长。
老族长跑来一看,大惊失色:“哎呀,不好!一定是得罪了哪方鬼神,中邪啦!快,快请黄大仙,晚了怕没救了!”
屋前围满了族人,有人叫声黄大仙来了,人群“哗”地闪出一条道。黄大仙身穿黑袍,头戴黑色方巾道士帽,大摇大摆地走来,小徒弟拎着一只红布包袱,紧随其后。黄大仙胸前那块黑白分明的阴阳八卦图,使整个气氛变得更加肃穆神秘。
山婶慌忙撩起那顶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蚊帐,黄大仙走近床前,探头一看,新娘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手脚不停地抽搐着,他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哼,小骚货,你快活啊,怎么不快活啦!哈哈哈!”想到那晚偷看到的情景,黄大仙心里充满了嫉妒。
忽然,黄大仙瞪大眼珠,“哇呀”一声怪叫,猛地倒退几步,像是撞上一股冲天的妖气,吓得屋里的人,个个心惊肉跳。
小徒弟摆好降妖桌,点起三炷清香。黄大仙将一块避邪护身的红头巾,往头上一罩,遮住面孔,操起一把紫红发亮的桃木降妖剑,一声吆喝:“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快来临!”浑身哆嗦几下,神灵附体了,口中念念有词,开始作起法来。
黄大仙东一剑西一剑,从堂屋杀到里屋,从床上杀到床下,忽然在墙旮旯里那条吓得缩成一团的小河神面前停住,怪声怪气地问道:“本官是西王母身边的侍童,奉命前来降妖,你是何方鬼神?快快招来!啊!你是笤溪河神派来的使者,河神要娶她做王妃,已先取了她的魂魄,什么?若不把她的玉体快快送去,河神会龙颜大怒,水淹龙荡村……”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个个面如土色。
黄大仙浑身一哆嗦,收了法道,摘下红头盖,走到降妖桌前,对众人说:“方才本巫师去水晶宫走了一趟,河神老爷说,阿娥姑娘早在500年前,已被选为王妃,如今却有人敢跟河神抢妃。河神大怒,限你们今日申时三刻,将王妃送入水晶宫,与河神完婚。否则,就要召集四海龙王,灭掉龙荡村!”黄大仙说罢端起碗,呡了一大口清水,朝桌上一张黄裱纸喷去:“看!这就是那位河神老爷!”
不知黄大仙用了什么法术,众人探头望去,只见黄裱纸渐渐洇透,果然显出一条张牙舞爪,怒气冲天的水壁虎,个个瞠目结舌,无一不信。
老人们记得,很久以前,也曾遇到过此类悲剧,一个姑娘患了疯癫病,巫师说河神要娶她为妃。于是,族人将她投进笤溪河,祭了河神。
老族长大惊,仿佛大难就要降临,领头朝黄大仙跪下,众人纷纷跟着跪下。
“黄大仙,你可是我们全族的救星啊,赶快想想办法,让我们躲过这场灾难吧!”
龙生如五雷轰顶,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山婶急得一把拖住龙生,往黄大仙面前一跪,哀求道:“大仙公公,你法道齐天,求求你,跟河神老爷说说情,饶了阿娥这可怜的孩子吧!”
黄大仙仰起脸,肃然道:“神仙旨意,岂能违背!顺者昌,逆者亡!依本巫师之意,还是赶快置办嫁妆,早早送入洞房!不然误了时辰,谁也逃脱不了灭顶之灾!”
黄大仙说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龙生内心充满悲凉和绝望,万万没想到,当年是河神救了自己,自己将它们请进龙荡,诚惶诚恐供养多年,如今河神却把灾难降到自己的头上。龙生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跪在老族长面前,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老爷,只有你才能救阿娥。求求你,饶了她吧!只要你肯答应,我去跟河神老爷求情!”
老族长苦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你是凡人肉胎,河神老爷怎会听你的话!虽然你是外姓人,这么多年来,大伙从没把你当作外人,可如今你能忍心看着全族的人跟着遭难吗?唉,河神老爷能相中阿娥,这也是她前世修的福份!”
“水壁虎就是水壁虎,根本不是什么神仙!”
老族长被激怒了,拐杖重重地一杵,两眼一瞪,吼道:“你、你、你,大逆不道!竟敢胡说!来人,给我拖出去!”
事已如此,龙生心一横,操起一条板凳,怒目圆睁,冲着蠢蠢欲动的族人,大声喝道:“谁敢动我老婆一根手指头,今天我就砸烂谁的脑袋!”
老族长吓得踉跄几步,浑身颤抖:“反了!反了!”
黄金荣在旁边观看多时,心想,平日里正愁找不到机会整这小子,如今机会来了还等什么。神气地挤上前,一叉腰,指着龙生,亮出一副保长的威势,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不识抬举!你睡了王妃娘娘,河神老爷都没和你计较,算是便宜了你!你倒好,竟敢还想跟河神作对!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野种!难道想让我们灭族?别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凳子给老子放下!”
龙生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额角上的青筋根根突起,两眼发红,准备拼命。
黄金荣见这一招吓不住他,狞笑一声,从腰里拔出一把铮亮的驳壳枪,晃了晃,抬手一勾扳机,呯呯呯,屋顶被击出几个亮洞。顿时草屑纷飞,空气里漫起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一群胆小的族人,尖叫着往外逃。几个蛮横的族丁,趁乱一哄而上,夺下龙生手中的板凳,将他胳膊一扭,推出门外,绑在那棵粗壮的杨树上。
黄金荣得意地用枪口抬起龙生的下巴,嘻笑道:“再不老实,送你到水晶宫喝喜酒去!”
“呸!”龙生朝他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龙生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龙荡也是灰蒙蒙的。光秃秃的树枝,像一双双手,可怜兮兮地向苍穹乞求,在西北风的摇曳下,发出呜呜的哀鸣。龙生被粗野地绑在树上,麻绳勒破了做新郎倌穿的那身蓝布棉袄,白花花的棉絮愤怒地钻了出来。他挣扎着怒吼着,大口大口喘着热气,满脸汗和泪。平日那些见到他亲亲热热的族人,此时个个耷拉着脑袋,木偶似地站在寒风中,任凭他跺脚叫骂,谁也不吭一声。
河神庙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榆树上,栖息着一群黑乌鸦,好奇地看着这场面,不时地发出几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陡添了几分悲壮。
天色渐暗,荡边燃起一堆大火,几个妇人开始往火堆里扔着纸人纸马纸嫁妆。那伙半个月前还欢天喜地,吹吹打打迎来新娘的乐队,此时木然地拿着铜钹和唢呐,将要把新娘送往一个神秘的地方。龙生瞧着这些面无表情的乐手,心里万般凄凉。
黄金荣担任司仪,身佩红绶带,神气地高喝一声:“时辰已到,祭神开始!”
老族长抖着手,划燃洋火,点响鞭炮,一时间,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震动了整个龙荡。
男人们高举火把,火光照亮整个村野。妇人们起劲地往龙荡里扔着鸡鸭鱼肉等祭品。
随着一声揪心的铜钹声响起,乐手们昂头鼓腮,对着夜空使劲地吹响了唢呐。龙荡上空顿时喧哗起来。
巫师黄大仙怪叫几声,围着火堆跳起巫舞,宽大的黑袍在风中像一片乌云,旋转翻飞。熊熊大火映着他那张恐怖的脸,孩子们害怕地闭上眼睛,钻进母亲怀里。
老族长率全族男女老少,朝龙荡跪下,行三叩首大礼。两旁手持火把的男人齐声高喝:
“哦……河神娶新娘啰!”
“哦……王妃进洞房啰!”
“河神河神,喜庆吉祥,万寿无疆!”
“黄家黄家,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呜哩哇啦,锵锵锵……”
在一片喧嚣声中,黄金荣指挥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族人,从茅屋里抬出一张竹床。新娘静静地躺着,依然不省人事,娇美的脸蛋格外苍白,却被抹上一层血红的胭脂。新挽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簪花,身上依然穿着跟龙生拜天地时穿的那件大红棉袄。身边趴着那条被系上红绸的小河神,它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这奇怪的场面。
龙生眼睁睁地看着,曾属于自己,给了自己短暂且又永久温情的女人,被人从面前抬过,抬下青条石铺成的河埠,抬上那只端午节用来祭神的龙船。
送亲的族人,扬起长篙一点埠石,龙船悠然朝荡中漂去。
铜钹声,唢呐声,吆喝声,响得更起劲了。
黄大仙围着火堆,疯狂地跳着舞着。
夜幕降临,无数火把照亮了龙荡。
龙生绝望地看着龙船在荡水深处停下,送亲的族人将绑了巨石的竹床,高高地举过头顶,朝深不见底的水域抛去,灰蒙蒙的荡水,顿时吞没了新娘红色的身影。
龙生大叫一声,肝胆俱裂,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龙生直挺挺地躺在那张和阿娥睡过的婚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阿娥爹闻讯赶来,噙着眼泪对女婿说:“这是命里注定的,爹不怨你!阿娥小时候就有这病,郎中说叫‘羊癫疯’,受不起惊吓,许多年没发了,想不到……唉!也许她真的做了河神老爷的王妃娘娘,也算她有福气!”
