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莱坞的华裔演员中,有一位闯荡英、美、中三国电影和戏剧界的女演员。
她20多岁走红英伦,40岁突遭破产,人生跌入谷底;60岁才开始闯荡好莱坞,凭借一部电影,成为好莱坞亚裔演员的教母。
她是第一个考进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的中国学生,第一个登上英国话剧舞台的中国演员,第一个出演007系列电影的华裔“邦女郎”,第一个获得美国艾美奖终身成就奖的中国演员。
她叫周采芹,是京剧泰斗、“麒派”创始人周信芳的三女儿。
她曾说,“我一生做过两件大事”。而这两件事,却不是以上任何一种经历。
1933年,“麒麟童”周信芳因演出爱国戏剧,被日伪政府禁演。万般无奈下,举家离沪,一边演出一边北上。到天津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后台装行头的戏箱子里,生下了第三个女儿。
周信芳酷爱读书,但他自从七岁登台唱戏,就没有上过学。也许因为如此,周信芳给这个女儿取名叫周采芹,取自《诗经·鲁颂》中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采芹,就是上学的意思。
在父亲的戏班子里,小采芹被画着大花脸的演员抱着传来传去,那些咿呀的唱腔和华美的戏服,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
出生后,周采芹跟着父母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坐过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两岁时,才跟随父母回到上海,住在最繁华的法租界。似乎是命中注定,漂泊成了她大半生都逃不开的命运。
虽然名叫“采芹”,实际上,周采芹一开始并没有展露出多少读书人的潜质。她不喜欢上学,期末考试经常不及格。
周信芳夫妇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周家的孩子除了课堂上的学习,在课后和假期里,还要接受很多课外辅导,有古文、法语、英语等等。
教古文的是一个叫李天行的男老师,每次上课,他都闭着眼睛微微晃着头,背诵唐诗。周采芹记不住这些深奥的古诗,坐在旁边昏昏欲睡。她难得记住的几首古诗,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还乡。
周信芳的妻子出身豪门,是上海滩的名媛,叫裘丽琳。她极力反对子女承继父业,最大的愿望,就是子女能像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出国留学。
解放后,周采芹就读的上海英国公学关门了。为了完成留学大计,母亲把周采芹送到香港的乔治五世学校继续完成学业。
去香港前,周信芳送给女儿一本用毛笔手抄的剧本《文天祥》。这是他亲自编写的爱国剧目,抗战期间,一度被日伪政府禁演。周信芳向来寡言,看着女儿,简单而温和地说了一句:“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一个中国人。”
按照母亲裘丽琳的意思,从乔治五世学校毕业后,周采芹要去美国留学,搞学术。但周采芹背着母亲,偷偷做了一个决定:去英国,学表演。
1953年,周采芹进入英国皇家戏剧学院,成为该校第一位中国学生。
在学校旁边的书店,她看到一本《红楼梦》,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程乙本,黄色封面,繁体字。好像是出自本能,周采芹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在异国他乡,周采芹常常想起父亲的嘱咐,她要求自己,一定要给人一个好印象。
比如,她买完东西,走过几条街后,发现店家多找了钱。她匆忙往回走了很远的路,把钱退了回去。她希望,店主会因此对下一个中国顾客更好一些。
那个时候,很多西方人觉得中国人好欺负。周采芹有时出门,会碰到一些非常势利眼的英国老太太。
她们用鄙夷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东方面孔。周采芹就抬起下巴,“回敬”她们:“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尊敬老人,但你们不值得我尊重”。
多年后,年迈的周采芹说起这段经历,还会自豪地说:“我得让她们下次欺负中国人之前,先好好地想一想。”
从英国伦敦皇家戏剧学院毕业后,周采芹写了上百封自荐信,全部石沉大海。寥寥几次的演出机会,也都是跑龙套的。直到1959年,她才迎来改变一生的角色。
1959年11月,周采芹主演了舞台剧《苏丝黄的世界》,饰演一名善良的中国妓女苏丝黄。当《苏丝黄的世界》第一次在伦敦威尔士王子剧院上演的时候,台下的观众时而欢呼,时而落泪,为之疯狂。
一夜之间,周采芹成了英国炙手可热的明星。当年的圣诞晚会,旗袍成了伦敦最流行的晚装。英国的女人们放弃了金发,转而留起长长的黑直发,用黑笔把眼睛画成东方式的杏仁眼,就连伦敦的妓女都给自己取名叫“苏丝黄”。
《苏丝黄的世界》演了整整两年,周采芹的名字就在剧院的灯箱上,闪闪发光了两年。
1961年,《苏丝黄的世界》最火的时候,裘丽琳来英国看女儿。周采芹很开心,但她不解的是,每次向母亲介绍一个异国的东西,母亲都会说:“没有中国的好。”
周采芹带着母亲去演出,住在豪华的海景饭店,打开房间窗户,大海就在眼前展开。她问母亲:“你看,这里漂亮吧?”
