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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刘江滨:人性的幽暗

散文丨刘江滨:人性的幽暗

人性的幽暗

文丨刘江滨

中国历史上有太监做皇帝的吗?

  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不过,有一个太监无限接近了皇位,皇帝人呼“万岁”,此人被呼作“九千岁”,距离那个宝座只差一级丹墀了。

  别说是太监,就是权倾朝野的王公大臣也从未有人达到过这个峰值。

  这个超级牛人,名叫魏忠贤。

  还可以告诉你,这个牛人不识字,是个文盲。有那么几年,老大中华这部文明之车被这个文盲驾驶,轰隆隆前行。

  太监,是人类社会特殊时代造就的一个特异族群,他们被割掉了作为男性的性器,变得不男不女,因此被称作“第三性”。他们有男人的身架,却无男人的根本,面容无须,皮肤女人一般光洁润泽,嗓音尖细混合着粗粝,人唤作“公鸭嗓”。那一刀下去,切掉的不仅是男人的器物,还切断了人性连接美好的通道,切断了照亮世界的光源,幽暗中鬼影憧憧,煞气弥漫。尽管偶有例外,比如司马迁,比如郑和,都是太监中的稀有珍品,但这并不能足以改变黑暗的主流世界。如《明史》所云,“虽间有贤者”,“然利一而害百也”。

  那种人性的扭曲、畸变、暴戾、阴狠,无不令人震骇。

  如果说中国古代史是一部斑斑血泪史,那么太监可以说是其中许多章节的执笔者和书写者,每一滴墨汁都掺杂着散发出腥味的鲜血。

  如果要选一个太监做样本,那这个人,非魏忠贤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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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贤,肃宁人。少无赖,与群恶少博,不胜,为所苦,恚而自宫,变姓名曰李进忠。”《明史》这一段简略文字交代了魏忠贤的出身。哦,不错,肃宁县,魏忠贤隆庆二年(1568)正月出生的时候隶属河间府,而今隶属河北省沧州市。

  但魏忠贤具体是哪个村的皆语焉不详,多部书中都说是梨树村,但今天的肃宁县并无这个村名。我查到与魏忠贤有关的两个村庄,一个叫大张家庄,一个叫卫家庄。

  趁着一个节假日,我由妻子陪着开车从石家庄直奔肃宁,一探魏忠贤的故里。作为历史上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乡人没人愿意认领他的归属,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如果是光宗耀祖的正面人物争抢还来不及呢。但我还是非常好奇,煊赫一时的大太监究竟是一方什么样的水土诞育的呢?

  那天是个阴天,昨日还阳光明媚,忽然就阴云密布了,厚厚的云层有黑云压城之势,难道是老天配合着这个“阴人”给脸色看吗?这种天气给人以压抑窒息之感。而且阴天开车依靠导航来到大张家庄,由于转来转去,我都转向了,不辨东西南北。

大张家庄据说并不是魏忠贤的出生地,是他从小长大的姥姥家。在北方农村有一个习俗,小孩的童年往往是在姥姥家度过的。

  大张家庄对魏忠贤的重要还不仅仅于此,在他气焰熏天之时,他的生人祠修建在这里!

  据史料记载,魏忠贤的生人祠在全国建有七十多座。九千岁的祠堂可不是我们想象的,一座大屋子,里边供奉一尊人像,哪有这么简单!朱长祚《玉镜新谭》记载是这样的:“飞甍连云,巍然独峙于胜境;金碧耀日,俨如天上之王宫。”而魏公公的塑像呢?“像加冕服,有沉檀塑者,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肠腹则以金玉珠宝充之,髻空一穴,簪以四时花朵。”(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每个祠堂专门有人看守保护。据此可以说,在魏忠贤的老家建的生祠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大张家庄,生祠自然是半点痕迹都没有了。我们在街上边走边打听,看到一个小伙子正从家里往门口的汽车上搬东西,就问他可知魏忠贤的生祠在哪一片?小伙子笑了,说,你算找对了,我家这儿就是!他又往大门的两边指了指,说,这半条街都是。他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盖房还挖出了一尊佛像。哦,对了,魏忠贤倒台后,生祠变成了寺庙,当地人称作“大庙”。如今,寺庙也没了,变成了民居。一位八十来岁的老太太说,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大庙就是一片废墟了,还有一些废砖烂瓦,人们捡到家里盖猪圈用。几十年过去,几百年过去,沧海桑田,物亦非,人更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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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大张家庄是魏忠贤的姥姥家,那卫家庄肯定就是魏忠贤真正的老家了。距离大张家庄也不远,有四五里地。卫家庄原本叫魏家庄,魏忠贤垮台后,村民本家怕受牵连,将“魏”改成“卫”,还有一支改姓朱,据传因躲避追捕逃到猪圈里藏身,干脆姓朱了,当然这可能是谬传戏言了。但卫家庄主要是“卫”和“朱”两大姓,他们承认本是一家。