龙生不语,两眼瞪着大得吓人,直愣愣地盯着屋顶那几个被黄金荣用枪子打出的亮洞。
祭神后,族长根深老爹苍老了许多,由人搀扶着来看望龙生,他沉痛地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办法,谁也不敢冒犯。阿娥救了全村几百号人,族里给她立碑。想开点吧,孩子!过些日子,老爷我给你做主,再娶一门亲。”
不久,阿娥爹忧郁而死。撇下12岁的小女儿阿英,山婶见她孤苦伶仃,便领回家给水牛做了童养媳。当龙生看见阿英辫子上的白布条,得知她爹悲伤而死,忍不住一把搂住阿英,嚎啕大哭。龙生大病一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
老天爷下了一场大雪,掩盖了祭神时留下的痕迹。龙生拄着棍子,摇晃着虚弱的身体,来到阿娥坟前。阿娥的衣塚,座落在龙荡边的一处高地上。坟前,果然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许多字,龙生看不懂,也不想看。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些酒菜,旁边有一堆纸灰,那是山婶和阿英烧的。
龙生扶着冰冷的墓碑,腿一软跪下去,叫声“阿娥”,便抽泣不已。他跪了很久,想起住在阿娥家,帮助打晾匾的时光。每回阿娥给他盛饭,碗底总是藏着一只香喷喷的荷包蛋。阿娥总是喜欢看着他吃。他笑,她也笑。阿娥笑起来很好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嘴角旁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那晚,闹洞房的人刚走光,龙生就迫不及待地揭去红盖头,跳入他眼里的,便是这双眼睛,这对酒涡,令他好不心醉!就在那短短的,且又长长的十几个甜甜蜜蜜的日夜,龙生不知吻过多少回这眼睛这酒涡。阿娥身上,有一种似酒香如蜜甜的气味,龙生忍不住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脖子,吻她的腋窝,仿佛要把她身上所有的芳香,全都吸进自己的肺腑,每回都要吻得阿娥痒得格格笑个不停。而今这一切,全都被这冰冷的黄土无情地埋葬了。龙生心里好恨好怨,他用头狠狠撞那块石碑,恨不得撞个粉碎!这碑上记载着他和阿娥的痛苦与悲惨。
龙生踉跄地站起来,寒风撩乱了头发,他泪眼昏花地朝龙荡望去。他想问一问河神,阿娥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王妃娘娘。然而,冰雪封盖了荡中的土岛,芦苇瑟瑟,水壁虎正在洞府里冬眠。
龙生拄着棍子,踏着积雪朝河神庙走去。
河神庙已经有些日子没打扫了,积满尘埃。龙生在供桌前跪下,虔诚地问道:“河神老爷,当年是你救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敬奉着你,求求你开口说一句话吧,阿娥是不是真的做了王妃娘娘?求求你,告诉我!” 龙生两眼瞪着祭坛上那条木雕河神像。河神也瞪着他,悄无声息。供桌上一只蜘蛛,正畏畏缩缩地爬动着,划出道道灰痕。龙生心想它大概是河神的精灵吧,它爬来爬去,想告诉我什么呢?
龙生盯着它看了许久,依然没有弄明白。
从此,龙生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坐在荡边,对着阿娥祭神的地方,久久吹着笛子,笛声呜咽,如泣如诉。有人听了害怕,有人听了唉叹,有人听了落泪。
阿英常常静静地坐在龙生身边,听他吹笛。龙生落泪,她也落泪。阿英有着一双跟她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龙生仿佛从阿英的明眸里,看到了阿娥的影子,他觉得阿娥还活着。
第四章 土匪杀鳄
祭神的第二年秋天,日本鬼子投降了,黄金荣由于曾经带领自卫队,打过新四军游击队,害怕新四军找他算帐,带着一班人马,躲进天目山做了土匪。那时候,新四军在各村组织了农会,分了地主的财产。族长根深老爹是龙荡村最大的地主,田产也被分掉不少,族长心疼,但又不敢怎样。黄金荣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经常带着土匪下山偷袭农会,沿村抢劫。
这天,黄金荣带着二十多个土匪路过龙荡村。
九月初的晌午,仍然有点儿闷热,十几条水壁虎,像一截截枯木,静静地凫在水面上。土匪们从荡边经过,黄金荣见土匪头子很好奇,媚笑道:“这就是那狗屁河神呢!这东西的肉又鲜又嫩,吃了它会长生不老!皇帝老儿想吃都吃不到呢!用它的皮做背心,可以刀枪不入!”
“哦,这就是河神,原来是这怪模样!真有这等好事?哈哈,就是东海龙王的肉,老子今天也吃定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头子咽了咽口水,挥挥手喝道:“小的们,给我上啊!”
龙生正在荡边割芦苇,见黄金荣带着一群土匪,蜂拥而来,情知不好,紧握镰刀迎上去。黄金荣敞开褂子,袒露胸脯,用草帽扇着风,阴险地笑道:“喂,小野种,好久不见,活得开心啊!爷们想请几位河神来做下酒菜,你就乖乖地招几位上来,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龙生恨不得一刀劈死他,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硬来,冷冷地说:“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别跟我过不去!荡里的河神,是我替族里供养的,你去问问你爹,问问族里的人,他们答不答应!”
“哟嗬,煮熟的鸭子嘴,还是那么硬!看样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啰!”
土匪头子眼一瞪:“少废话,给老子滚远点!”
龙生后退一步,摆开架势,手里的镰刀在太阳下闪耀着寒光。
土匪们见状,纷纷端起枪口,对准龙生的胸膛,枪栓拉得哗哗直响。
黄金荣嘿嘿一笑,抬抬手,示意土匪们别开枪:“留他一条小命,让他尝尝咱们杀河神的滋味!”说罢,拔出驳壳枪,甩手朝荡里就是一梭子。呯呯呯,一条河神被击中头部,顿时水面上漂起一片血花,剩下的河神吼叫着四下逃窜。
“操你祖宗十八代,老子今天跟你拼了!”龙生两眼发红,怒吼一声,挥起镰刀,朝黄金荣扑去。未等砍下,土匪头子骂了一声“找死!”挥起枪柄,照龙生的头上就是一下,龙生顿觉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扑倒在地,鲜血染红半边脸颊。
“小的们,给老子打呀!别让它们跑啦!打死了好吃神仙肉啊!”
土匪头子一声吼,二十几条枪朝荡里一阵狂射。河神吼叫着,四处狂窜,被击中的在水里痛苦地挣扎着。土匪们还觉得不过瘾,掏出手榴弹往荡里扔去。轰轰轰,几声巨响,掀起几股水柱,碧清的荡水,被搅得一片浑浊。
十几条河神浮了起来,水面上漂满翻着白肚的死鱼,荡水一片猩红。
土匪们嘻笑着,纷纷跳进荡里打捞。
爆炸声将龙生从昏迷中震醒,他瞧见这些自己敬养了十多年的河神,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之中,心如刀绞,挣扎着朝它们爬去。那条当年曾经救过龙生性命的老公鳄黑虎,也未能逃脱这场厄运,身负重伤,被两个土匪费力地拖上岸。黑虎怒视着土匪,尾巴拼命甩打着,一个土匪伸手去按它的头,它猛地张开大口,齐煞煞地咬掉了四根手指。土匪惨叫一声,痛得满地打滚。黄金荣上前一脚,踏住黑虎的背脊,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龙生见状不顾一切扑上去,护住黑虎:“你就放了它吧,它可是老祖宗啊!”
黄金荣恶狠狠地:“什么老祖宗,快给老子放开手!”
龙生不肯松手。黄金荣呲牙裂嘴,怪叫一声,手起刀落,锋利的匕首穿过龙生的掌心,深深地扎进黑虎的心脏。龙生惨叫一声,昏死过去,鲜血染红了青青的草地。
枪声和爆炸声,惊动了整个龙荡村,村民们吓得闩紧大门不敢露头。
土匪进村了。
龙生跪在那里,仿佛是一尊血染的雕像,内心充满了悲愤。龙荡上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族长根深老爹已经很老了,须眉皆白,患了半身不遂,整天躺在藤榻上。此时正和黄大仙议事,猛听见荡边传来枪弹声,吃了一惊。族人来报,说是少爷下山了,正在炸鱼,族长骂了句“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也没当回事。
老族长刚松了口气,就见儿子带着一群土匪,闹哄哄地闯进大院。一见他们拖着血淋淋的水壁虎,老族长和黄大仙大吃一惊:“天哪!你、你、你们,怎么敢把河神老爷都给杀了呀!”
黄金荣往太师椅上一坐,用草帽扇着风,不屑一顾地说:“哼!什么河神不河神,老子在山上呆得苦死了,弄点肉补补身子!”
老族长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畜生!你们要遭五雷轰顶的!”
“哟嗬,大惊小怪什么!”黄金荣嘴一撇,嘲笑道:“你敬了它一辈子,得了什么好处?到头来还不是让共产党分了田地!它怎么不保佑你呢!哈,倒还不如拿它下酒!”
土匪们剥皮的剥皮,割肉的割肉,眨眼间院子里东一滩鲜血,西一堆内脏,惨不忍睹。
老族长气得无话可辩,扶着藤椅,摇摇晃晃站起来,老泪纵横地悲怆道:“苍天啊!列祖列宗啊!我这一辈子,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畜牲!作孽呀!这都是报应!”