裘丽琳只看了一眼,就说:“连海景也是中国的好。”
分别那天,在伦敦机场,裘丽琳告诉她:“你记住,永远不要说中国不好。”母亲转身离去,周采芹看着她的背影,穿着中式旗袍,梳着中式发髻,越来越远。
那时,巨大的名利正滚滚而来,淹没了一个海外游子的回乡之路。周采芹还不知道,越来越远的不只有母亲,还有遥远的中国。
《苏丝黄的世界》之后,周采芹相继出演了傅满洲系列电影,以及电影大师安东尼奥的《春光乍泄》。1967年,她出演了电影《007之雷霆谷》,成为第一个华裔“邦女郎”。
周采芹像陀螺一样越转越快,不停地参加各种宴会。英国工党领袖乔纳森追求她,以和她恋爱为荣。连伦敦的名媛伊丽莎白,都和她成为挚交。她在伦敦买了一栋大房子,甚至请来拳王阿里到家中做客。
只是,在所有荣耀背后,她的名字都是“采芹(Tsai Chin)”,没有姓,没有国籍。
她演的角色,不是东方娃娃就是东方妓女,要不就是娃娃兼妓女。连她自己都说,“我那时就像一件有东方色彩的工艺品,失去了身份,也丢掉了自尊。”
在一个鸡尾酒会上,一个英国女人戏谑地盯着周采芹,忽而很夸张的拍打自己的丈夫,指着周采芹夸张地说:“Honey,你看,这么可爱的小中国娃娃,我真想把她带回家放在壁炉台上。”
周采芹异常烦闷,她说:“我觉得自己像一瓶蜂蜜,瓶口围了一圈绿头苍蝇。”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当热闹散尽,她独自拿着酒杯,在客厅无语到天明。虚无和落寞袭来,她不得不常年依靠酒精和药物助眠。
到了60年代末,周采芹开始拒绝扮演丑化中国人的角色,但是她很快就无戏可拍。而命运总爱落井下石,更大的灾难紧随而来。
1974年,英国爆发经济危机,周采芹因投资房地产失败,破产了。一夜之间,她一无所有。在这之前,她离了两次婚,唯一的儿子也被第一任丈夫带回东方。绝望之下,她走向极端,选择结束生命。
所幸,朋友及时把她送到医院。康复后,周采芹决定离开英国。走的时候,她一身轻装,却带走了20岁那年买的那本《红楼梦》。
1974年7月30日,周采芹来到了洛杉矶,在弟弟周英华的餐厅里做服务员。南加州的灿烂阳光并没有驱散头顶的乌云,在这里,她收到了父母相继去世的消息。
父母去世后,她和中国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她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整整十七天,没有见到阳光。从消沉中走出来,周采芹去了波士顿。
她用仅剩的一点钱,在一家旧服装店,买了一件五十年代的旧大衣,和一双塑料靴子。然后,她坐地铁四处找工作,满世界打零工。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被光环围绕。
在朋友的帮助下,她加入了当地非常有名的剑桥剧社,白天排练,晚上演出。演出结束,她蹲在地上,独自把剧场的椅子擦一遍,贴补生活费。顺利的话,加上演出收入,一个星期能挣90美元。不演戏的时候,她就教授戏剧来挣钱。
在阴暗潮湿的公寓里,她重读了《红楼梦》。这一次,她的关注重点不再是书中的爱情悲剧,转而关注这部伟大小说的艺术成就。
1978年,周采芹重回校园,在塔夫茨大学戏剧系攻读硕士学位。这一年,遥远的中国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文艺界也打开了开放的大门,许多人都在寻找周采芹,其中就有时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的金山,以及剧作家曹禺。
1980年初,周采芹在美国拿到硕士学位。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曹禺到伦敦的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访问,特地打听周采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周采芹这个名字,像一阵轻烟,消失在大众视野。
当年三月,曹禺在导演英若诚的陪同下访问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参加中美戏剧交流,其间有一场公开活动。那时,周采芹还在犹豫如何正视这个世界,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她:“我应该要去。”
那天的活动结束后,曹禺被人群团团围住。周采芹费力地挤过人群,走向曹禺。让她惊讶的是,还没等开口,就听见曹禺激动地说:“天啊!你是周采芹,我认识你父亲。我有你的唱片,我还去伦敦找过你!”