  卫家庄是一个小村,我将车停在村公所的空地上,往北穿过一个街道,走了约二三十米却是村外的一片坟地。一只乌鸦在树上呀呀叫了两声,吓了我一跳,阴森森的瘆人,立时头皮发麻,我赶紧拉着妻子回到了干净敞亮的街道上。

  已近中午,天阴着随时要下雨的样子,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小汽车、电动车驶过。我幸运地获取了与两个村民交谈的机会,恰好,一个姓卫,一个姓朱。这两人年岁都在五十上下,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但都很健谈,说起魏忠贤的行迹作为,他们也并不避讳,倒是我加了一些小心,毕竟魏忠贤是他们的先人,尽管不是嫡传,但有着相同的血脉。说着聊着,他们对魏忠贤的回护之意渐渐地还是透露出来了。有两个信息是我从史料上没有看到的,说的都是魏忠贤“造福乡梓”的意思。一是,魏忠贤发迹之后,重修了县城,加强了保安,盗贼匪寇没人敢到肃宁捣乱,老百姓安居乐业;二是,魏忠贤在肃宁境内人工挖了一条河,连接了大运河,经常将京城的货物航运到老家。这两条,说是回报桑梓也好,说是炫耀显摆也对。我想,从魏忠贤的心理来说,后者的驱动力更大些,你们当年不是瞧不起我是个小无赖吗?不是嫌弃我穷得叮当响吗?不是耻笑我胯下无卵吗?而今你们好好得得我的济吧!哼哼,你们可否想到我魏进忠能有今天!古人都有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理,一个受人歧视的太监这个心理会呈几何倍膨胀。

  魏忠贤就生在这个村里啊。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如果时光可以回溯,魏忠贤这个小无赖从远处嬉笑着跑过来了。他跑到我跟前,斜眼睃了睃这个外乡陌生人,突然把鼻子上吊着的两筒鼻涕甩到我身上,吓了我一跳,他哈哈笑着又跑远了。

  魏忠贤的父亲叫魏志敏,母亲叫刘菊花,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魏钊。家里有几亩薄田,但日子十分拮据。魏志敏长期在外打零工、卖艺,刘菊花在家操持家务。魏忠贤那时还叫魏进忠,生性顽劣,不喜欢念书,整日追鸡逮狗,打架斗殴,搅得四邻不安。稍大一些,父亲把他送到了县城一家饭馆学徒,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在此当厨师。叔叔对魏忠贤非常好,厨艺技巧倾囊相授。魏忠贤虽然顽劣,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天生聪明,脑瓜灵,“多机变,有小才”,这些厨艺诸如刀工、调料、火候、烹煮煎炸,半年下来,样样精通,据说都能独自做一桌上等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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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学厨经历对于魏忠贤的人生意义非同小可。魏忠贤既然学了一手好厨艺,朝着这条路走下去,将来在一家饭馆当大厨也能养家糊口,或者当上掌柜的也未可知。谁能料到,后来他没能在饭馆当厨师,却把一个国家当成了一盘菜!“治大国若烹小鲜”哈。这个魏厨子端的了得!事实上,这个小小的厨艺,在魏忠贤人生的关键时刻发挥了重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他后来进宫能给王才人做“典膳”,依靠的就是这个绝活。俗话说,抓住一个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这话说的是男女爱情方面的,在其他方面也适用,尤其在宫里,所谓锦衣玉食,这吃太重要了。王才人是谁呢?天启皇帝朱由校的妈呀,还有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也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你看,魏忠贤当初这学厨价值太大了。所以,技不压身,绝对是真理,有时候可安身立命,有时候没准能赚取一个世界。