老族长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忽然,身子一晃,往后一仰,家人急忙上前抱起,只见老爷两眼瞪得吓人,喉结蠕动几下,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黄金荣见老子死了,却轻松地吁出一口长气,自语道:“也好也好,省得碍手碍脚!”
堂屋里搭起灵堂。在黄家族人心目中,享有很高威望的老族长,此时躺在挺尸铺上,一张黄裱纸,盖住了满脸怒容。脚下那盏长命灯,豆大的火芯,忽明忽暗。几个妇女烧着纸钱,黄金荣的娘跪着嚎啕大哭,黄大仙陪哭着,哭中带唱。
厨房里却是另一番情景,桌上摆着几大盆红烧河神肉,香气扑鼻。土匪们你争我夺,大口大口吃着肉,大碗大碗地灌着酒,猜拳划令,好不热闹。
黄金荣一点儿也不觉得悲哀,好像死的不是他爹。他挤在散发着汗臭味的土匪堆里,醉醺醺的,直打饱嗝。土匪头子拍拍他的肩:“老兄,你够朋友,是条好汉!来,干了这一碗!”黄金荣咕咚咕咚喝下那碗酒,硬着舌头说:“我那老爷子,真他妈的傻,放着这么好吃的肉不吃,却偏要去敬什么河神!想当年,老子不过吃了几个河神蛋,这屁股上就被他们打了五十扁担,五十扁担哪!打得老子趴在床上半个多月,到现在还留下一屁股疤。一想起这事,老子就恨!”
黄金荣说罢,端起一碗河神肉,摇摇晃晃走到灵床前,往供桌上一放:“老爷子,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搞出来的,是你的儿子!儿子孝敬老子,天经地义!不能让你看着咱们享口福,你也来尝尝这又香又嫩的河神肉!”
家人大惊失色,黄大仙脸都吓白了,两手拍着大腿叫道:“啊呀呀,大少爷,这可使不得啊!河神老爷会降罪的!”
黄金荣瞪着一双醉眼,乜斜着黄大仙,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好一个黄大仙,别以为别人不晓得,连我也不晓得吗?什么大仙,什么巫师!都是他妈骗人的祖宗!”
黄大仙吓得缩成一团,连连后退:“你、你别胡说!冒犯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黄金荣一把揪住黄大仙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叫道:“好一个神灵!今天也让你这个大仙公公,尝尝神仙肉!看有没有人敢打你的屁股!”说罢,从碗里抓起一大块肉,使劲塞进黄大仙嘴里。黄大仙被噎得直翻白眼。
“吞下去!”
“敢吐出来,今天连你这老东西也一块煮了吃!”
土匪们狂笑着,嚎叫着。
黄大仙吓得不敢吐出来,连滚带爬地往外逃,边逃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
自从龙荡被土匪洗劫之后,龙生整天阴沉着脸。他取出老竹匠留下的那支土枪,用破布擦得铮亮,抓起一只装火药的牛角,往枪管里填满火硝和铁砂。他端平枪口,瞄准三十步外那棵水桶般粗细的杨树。祭神那天,他就是被绑在这棵树上,这棵树目睹了他这一辈子的悲惨和耻辱。
受了刀伤的左手缠着布条,还很疼。他侧着身体,尽量使重心移到右臂。他瞄准树干,屏住呼吸,勾动扳机,轰地一声巨响,枪托震得肩膀发麻,耳朵作聋,眼前腾起一股浓浓的硝烟。他忍不住咳嗽几声,眯眼望去,树皮被击去好大一块,露出白生生的肉,几十颗豌豆大小的铁砂,深深地嵌入树干。他上前撕下一块树皮,狠狠地扔进龙荡,脸上的肌肉歪斜着,露出阴冷的笑。
龙生不用再看管龙荡,也用不着喂养水壁虎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雪恨!
他像个猎人,整天抱着土枪喝酒,连睡觉也抱着,耐心等待着猎物出现。
一天夜晚,他正在喝酒,依稀听见村口传来一阵狗叫,接着传来等候已久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骂了声:“狗日的,终于来了!”抓起土枪,吹灭油灯,闪身出了屋子,躲在一棵大树后。
惨淡的月光,映出土匪的身影,约有七八个人,黄金荣正走在前头。龙生看得真切,咬着牙端平土枪。在那一瞬间,受伤的手哆嗦了一下,他毕竟没有杀过人,有点迟疑。旋即,眼前闪现出心爱的人被祭神的场面,水壁虎被屠杀的情景,顿时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燃烧起来,他怒喝一声:
“黄金荣,你这个狗杂种!老子叫你祭神去!”
黄金荣一怔,急忙掏枪。说时迟那时快,猛听轰地一声巨响,一团火球直扑过去,黄金荣嚎叫一声栽倒在地。
土匪们四下闪开,举枪便打,顿时枪声四起。龙生使劲勾了几下板机,枪却没能再响。他忽然清醒,这枪只能放一下,来不及装火药了。他急忙扔掉枪,就地一滚,钻进身后那片茂密的桑树地里,拼命朝河边跑去。渐渐地,身后的枪声稀落了,龙生扑倒在一片芦苇荡里,直喘粗气,想到终于报仇雪恨,心中无比欣快。
龙生定下神来,朝远处的村里望去,只见火光冲天,自己住的那几间茅屋,被土匪烧了。龙生想起曾养育自己多年的老竹匠,忍不住朝坟头方向跪下,悲哭道:“爹,我对不起你!”
龙生坐在笤溪河边,想起那些幸存的水壁虎,不知它们怎样了,忙取出笛子,轻轻地吹了几下,芦苇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花虎带着四条小水壁虎,从暗处钻出来。水壁虎围住主人呜呜直叫,神情很凄惨。龙生见花虎灰白的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鼻子一酸,滚下两滴热泪。花虎睁着发亮的眼睛,看着龙生,眼角也滚出两颗泪珠。小水壁虎在龙生脚边拱来拱去,希望主人能像往常一样,给它们几条鲜鱼,可是主人只是将空手放到它们的嘴边,它们嗅了嗅失望了。
露水濡湿了龙生的头发,他和它们呆了很久,见天色渐白,抚摸着花虎的头:“好好呆在河里,别再让人伤了你们!”花虎似乎明白了龙生的意思,咬住他的裤脚不肯放松,眼神里流露出哀求和依恋。龙生又抚摸了它一会,含泪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它们依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动着泪光。龙生鼻子一酸,狠狠心扭头就走,身后传来一阵呜咽,像孩子的哭声,龙生一阵寒慄。
鸡叫了,土匪们持枪在村里四处搜寻着。
龙生潜进村里,敲开山婶家的门。山婶一见龙生,差点儿叫出声来:“哎呀,小祖宗,你可闯大祸了!土匪正在到处抓你呢……”山婶来不及多说,塞给龙生几件衣服和两块大洋:“趁天还没亮,赶快逃命去吧!”
阿英扑进龙生的怀里,嘤嘤直哭。龙生抚摸着她的头,拭去她脸上的泪,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发梗,什么也说不出来。龙生跪在山婶面前,哽咽地叫了声:“娘!您多保重!”起身出了后门,隐入茫茫黑夜之中。
第五章 巫师投河
一晃又是几年,笤溪河两岸终于解放了。
解放军清剿了天目山里的土匪,政府派出工作组,到各乡各村,划成分、分田地。龙荡村也进驻了工作组。组长李大姐,就住在山婶家。
这年春天,阿英刚满17岁,山婶张罗着让水牛和阿英圆了房。龙生下落不明,全家人老是惦记着,四处托人打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山婶三天两头到河神庙去烧香,祈求河神保佑龙生平安归来。
山婶家分到两间瓦房和五亩水田,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山婶这一辈子真是苦命,28岁就成了寡妇。娘家的人劝她改嫁,她不肯,怕别人瞧不起,怕水牛受委屈,一心想把水牛拉扯大,指望他生个一男半女,也就满足了。谁知龙荡这地方,到处都是血吸虫,每年都有几个人死于鼓胀病,黄大仙说这是冒犯河神遭到的报应。水牛他爹死于此病,水牛也没能逃脱,一年到头病蔫蔫的。山婶年轻时太受累,得了风湿病,上了点岁数,便浑身疼痛,家里的重活全都压在阿英一个人身上。
这天,阿英正在荡边的稻田里薅草,忽然听见芦苇荡里有人在低声叫她的名字,定神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呀,龙生哥,是你!”阿英扔下耥耙,朝芦苇荡里跑去。
“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真想死我们了!”
阿英解下毛巾,擦着汗水,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龙生打量着小姨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几年不见,阿英长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穿着一件花布衬衣,胸前一对乳房,高耸结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要撑破衬衣似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格外迷人,笑起来,嘴边也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龙生猛地想起阿娥,心里一阵哆嗦,姐妹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
“我跑到安徽的深山里去了,唉,一晃几年,心里老是惦记着你们和那几条水壁虎,回来看看!”
“走,回家吧!”
龙生摇摇头,面有难色:“我打死了黄金荣,黄家族人会放过我吗?”
“黄金荣没死,被政府抓去劳改了!”
阿英将龙生走后村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龙生狠狠地扯断一根芦苇:“便宜了这狗日的东西!”
龙生刚跨进大门,山婶高兴得拍手叫了起来:“哎呀呀,河神保佑!小祖宗啊,你总算太太平平回来了!”