说完,曹禺激动地向旁边的人介绍:“你们知道这是谁吗?周采芹!周信芳的女儿!”
几个月后,周采芹收到中国文化部的邀请,希望她能去中央戏剧学院任教。三十年的海外生活,模糊了一个游子的故国生活。周采芹说:“我很忐忑,但我是中国的女儿,我要回去。”
当年9月5日,周采芹回到中国,成为第一个到中戏执教的海外专家。
到了北京机场,周采芹远远看到一个人,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周采芹,不再是“采芹”。那一刻,周采芹突然热泪盈眶:“中国把我的‘周’姓又还给了我。”
在中戏执教期间,有一回,周采芹带着学生做声音练习,她朗诵了一首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这也是幼时,她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唐诗之一。
突然,一个学生说:“老师,这诗里说的不就是你吗?”那一刻,周采芹才意识到:“我真的回到了中国,而我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
离任那天,学生送给她一份礼物,一首写在卷轴上的唐诗,正是那首《回乡偶书》。
周采芹曾说:“生而为中国人,就像是一个深深的烙印,烙在了我的身上。”确实,周采芹的一生,每一步都带着中华文化的印记,包括她的成功与荣耀。
1988年,经过几年伏案耕耘,周采芹写完了自传。她给这本自传取名,叫《上海的女儿》。这本书先后在欧洲、美洲、亚洲出版,引起了极大反响,当年的“苏丝黄”重回大众视野。
1993年,周采芹受女作家谭恩美的邀请,到美国出演电影《喜福会》,饰演一名华人母亲林朵。影片大获成功,周采芹也成功引起好莱坞的注意。很多重要的电影评论家们发出呼吁,“周采芹应该获得当年奥斯卡奖的提名”。
这一年,她已经整整60岁了。
周采芹开启了事业上的另一个春天,在《艺妓回忆录》、《神盾特工局》、《实习医生格蕾》等经典作品中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工作之余,周采芹开始研究京剧和麒派艺术。为了保持记忆,她每天都背一首唐诗或宋词。
2008年,李少红筹拍新版《红楼梦》。前有1987版《红楼梦》的珠玉在前,很多演员望而却步。当周采芹接到出演贾母的邀请时,她说:“这是一个我不能拒绝的邀请。”
在英美闯荡多年,这是周采芹第一次用母语出演中国的作品。她再次拿出那本跟了她半个多世纪的《红楼梦》,上面勾勾画画,密密麻麻,写满她从20多岁就开始的批注。
2012年,周采芹给前中国驻英大使馆文化参赞周尔鎏写过一封信,后者在八十年代曾接受金山的嘱托,在英国寻找周采芹。
她在信中说:“我一生做过两件大事,一是回国执教,二是出演《红楼梦》中的贾母。”
中国戏剧家协会曾为周采芹办过一场讲座,在那场讲座上,她说:
“多年来,我在西方一直想要好好表现我肩负的四重角色:中国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女儿、女人和演员,我把中国人和女儿排在前面。
首先是我对民族的忠诚,这也是父亲对我的教诲。然后是对父母的孝心,这也是孔夫子所崇尚的。”
周采芹的人生经历,更像是一种文化象征。很多像她一样的中华儿女,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沉默而坚决地保留着自己的中国符号。
每一年,在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主持人都会说一句:“向全世界的中华儿女拜年了!”一声“中华儿女”,喊出了同根同源的感情。
异域的风景不应该模糊掉故乡的印记,“月是故乡明”,始终应该是一种不变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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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南塘旧事 】
【编辑|丹尼尔李 】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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