龙生瞅见旁边站着一位40来岁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留着齐耳短发,戴一副黑边眼镜,样子挺和气,心想,她就是阿英说的那位工作组李大姐了。龙生搓着手,朝她腼腆地笑笑。
李大姐和气地说:“龙生兄弟,回来就好。别害怕,吃过饭,咱们再聊。”
饭后,龙生含着热泪,把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李大姐边认真听着,边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她感到震惊,没想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竟然会有如此浓重而荒唐的风俗,感叹道:“龙生兄弟,你吃了不少苦,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好榜样!这水壁虎是一种古老的稀有动物,不是什么神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仙,都是人编出来的!是封建迷信拆散了你们这对好夫妻,唉!阿娥死得太冤太惨了!”
经李大姐这么一说,龙生泪流满面,悲愤欲绝,操起菜刀就要去找黄大仙算账,被李大姐一把拖住。
第二天,李大姐带着工作组的同志和几个民兵,闯进黄大仙的住宅,从密室里抄出几大箱银元和一大筐小布人,还没收了他的迷信工具、鸦片烟具和一些淫具。
黄大仙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要施展法术,叫河神惩罚你们!”
李大姐厉声喝道:“黄乾坤,收起你那套骗人的把戏!你等着,龙荡村的人民群众会审判你的!”
在众人威严的目光下,黄大仙胆怯地低下了头。
天色渐暗,村子里炊烟袅袅。黄大仙的家,门洞大开,徒弟走了,佣人也走了。一座深宅大院,冷冷清清,死气沉沉。黄大仙衣衫凌乱,呆坐在门槛上,脸上毫无表情。他老了,头发全白了,满脸皱纹,背也佝了。他想起小时候,爹骗他做巫师的那些话;想起爹临死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自己,拼死拼活也要保住巫师这个宝座,想起自己跪在爹面前所发的誓言。一想到如今什么都没了,巫师的宝座完了,白花花的银洋完了,只剩下一把老骨头,黄大仙忍不住老泪潸然,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发出一阵怪笑:“哈哈,哈哈,巫师!男人!”
黄大仙扮了一辈子鬼神,至今自己也弄不明白,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灵。他一生中不知给多少人算过命,看过风水,有时很灵验,有时却不灵验。令他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这么迷信神灵?为什么虔诚地奉自己为大仙?
吸了多年的鸦片烟被没收了,黄大仙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眼泪鼻涕不断涌上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跑去。跑着跑着,狂笑起来,嘴里不停地喊道:“我要嫁人啰!河神老爷要娶我做王妃啰!啊,哈哈哈哈,我终于做新娘啰!哦———我要入洞房啰!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黄大仙沿着村子里那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街路,疯疯癫癫地跳着唱着,朝村外跑去,鞋丢了,黑袍撕破了。
族人们纷纷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龙荡,仿佛又轮回到几年前那个祭神的傍晚。
族人们惊愕地看着黄大仙跳上龙船,手舞足蹈,狂笑乱叫着。龙船悠然漂向荡中。黄大仙仿佛瞧见河神老爷正站在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里,朝自己招手,他欣喜若狂,纵身朝河神老爷的怀里扑去。黑森森的荡水,顿时吞没了他的身影。
黄大仙“升天”了,上了年纪的族人心想,黄大仙活着的时候,替族里办了不少事,又是仙童转世,这桩丧事应该办得体面些。否则,他在天之灵会怪罪的。于是,大伙儿张罗着棺材寿衣,摆豆腐饭。
族里有个叫烂眼阿三的孤身老人,专门给死人净身穿衣。他拎了一桶热水进房,准备给黄大仙净身,当他剥去黄大仙的外衣,觉得好奇,皮肉怎么这么白嫩?胸前还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内衣,扯下一看,差点惊叫起来。胸脯上怎会有两个和女人一样的奶子?虽不大却是肉鼓鼓的。烂眼阿三以为自己眼花了,还以为是什么护身的法宝,战战兢兢地伸手一摸,不错,是奶子。他紧张地扯下裤子一看,吓得面无人色,惊叫着朝外逃去。
坐在外屋喝茶的人,吓了一跳:“烂眼阿三,你别吓人啊!大惊小怪地做啥?莫非黄大仙又活转了?”
“变、变、变了!黄大仙变成女人啦!”
众人吃了一惊,忽地一下都跳了起来。天底下,哪有这种怪事?同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会变成女人!
“你别想女人想昏了头,胡说八道!”
“谁骗你们,谁不得好死!”
众人见烂眼阿三发起毒咒,猛然想起黄大仙平时连大热天也齐整地穿着袍子,不露一点儿皮肉,再说谁也没有见他长过胡子,莫非是真的?
几个年长的族人,叫道:“废话少说,先进去瞧瞧再讲!”
众人进屋一看,个个瞠目结舌,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看面孔像是男人,可是看这光溜溜的身子,确确实实是个女人,虽已60来岁,皮肉白嫩。一般40来岁的女人,还不如他。
消息传出,一时成为奇闻。有人哀叹,有人诅咒。龙生也大吃一惊,猛然想起15年前,老竹匠领他去看卦,黄大仙逼着他脱裤子那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憎恶。
工作组在黄家祠堂门前的空地上,召开村民大会。李大姐传达了县里的精神,要求大伙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并说这水壁虎,大名叫扬子鳄,是一种稀有动物,根本不是什么神仙!应该好好保护,和龙荡一起交给龙生管理。
工作组的同志当众烧毁了黄大仙的迷信工具、鸦片烟具、淫具等物。当族人们看见那一大堆小布人,上面扎满锈迹斑斑的钢针,还写着某人的名字时。众人愤怒了,没想到黄大仙心肠如此苛毒。接着工作组将黄大仙骗来的财物,一一分给大家。
首饰堆里一副翡翠手镯,跳入龙生的眼帘,他呆住了。这是他给阿娥的订亲信物呀。那年,他挑了一担竹器上街卖了,见地摊上摆着一副手镯,虽是假货,但样子很好看。龙生花了两块大洋买下,亲手戴在阿娥那双白嫩的手腕上,阿娥很高兴。龙生记得阿娥被祭神那天早上,还戴着它,怎么会落到黄大仙手里?黄大仙也真够狠毒的!
工作组分给龙生10块大洋,他别的财物都没要,就要了这副手镯。他挤出人堆,躲到静处,抚摸着它,仿佛在抚摸阿娥那双小手,一阵眼热鼻酸。
龙生请了几个村邻,在老屋基地上,重新盖起三间茅屋。安顿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荡里捕了些活鱼,跑到笤溪河边,吹响笛子。花虎听见熟悉的笛声,欣喜地带着小水壁虎钻出芦苇荡,吼叫朝龙生爬去。龙生高兴地将鲜鱼分给它们,瞧着水壁虎快活的样子,龙生也开心极了。龙生一看当年幸存下的水壁虎,只剩下一公三母了,不由得担忧起来。再不好好喂养,万一仅存的那条小公鳄一死,它们就会绝种,这十多年的心血,算是白花了。
龙生将水壁虎重新引进村子。花虎趴在荡边的高地上,死也不肯下水,它望着碧波荡漾的水面,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充满血腥的场面,冲着天空发出一阵悲愤的怒吼。龙生抚摸着它的背脊,温存地说:“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们了!安心住下吧,多生些儿女!”花虎乌亮的眼睛看着龙生,似乎信了主人的话,挪动沉重的身躯,带着小水壁虎凫下水去。
秋收过后,天也开始冷了,李大姐和工作组的同志要回城了。龙生替李大姐挑着行李,顺着河堤走出很远很远。一路上,两人说了许多话。李大姐嘱咐龙生说,这水壁虎是个宝,将来肯定会派大用场,一定要好好养着!龙生嗯嗯应着,不停地点头。临别时,李大姐脱下身上那件半新旧的军棉袄,披在龙生身上:“你一个人过日子挺苦的,这件棉袄就送给你吧,夜里起来看荡,也好挡挡寒气!”
龙生站在车道上,目送着李大姐一行人远去,抚摸着这件还留着李大姐体温的棉袄,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第三年夏天,早稻刚熟,一条母鳄产下一窝蛋。不久,十几条四脚蛇大小的稚鳄,吱吱叫着,破壳而出。龙生见有三条公鳄,心想这下不会断种了。小鳄出世没几天,母鳄用嘴叼着,将它们放到浅水滩,让它们学戏水,并用小鱼小虾喂它们。小鳄成活率很低,荡边的水老鼠、黄鼠狼和蛇,都是它们的天敌,常常趁母鳄不注意,偷蛋偷小鳄吃。龙生忙着田里的活,稍不留神,13条小鳄少了5条。龙生心疼了很久,将小鳄养在一只大木桶里。天冷了,又怕它们冻死,用炭火给它们取暖……
第六章 笤溪藏情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到了大跃进这年。水牛旧病复发,面黄肌瘦,浑身浮肿,连肚子也大了起来,服了许多草药也没用。山婶托人从城里请来一位老郎中。郎中先生诊过脉,说水牛这病叫肝硬化腹水,是血吸虫引起的。郎中开了张药方,说是秘方,专治这病,要山婶去弄一副活鳄肝做药引子,煎汤和药喝下去包吃包好。
山婶一听急得叫起来:“哎呀呀,这河神的心肝如何吃得!就是随便说说,河神也要怪罪的!”
郎中呵呵一笑:“大嫂,自古以来,就是信医不信巫,信巫不信医!何况现在解放都好几年了,不能再信这一套了!你儿子的病,是肝脾不和,脾肾阳虚引起的。这水壁虎的肝,《本草纲目》上说能温肾补肝利水,少了它可不行啊!想求还求不到呢,幸亏你们这儿有。再说就算有神仙,神仙可是一向大慈大悲的,不会见死不救!你放心大胆去弄,你怕犯忌,多烧几炷高香就是了!”
山婶想想也对。送走郎中,阿英却犯愁了,吃这鳄肝,得活生生地杀死一条水壁虎啊!龙生肯答应吗?
水牛叹道:“算了算了,这岂不是在割龙生的心头肉吗?他忍心给,我还不忍心吃呢!唉,活一天算一天吧!”
山婶白了儿子一眼:“呸呸呸,乌鸦嘴!不要乱嚼舌头!郎中先生的话不会错的,吃下这药肯定会好的!”
山婶使了个眼神,叫阿英去找龙生,阿英却低头站在那里不动,很为难。山婶生气了:“好好,我自己去求他!说起来,他还叫我一声娘呢,怕他不答应!”
山婶正要出门,龙生倒是自己来了。
山婶连忙泡上一碗热茶,满脸堆笑:“龙生,水牛和你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不?”
龙生点点头,觉得话中有话,迷惑地看着山婶。山婶把郎中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龙生一怔:“这郎中也太缺德了,什么药引子不好用,偏要用水壁虎的肝,哼!真是的!”
龙生满脸怒气,茶也没喝,起身扭头就走。
龙生回到自家屋里,胸口憋得慌。杀鳄取肝?这岂不等于拿刀杀自己的儿孙吗?倒还不如从我身上割几块肉来得爽快!这辈子上无老下无小,除了它们还有什么!龙生喝着闷酒,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这二十多年来,山婶一家对自己的好处,想想阿英那双忧郁的眼睛,她们难得求自己一点事,更何况是救水牛的性命,能不答应吗?可是这叫自己如何下得了手啊!龙生心乱如麻,想哭都哭不出来。
龙生咕咚咕咚喝下半瓶白酒,醉得头脑发晕,一片模糊。他踉踉跄跄闯进杀猪屠,老族长的孙子黄大头家的院子。黄大头正赤着膊,给一头泡在热水缸里的肥猪褪毛。
龙生硬着舌头,指指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大、大头,帮、帮个忙,带上它,跟我走!”黄大头一愣。
“走、走啊!又不是叫你去杀人,你怕什么!”
黄大头迟疑一下,带上刀跟在龙生身后。龙生回到屋里,取了半瓶白酒,拎了一桶活鱼,来到荡边的一片树荫下,那里有几条小鳄在戏水。
龙生从桶里捞起几条鱼,朝它们扔去,鳄鱼抢食起来。一条小鳄没抢到,游到岸边,可怜兮兮地瞅着主人。龙生举起一条鱼朝它晃了晃,却不扔下,转身走出几步。小鳄不知是计,爬上岸紧跟在龙生身后。龙生将小鳄引到一处桑树地里,把鱼扔给它,它快活地大口吞食着,眨眨眼睛还想要。龙生按住它,将酒瓶塞进它嘴里,灌了一大口,小鳄被火辣辣的酒呛得浑身发抖,尾巴辟啪直甩。龙生忙又喂给它一条鱼,接着又灌了几口酒。小鳄乖乖地任凭主人摆布。不知是酒多了,还是它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泪汪汪的,龙生也泪汪汪的。黄大头在旁边看着,觉得鼻子酸溜溜地难受。
鱼吃光了,酒也灌完了,小鳄直挺挺地趴在那里,醉死过去。
“大头,只许取它的肝,别的甭动!完了给水牛送去,手脚轻点,别让它太疼!”
龙生泪眼模糊,转身拨开桑树条,朝外跑去,他不忍心看着这场面。刚出几步,猛听小鳄一声惨叫,那叫声仿佛孩子被刀割伤了喊爹娘似地。龙生心猛地一阵紧缩,忍不住转身又跑了回去。
黄大头捧着一团绯红的肝脏,似乎还在跳动,成串的血珠子,从指缝里滚出来,滴落到酥松的黄土上,绽成朵朵红梅。
龙生瞟了一眼,顿觉一阵昏眩,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小鳄仰天躺在血泊之中,花白的肚子被开了膛,嘴巴一张一张地还在喘气,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主人,眼角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龙生突然哇地一声,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腿一软,扑通跪下,负罪地垂下头。
龙生抽泣着,用双手刨出一个土坑,刨得十指鲜血淋漓。龙生脱下褂子,裹起小鳄,轻轻地放入土坑,一边盖着黄土,一边哽咽道:“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没办法,只有你才能救水牛,你就救救他吧!要怪就怪罪我一个人!”
龙生做起一座小坟,忽听身后传来几声抽泣,扭头一看,原来是阿英。她站在旁边观看多时,早已泪流满面。龙生扶着腿,吃力地站起来,哽咽道:“跟它们做了这么多年伴,心里怪难受的!”
阿英不语,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的。她动情地看看龙生,跪到坟前,捧起黄土撒到坟上,随手摘了一朵蒲公英花,插在坟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那花鲜黄鲜黄的,很艳丽。
自水牛吃了鳄肝后,果然灵验,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山婶可高兴极了。可是龙生却不知偷偷掉过多少眼泪,还独自到那座小坟上去祭奠过几回。
算起来,水牛跟阿英圆房,也有整整七年了,可是阿英还没有怀上孩子。山婶急坏了,守了一辈子寡,就盼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山婶后悔当初贪便宜,招了个童养媳,脸色整天阴沉沉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了。
阿英实在委屈,记得和水牛同床七年,可他从来没能做成那事,一趴上来就黄了。
这天,龙生帮阿英插早稻秧,两人坐在树荫下歇脚。龙生关心地说:“听说湖州城里有个姓臧的郎中先生,治这种病很灵的,快去试试吧,早点生个孩子,也省得受气!”
阿英忧郁地看了看龙生,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心想平日里除了他,也没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可是这种事,在姐夫面前,如何说得出口呢!阿英眼圈发红,泪水直打转,低头唉叹,良久才爆出一句话来:“再灵也没用!唉,反正这一辈子是生不出孩子了!”说罢,不再言语。
半个多月过去了,秧苗长得绿油油的,很茂盛。
阿英拔完稗草,觉得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头晕。田野无风,闷热极了。她上了田埂,来到荡边,岸边泊着一只菱桶。她爬进菱桶里,用手划着水,朝阴凉的杨树丛里漂去,那里一群母鳄正在戏水。芦苇荡里凫出一条大公鳄,围着母鳄兴奋地转着,在水面上狂游不息,发出哄哄的求爱声。一条漂亮的母鳄,呼呼应着迎上前去。两条鳄鱼并肩游往静处,母鳄温顺地吻吻公鳄,害羞地将身体沉到水里。公鳄跨上母鳄的背,一对前爪搂住她的腰。两条鳄鱼狂热地在水底翻腾着进行交配。
阿英痴痴地看着,心怦怦直跳,脸色涨得彤红。她记得刚到山婶家,做童养媳不久,那天她在荡边割猪草,瞧见水壁虎搂在一块,又是翻腾又是厮咬,惊叫起来:“龙生哥,水壁虎打架了!”
龙生朝荡里一看,诡秘地笑道:“不是打架,它们在做蛋!”
“做蛋,什么叫做蛋呀?”
她现在都懂了,可是懂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心里掠过一丝伤感。
荡风吹来好凉快,阿英觉得汗湿的衬衣贴在身上粘糊糊地难受,见四野静悄悄的,便划着菱桶,朝芦荡深处漂去。那里有个小水湾,水很清,也很安全。夏天,在田里干活热了,她常躲到那里去洗澡。
阿英脱光衣裤,在水里搓洗了一阵,晾在菱桶上,光着身子,快活地凫进水里。
龙生午饭喝了酒,正躺在荡边一处树荫下打瞌睡,迷糊中,听见芦荡深处传来一阵清朗的情歌,好生奇怪:大白天,烈日当空,谁在芦荡里?
龙生好奇地走进密匝匝的芦苇丛,拨开一看,顿时一股热血呼地直冲脑门。只见一个女子,赤裸着雪白的身体,凫在水里和一群小鳄在戏水。她一个劲地泼着水,搅得荡水哗哗直响,翘起的乳房不停地颤动着,诱人极了。龙生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痴迷地看着这如画的美景,还以为传说中的水仙姑出现了。
阿英听见身后的芦苇沙沙作响,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龙生。她吁了口气,反倒不惊慌了,长发潇洒地一甩,依然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不闪不躲,仿佛想让他看个够似的。倒是龙生乱了神,惊慌失措地拨开芦苇,朝荡外逃去。
阿英从芦荡里出来时,神态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龙生蹲在树荫下,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气,才定下神来。他正望着荡水发呆,见阿英过来,脸憋得彤红,局促不安地扯着地上的草根,嗫嚅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咦,我又没有怪你!”阿英拢拢头发,凄然一笑:“唉,这人啊,还不如荡里的水壁虎!”说完朝村里飘然走去。
龙生愕然。
自从那天被龙生撞见,那双饥渴而又惊慌的眼神,不时在阿英脑海里闪现。想想龙生壮实的身体,再看看水牛搓板似的胸脯,她心神恍惚,心里涌起阵阵难言的苦涩。
夜深了,阿英给蚕宝宝喂完桑叶,睡意全无。婆婆和水牛睡得很死,发出均匀的鼾声。她走出蚕室,屋外星斗满天,蛙声四起,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来飞去,夜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透过竹林,她见对面龙生屋里,还亮着油灯,依稀传来一阵幽怨的笛声。那笛声她很熟悉,每当龙生想念阿娥的时候,便会吹起这支曲子。她心弦一颤,迟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沿着林间小路,悄然走去。
蚊子很多,屋子里弥漫着艾草燃烧的气味,龙生赤膊坐着,轻轻地吹着笛子。他刚喝完酒,面色发红,神情哀伤,正沉浸在回忆中,猛觉门框上靠着一个女人,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像团火在燃烧。龙生心一哆嗦:“哦,是阿英,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阿娥呢!”
“唉!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你还念着我姐啊!”
龙生眼圈发红。
“龙生哥,你心眼太好了,再娶个嫂子好好过日子吧!别苦了自己!”
龙生使劲摇摇头。
阿英轻轻叹了口气,见一只蚊子正叮在他肩上吮血,伸手掐死了它,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块红疙瘩。龙生顿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忍不住一把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暖又软。他动情地注视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喉结蠕动了几下,无限感叹地说:“你真像你姐,你要是阿娥,那该多好啊!”
“那……那你就把我当作阿娥吧!”
阿英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大胆地扑到龙生怀里。
龙生激动地叫了声:“阿娥,我的阿娥!”猛地搂住阿英,搂得紧紧的,深怕她突然飞走。他感觉到那对结实的乳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像团火球在燃烧,仿佛要把他的胸膛熔化。他从她的头发里脖子上,又嗅到了那种很好闻,却已经很久很久未能再闻到过的馨香,他痴迷地吮吸着,心狂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她静静地躺着,合上双眼,脸颊绯红发烫,耸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心底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忽然,她觉得一阵锐利的疼痛,紧随着一阵昏眩潮水般地袭上来,旋即快乐和痛楚交织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那急促而势不可挡的喘息声减弱了,恍惚间,他惊讶地叫了起来,迷惑不解地看着那桃花般的血斑。
她别过脸去,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
霎间,龙生明白了许多事理,为水牛白白地做了一回男人而感到惋惜,又为阿英深感委屈。正想抱着她安慰几句,猛然醒悟过来:她不是阿娥,而是山婶的媳妇,水牛的老婆。他心底升起一阵愧疚。
“这算什么呀,我怎么这样混蛋!”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
阿英止住哭泣,从内心爆发出一阵哀怨:“我知道这样做不合女人的本份,可是谁叫他没用!生不出儿子却怨我,我受够了冤枉气!”旋即,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水涟涟地乞求道:“龙生哥,帮我生个儿子吧!”
儿子?
龙生眼前一亮,顿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两颗心又紧紧地溶化在一起……
秋天到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结满了果实,彤红彤红,晶亮晶亮,沉甸甸的,压得树枝弯了腰。
阿英烧菜时一闻到油烟味,忍不住直打恶心。见水牛老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不由心里发慌,神不守舍。不是菜刀划破手指,就是失手打破碗。
山婶的脸上,却终于露出笑容,亲手烧了几只小菜,带上酒,乐呵呵地去庙里谢河神了。
龙生得知阿英有了身孕,又喜又愁,觉得做了件亏心事,不敢再去水牛家,见到山婶和水牛,就远远地避开去。
龙荡边的桃花又谢了。水壁虎出洞那天,水牛死了。
河神下蛋那天晚上,阿英生孩子了。
满月那天,山婶喜气洋洋地送来六个红蛋。
“龙生,帮水牛的儿子取个名字吧!”
龙生嗓子里冒出一股很苦的味道,心里发虚,不敢正视山婶。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门前那片将两家连在一起的金竹林,竹叶青翠青翠的,很好看。
“叫竹青吧!”
水牛3周年忌日那天,阿英到坟上烧了灵座,算是脱了孝。她打扮一新,高高兴兴地烧了几只婆婆最爱吃的小菜,吃饭时,把水牛临终前交代的话,提心吊胆地告诉了婆婆。
山婶一惊,手一哆嗦,筷子掉在了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阿英,半晌才说出话来:“什么,你想跟龙生去过?你忘了,是谁把你拖大的!这些年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倒好,水牛走了才3年,你就心野啦!俗话说‘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驮二主’,水牛九岁死了爹,这20多年,我不也过来了!再说青儿是水牛的根,是我家的香火,是我点一炷香,磕一个头,向河神老爷求来的!你好狠心啊,想叫青儿去做拖油瓶!龙生是水牛的兄弟,又是你亲姐夫,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呢!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吧,除非我死了!”
山婶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抹眼泪。阿英眼泪直打转,真想把水牛的病说出来,好让婆婆知道,青儿根本不是水牛的种。可是话到舌尖,一想到水牛生前那副可怜样子和他交代过的话,忙将秘密和委屈,连同泪水咽进肚里。
而老实憨厚的龙生,在山婶面前,也始终拉不下这张脸。于是,这桩好事,最终成了眼巴巴的相思……
一晃就是20多年,龙生老了,阿英也老了,山婶70多岁了,身体仍很硬朗。阿英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心酸。而青儿已是20多岁的小伙子,成了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仍不知其中的秘密。
第七章 端午祭神
端午节这天,村里热闹非凡,祭神开始。 24个小伙子,头扎红绸布,身穿白短褂,扎着黑腰带。8人一船,4人一边,手持木桨,随着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使劲划起木桨,龙船朝荡中行去。
鼓钹声震撼着龙荡,传出很远很远。村民们欢笑着吆喝着,往荡里使劲扔着粽子、鲜鱼、时鲜果品。老太太们在草地上点起香案,虔诚地叩拜。龙船上几个壮汉,抬起系着红绸的肥猪肥羊,抛进荡里。猪羊在水面上,漂浮着挣扎嚎叫,一群大鳄像一艘艘舰艇,朝红绸飘动处飞速冲去。人群齐声欢呼:
“改革开放,家家兴旺!”“包产到户,五谷丰登!”“年年有余,人畜平安!”“河神河神,万寿无疆!”鳄群撕咬着猪羊,搅得荡水波涛四起,水面上漂起朵朵血花。龙生伯蓦然想起当年祭神的场面,想起阿娥就是在那片水域被抛进荡里的。30多年过去了,仿佛就在眼前,不由得万般感伤涌上心头。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挤出人群默默往回走。刚到门前,迎面遇上阿英。
“怎么不去看热闹啦,不舒服吗?”
龙生伯哀叹一声,抬头望着天空,满脸伤感。阿英明白龙生又在思念姐姐阿娥了,轻轻叹了口气,看看龙生,50多岁的人,背也驼了,满脸皱纹,而自己也已40好几,也有了不少白发,老了,都老了!阿英苦笑着。
阿英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漾起压抑不住的喜悦,从袋里摸出一封信,悄声说:“快看,青儿来信了!说暑假要回家呢!”
龙生伯眼睛一亮,眉宇舒展,接过信,想看可又不识字。他抚摸着信,好像见到了青儿,心里涌起一股又苦又甜的滋味。
两人躲在静处,说了一阵悄悄话,见看龙船的人散了,深怕被人撞见说闲话,忙各自走开去了。
这时,从观看划龙船的人群里走来两人,一个20来岁,瘦得像猴,村里人叫他野猫,是黄金荣的孙子。他领来一个人,30出头,瘦瘦的个子,戴副墨镜,此人是县城里的皮货老板,姓苏。虽然龙生伯跟黄金荣素有宿仇,但他儿子黄大头为人憨厚,再说,不管怎样,看在老族长的面上,龙生伯平日里见到黄金荣的儿子大头和孙子野猫还算客气。
野猫上前招呼道:“您老喂鳄啊!”
“你小子不好好跟你爹杀猪卖肉,又在外面撒野!”
野猫一笑:“嗨,就凭我爹那些猪头猪脑猪尾巴,能赚几个鸟钱!如今我结识了一位大老板,专收皮货,那可赚大钱哩!苏老板听说这里有鳄鱼,叫我领他来看看!”
苏老板摘下墨镜,眼珠瞪得溜圆:“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鳄鱼呢?”
龙生伯得意地笑道:“城里人没见过吧!别看咱们这地方穷,宝贝还是拿得出几件的!”
苏老板蹲在荡边,两眼死死盯住戏水的鳄鱼,半晌才直起腰,满脸堆笑地递上一根香烟:“老伯,这皮可是好东西啊,我出个高价,卖几条给我!”
龙生伯瞪了他一眼,生气道:“一万块一条,你要不?哼,你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卖钱吗?有几个钱神气什么!”
野猫知道龙生伯的脾气,扯扯苏老板的衣袖。苏老板尴尬地笑笑,不再多话,跟着野猫进村去了。
苏老板的话,激起龙生伯满腹愤懑。现在的人,真他妈的混蛋!刚有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老子这辈子吃的苦头,你们知道吗?能用钱算吗?龙生伯愤愤地想着,他跟这些水壁虎,做了整整40多年伴,就像对待儿女一样,吃饭睡觉都惦记着。龙生伯记得这一辈子,只有一回做了对不起它们的事。一想起当年,为了给水牛治病,杀鳄取肝,就心疼不已。
龙生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竟会丧在这两小子手上!
苏老板年纪不大,却非常精明,自见到鳄鱼,便动了心思,认为这肯定是桩好买卖。他通过外贸公司的朋友,急着跟港商挂上钩。在宾馆里谈生意时,一提到鳄鱼,港商兴奋地连叫好哇好哇,说非洲产的鳄鱼肉,在香港市场上,要几十美元一斤,还买不到呢。用鳄鱼皮做的皮带、皮夹、皮包、皮鞋,更是精美无比,以寸论价。一条鳄鱼皮带,高达一万多元港币。有一回为了尝尝鳄鱼肉的味道,花了几百块美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小盘,那味道鲜嫩得没法说,吃过这鳄鱼肉,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没滋味了。苏老板听得口水直淌,发誓也要饱餐一顿。港商还告诉他,大陆上的这种鳄鱼叫扬子鳄,比非洲鳄不知要珍贵多少倍,它在世界上濒临灭绝,国际野生动物专家曾费了大量人力财力都没搞到。要是能弄几条活鳄偷运出去,包你成个百万富翁!苏老板被港商说得心里发痒,缠住他要做这笔生意。港商摇摇头说,弄不好可是要坐班房的噢!苏老板拍拍胸脯说,不怕,想发大财就得冒险!
港商动了心,当场扔给他一万元人民币定金,要他3个月内交货。
苏老板心想:趁眼下,政府还没有正式接管那些鳄鱼,出个高价,还怕龙生这个乡下老头不动心!主意拿定,骑上摩托车,连夜直奔龙荡村野猫家。
野猫和苏老板边喝酒边聊着。
“我听说荡里那些鳄鱼肉味道很好!”
“你想吃鳄鱼肉?”野猫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着苏老板。
“嘿嘿,不愧是只野猫,够机灵,一点就亮!”
野猫眉头一皱:“不瞒你说,什么肉都可以吃,就是这鳄鱼肉吃不得!”
“谁说吃不得?当年我就狠狠地吃过一顿,真他妈的好吃!”黄金荣一直在里屋,听着孙子野猫和客人说话,一听到说起吃鳄鱼肉,顿时兴奋起来,拄着拐杖走了出来。
1948年秋天,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黄金荣呆在天目山上难受死了,带着几个小土匪,溜回村子里,想看看老婆和儿子。不料在村口撞上龙生,被他打了一枪,死过去几天几夜,又活了过来。可是伤口出血流脓,百治不愈。黄金荣恨死了龙生,后悔当初没把他打死,扬言要抓住龙生,剥皮抽筋炒心肝吃。龙生没抓到,自己倒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五花大绑关进监狱。幸亏监狱里找了医生,给他动了手术,右腿虽然保住,却瘸了。裆里那块烂肉,被医生一刀全割了,连撒尿都得像女人那样,蹲着才行,那年他才34岁。
听到孙子野猫和苏老板在说鳄鱼,心底里那团死灰,又开始复燃。
他想借机整整龙生,报一枪之仇。
“嘿嘿,嘿嘿,当年,我不仅吃过这河神肉,还吃过河神蛋呢!那种味道,哎呀,啧啧,真是鲜得没法说,真想再尝尝!”黄金荣笑眯眯地说着,用袖角抹了抹嘴边的口水。
野猫白了他一眼,嘴一撇:“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是钓几条黄鳝,捉几只田鸡那么容易!要是被龙生那老头知道了,不拿刀杀了你才怪呢!你忘了,你这条腿是怎么瘸的!”
黄金荣见孙子竟敢揭自己的短,脸色陡变,两眼一瞪,砰地一拍桌子:“老子这条腿,是跟解放军打仗打断的,和龙生又有什么关系!小子,你再敢在客人面前胡说八道,当心老子揍扁了你!”说着,举起拐杖晃了晃。
苏老板见爷孙俩吵了起来,怕坏了自己的大事,连忙好言劝住。
黄金荣余怒未消,嘟哝道:“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老子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胆小鬼!糊涂虫!我又叫你们当着他的面去……”
“对,对,你不会这样?”苏老板说着伸手虚抓了一把。
野猫还是面有难色,使劲摇头。苏老板不愧是生意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从袋里掏出一叠“大团结”,往桌上啪地一摔:“怎么样,先拿着定金!事成之后,每条再给你500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人家城里人,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才几十块钱呢!”
野猫拿起一数,整整两百块,眉开眼笑,爽快地说:“好!你就是想吃唐僧肉,我也敢去割!”
黄金荣瞪大了眼,在旁边看着,嘿嘿一笑,心想:好,不见兔子不撒鹰!混小子门槛倒比老子还精!不愧是老子的种!
交易谈成,可是这鳄鱼怎么个偷法?鳄鱼像狼狗一样凶,惹怒了它会咬死人!况且龙荡这么大,划船不行,凫水不行,用枪打更不行!
野猫和苏老板搔头皮了。黄金荣毕竟是过来之人,眼珠一转,凑到两人跟前,说出一条毒计。苏老板一拍手,连连称妙。
第八章 状元认父
眨眼间,到了放暑假时候,竹青回村了,还带来几个同学,说是在村里小住几日,考察一下龙生伯养的扬子鳄,然后再去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回校好写毕业论文。竹青一到家,顾不上歇歇,就跑来看龙生伯。
龙生伯正坐在门前编着鳝鱼篓头,一见竹青,忙放下活,将竹青让到屋里。
龙生伯喜滋滋地打量着竹青,见他又长高了,眉目之间越来越像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龙生伯,最近你的胃病好些了吗?”
“时好时坏,没事,死不了!”
“把酒戒了吧,上了年纪会伤身体的!”
龙生伯叹了口气:“唉,戒不掉啰!心里一烦,就想喝几口解解闷!”
竹青从挎包里取出两盒双宝素和两瓶猴头菌片放到桌上:“这是治胃病的新药,听说效果很好,你试试看,没啥孝敬你!”
龙生伯心里一热,皱了皱眉头:“带了药就行了,干嘛还买补品多费钱?拿回去给你娘和你奶奶吃吧!”
竹青笑笑:“她们有!同学们在等我呢,等会儿再来看你!”
龙生伯目送竹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前那片竹林里,回头看着桌上的东西,想到竹青都20多岁的人了,还口口声声叫自己龙生伯,心里酸溜溜地难受。
龙生伯往锅里倒了米添好水,坐在灶前,抓起一把稻草,点燃了塞进灶洞,吧嗒吧嗒拉着风箱,开始烧晚饭。熊熊灶火,映红他的脸,眼前不停地闪现出竹青小时候的影子。
竹青小时候很顽皮,整天跟野猫那帮同龄伴打打闹闹。一到夏天,这帮小鬼脱得精光,晒得浑身冒油,整天泡在荡里,凫水摸螺丝捉小鱼。
竹青最喜欢跟龙生伯一起玩,他觉得天底下除了龙生伯,没有谁待自己更好的了。就是娘和奶奶,有时候还会打骂自己,可是龙生伯从来不曾跟自己红过脸。竹青经常跟龙生伯一起喂鳄看夜,从小就喜欢荡里的鳄鱼,后来上学了,又考上了杭州大学生物系,研究起动植物。
竹青成了全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些七老八十的黄家族人,都说当年那位风水先生的预言,果真灵验。你没见水牛一家几代人,忠厚老实,河神老爷不是保佑他儿子做了状元吗?说不定哪天,还会保佑他做大官呢!
龙生伯听在耳里,喜在心头,暗自骂道:“你们知道个屁!竹青是老子的种!是老子一辈敬奉河神老爷,河神老爷才恩赐给我的!”
其实,竹青也不是傻瓜,小时候就听村里人在背后说他娘和龙生伯的闲话,长大后发觉自己越来越像龙生伯,几次想问娘,可说什么也开不出口。心想自己已是个大人,趁这次放假回来,也该解开这个谜了。可是这种事先问谁?怎么个问法呢?他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
家里太挤,竹青只好到龙生伯屋里去睡。晚上很闷热,蚊虫很多,两人睡不着,边打着扇子边聊着。
“龙生伯,要是能在这儿办个养殖场就好了,用科学的方法孵化,成活率一定会提高!”
“是啊!近几年县里乡里的头头,不知怎么一下子注意上了,跑来指手划脚地说是国宝啦,珍稀动物啦,要好好保护啦!可是,一提到钱,谁也不吭声。按我的想法,在荡边造几间房子,冬天让鳄鱼住在屋里,也就不会冻死了,再在四面打起围墙,将小鳄鱼养在池里,就不怕野东西来吃小鳄了。还有,这鳄鱼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哪有这么多鱼给它们吃呢!七算八算,没有几万块钱,能行吗!凭我这把老骨头,唉,难啊!”
几十年来,龙生伯历经千辛万苦,繁殖出30多条鳄鱼,县里、乡里的干部,逛动物园似地来看过几回,都说这是个国宝,难得难得!龙生伯听了着实激动了一阵,心想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没白吃。可是一提到饲料问题、房子问题,头头们就支支吾吾地回避,什么国家穷啦,你既然已经养了这么多年,再想想办法克服一下吧。龙生伯往县里不知跑了多少回,每次都碰壁而归。他赌气地想,没有你们,老子照样养它们!
竹青愤然道:“哼,现在有些当官的,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等我得空了,写信向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反映反映,看他们还管不管!”
龙生伯心里卷起一股热流,看来竹青这孩子,将来会大有出息!
竹青在村里住了几天,带着同学们到几十里外的天目山,考察野生动物去了。
龙生伯每天晚上,照例要到荡边去转转。这天晚上,到荡边转了一圈,一阵凉风吹来,胃很难受,吐了几口。用手电一照,有血,心里很紧张。这些天忙着抢收抢种,没人做饭,多吃了几顿馊饭冷菜,老胃病又犯了。他觉得浑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用拳头抵着胃,回到屋里,衣服也懒得脱,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被一阵手扶拖拉机声吵醒,骂了几句,又倒头睡去。
第二天,龙生伯很晚才爬起来,服了竹青带来的胃药,似乎好了些,支撑着到荡边去看鳄鱼。他靠在杨树上,无意中一数,只见到32条,那4条呢?他望着苍茫的龙荡,心想,莫非躲在芦荡里或洞里。这是常有的事,也没在意。
睡到半夜,又被奇怪的手扶拖拉机吵醒,一夜不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龙生伯起早到荡边一看,只见一大片青草,被踏得七歪八倒,地上留着一滩滩水渍还没干。他慌忙取出笛子,奋力一吹,鳄鱼闻声从各处游来。一数,只见到28条,足足少了8条,鳄群显出一种躁动不安的神情。
龙生伯心底蹿起一团无名怒火,蹲在那里,咝咝吸着闷烟,琢磨着是谁偷了鳄鱼?鳄鱼见陌生人,像狼狗一般地凶狠,会咬人,贼人又如何偷得走?
龙生伯猛然想起一个多月前,黄金荣的孙子野猫,曾经找过自己,说了一大堆好话,扔下3000元,说要买几条鳄鱼,被自己一顿臭骂,轰了出去。为这事他还生气了好几天。自从40多年前,他将黑虎和花虎引进龙荡,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传下30多条种。这一辈子,跟黄金荣的恩怨未了,如今这龟孙子,又想钱想疯了,竟然也敢来打鳄鱼的主意!他妈的!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龙生伯心里充满了愤怒,额角上的青筋根根怒胀。他挥起那把开沟放水用的长柄铁锹,咬牙切齿地朝身边一棵杨树砍去,咔嚓一声,酒盅般粗细的树枝被砍断。
“操你祖宗十八代!竟敢偷老子的鳄鱼,老子杀了你们全家!”
龙生伯咆哮着,抓起铁锹,朝村里冲去。刚出几步,心想不对,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又没抓住把柄,人家来个不承认,岂不坏事!他愤愤地将铁锹往土里一插,蹲在那里没了主意,胃又开始绞痛起来……
8月的夜晚,很闷热,稻田里的青蛙,咕咕叫个不停,月亮不很圆却很明亮。
野猫和跟他爹黄大头,又开始出动了。这几天,苏老板不停地催促野猫赶紧交货,到时候交不齐货,香港老板是不会放过他们的!黄大头虽是个杀猪卖肉的屠夫,从小随老族长长大,平日里为人憨厚,心想这么做总有点对不住龙生,深怕出事,不想干了。黄金荣指着儿子的鼻子,大发脾气:“没出息的东西!孬种!连头肥猪都敢杀,这点小事就怕死啦!想发财就得冒险!你们两个大活人,还斗不过龙生那个孤老头子?你们给老子大胆地去偷,怕个鸟!出了事由老子来担着!他妈的,大不了老子再去劳改15年!”
深夜,野猫和黄大头趴在龙生伯屋旁的草垛里,见龙生伯扛着铁锹,出了屋朝荡边走去,转了一圈,又回屋睡了。两人这才放下心,鬼鬼祟祟地朝龙荡那片鳄鱼经常出没的地方蹿去。野猫取出一只用自行车钢丝制成的秤钩大小的鱼钩,系上一根尼龙秧绳,栓在那根藏在稻田里的晾衣竿上,又从小水桶里摸出一条斤把重的活鲢鱼,往鱼身上抹了些安眠药粉,再厉害的鳄鱼,只要一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老老实实,俯首就擒。
水面上栖息着几条木头似的鳄鱼,眼珠像一盏盏小灯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条大鳄嗅到鱼腥味,吸吸鼻子,朝荡边游来。野猫将鱼竿架在一棵树杈上,鱼饵悬离水面一尺来高。大鳄腾空跃起,毫不犹豫地将活鱼一口囫囵吞了。大鳄朝远处游去,钓绳绷紧了,钓钩扎疼了内脏,它开始挣扎,搅得荡水哗哗直响。野猫将钓绳紧紧松松,不一会儿,安眠药起了作用,大鳄渐渐老实起来,凫在水面上直喘粗气。
尝到甜头的野猫和黄大头,费力地将这条足有一百多斤重、两米多长的大鳄拖上岸,
两人喜滋滋地将它装进一只大麻袋,正往那辆藏在桑树地里的手扶拖拉机上抬,突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闪电般直射过来,照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操你祖宗十八代!看你俩往哪里逃!”
原来,龙生伯并没真睡,他想,和野猫同住一村,自己的一举一动,定会被摸清,故意出来转一圈,然后回屋佯睡,再突然杀出。连守几夜,终于人赃俱获。
龙生伯怒吼一声,挥起锹把照两人脚踝扫去,野猫纵身一跳,躲到树后,黄大头毕竟是个40多岁的人,身体肥胖动作迟笨,被水桶一绊,跌了个狗吃屎。龙生伯顺势照他屁股上狠狠一击,打得黄大头杀猪般嚎叫起来。龙生伯再转身朝野猫打去,野猫就地一蹲,锹把嗖地一声,擦着野猫的头皮,击到树干上,咔嚓断成两截,震得龙生伯虎口发麻。龙生伯被激怒了,抡起锋利的铁锹,朝野猫头上砍去。野猫吓得屁滚尿流,抱着头就地一滚,顺手抓起一把泥土,朝龙生伯劈脸撒来。龙生伯一怔,两眼沾满沙土,急忙去揉。野猫趁机飞起一脚,正中龙生伯的心窝。龙生伯捂住胃部,指着野猫骂了声:“老子非杀了你不可……”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一晃,栽倒在地。
野猫和黄大头见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跳上手扶拖拉机,开足马力仓皇逃命,不料前轮被石头一颠,控制不住,连人带车,朝堤下深深的笤溪河冲去,惨叫一声,被河水吞没了……
龙生伯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身边围满了鳄鱼,它们冲着夜空发出悲愤的怒吼。一条老鳄吻着他的脸,眼里闪出泪光。龙生伯瞧着它们,许多往事涌上心头,眼泪刷地滚落下来。
苍茫的夜空,苍茫的龙荡,仿佛陷入黑暗的深渊,一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凄楚的狗吠。
龙生伯挣扎着朝村里爬去,每爬一步,嘴里便涌出一口鲜血,身后的黄土地上,留下一行断断续续、歪歪斜斜的血迹……
等龙生伯被人发现,送进医院抢救,已经晚了。医生摇摇头说,他长年累月,饥饱失调,营养不良,早已患了胃癌,加上创伤引起大血管破裂,失血过多,最多拖不过3天。
可是7天过去了,龙生伯总也不肯咽气,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昏迷中,不停地呼唤着青儿的名字。
茅屋里趴满了鳄鱼,它们静静地守在主人身边。
阿英和山婶守候了7天7夜,眼睛又红又肿。终于,这天竹青被人从天目山里找了回来。竹青见龙生伯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惊呆了,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叫道:“龙生伯,我回来了!”
龙生伯看着竹青,失神的眼睛放出光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等到你了!孩子,我要走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我答应!”
“念完书,一定、一定要回来!荡里的鳄鱼,全交给你了!好好养着,别亏待了它们!”
竹青含着热泪,使劲点头。
龙生伯看看阿英,又看看山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紧紧攥住竹青的手,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竹青的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犹豫半晌,长叹一声。
阿英忽然明白过来,背过脸哽咽着,她实在憋不住了,急切地叫道:“青儿,快叫、快叫啊!他是、是你的亲爹啊!”
娘的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竹青心头一震,猛然醒悟,扑通跪在龙生伯面前,发出一声撼人肺腑的叫喊:“爹———”
就在山婶目瞪口呆之际,龙生伯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滚出一颗晶亮的泪珠。他依稀听见,那揪心的唢呐声和铜钹声,从龙荡深处传来,由远而近:
“呜哩哇啦,锵锵锵……”
“哦……河神娶新娘啰!”
“哦……王妃入洞房啰!”
后记:龙生伯去世20多年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竟然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年,为了感恩图报,苦苦护养了一辈子的水壁虎,竟然是濒临灭绝的世界级珍稀动物。与大熊猫媲美的扬子鳄,被他无意中保护了下来。竹青现在经营的扬子鳄养殖中心,已繁殖出100多条。龙荡村也办起了扬子鳄度假村,成了山水县的一张金名片,各国前来考察的野生动物专家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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