  魏忠贤的学徒生涯刚刚上道,却暴露出他拙劣的本性,闲暇之时,经常跑到街头与小混混耍在一起,踢球下棋、吹弹飙歌倒也罢了,少年哪有不爱玩的,他偏偏粘上了赌瘾。这个“赌”字,改变了魏忠贤的一生,也赌掉了他的一生。因为赌,他的叔叔将他打发回了老家;因为赌,他的父亲被气死,母亲被迫改嫁,他结婚没几年老婆也改嫁了、女儿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可以说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因为赌,他被迫割掉男根,成为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最终,他以权柄和国器为赌注,先赢后输,丢掉了性命,丢掉了人格,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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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魏忠贤,年代太久远了,村民所知有限,聊了一会儿,我抬头看看天,空气中已有了潮润的水气,打算告辞离开。村民却又说道,清朝时村里还出了个太监,姓赵,啥职位不知道,反正地位在宫里也挺高的,家里不少人都沾了光。我笑着说,呵,你们村挺厉害啊,出了俩大太监。村民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也不是啥光彩的事,都是穷逼得呗。

  这倒反映了一个事实,明清时期,许多太监来自河北。除魏忠贤外,再如明朝的王振(蔚县人)、冯保(深县人)、王承恩(邢台县人),清朝的李莲英(大城县人)、安德海(南皮县人),等等。这些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太监,而寂寂无名的小太监恐不计其数。其中的原因大抵有三:一、河北是“直隶”,京畿之地,离帝都近,交通往来方便;二、围绕京城繁华之地反倒有一个贫困带,盐碱地,荒野滩,村庄凋敝,民不聊生,当太监无奈成为一个生存之道;三、裙带关系,老乡介绍老乡,大太监也借此培植个人势力。魏忠贤进宫当差的引荐人就是河北老乡涿州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孙暹。

  要当太监,必须割掉男根,这对男人来说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毁伤可谓不孝,何况毁掉的是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当年司马迁遭受“宫刑”,“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报任安书》)不仅如此,实施手术也是极为痛苦的事情,弄不好就将小命搭进去了。晚清太监马德清记述了他的父亲亲自给他实施切割手术的过程。马德清被父亲净身是9岁,而魏忠贤“自宫”的时候已是22岁并已娶妻生子的成年人了,无论从生理到心理所承受的痛苦无疑更为沉重。而且,他是挥刀自宫,纯粹是赌命搏命了。

  男人的阉割,与女人的裹足一样,是古代对天然人体最野蛮、最残酷、最扭曲、最丑陋的戕害。

  女人裹足以畸形的美取媚于男人,男人阉割以残缺的躯体服务于帝王与他的后宫。

  太监虽然不特为中国所独有,古希腊、古罗马等西方国家也有。但梳理一番中国历史,太监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活跃在历朝历代的政治舞台上。

  太监一词,元代以前是没有这个称呼的。最早在西周时期,宫中就有了阉人,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看大门,干杂役,伺候起居,后来一些有才的阉人受宠,不止干杂活儿了,还参与政事,就有了宦官。当然,宦官不只是阉人充当,还有正常人,从东汉开始,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后汉书·宦者列传》)。到了明朝,宦官的头儿称为太监,太,大也,有尊称的意思。及清,太监成了宦官的统称,就好像我们今天见了女人统称美女、见了商人统称老总一样。从此,太监取代了以前的阉人、宦官的名号。

  中国历史上,汉、唐、明三个王朝是太监为祸最烈的时期。汉末有“十常侍之乱”;唐朝中后期,太监兴风作浪,把持朝政,掌握军队,不仅可以随便废立皇帝,还能悄悄送皇帝到阴间做“皇帝”;明朝的太监与阁臣分庭抗礼,甚至力压一头,因皇帝信任,司礼监有“批红”权,即内阁大臣提出“票拟”建议,太监代皇帝用朱笔批示,等于代行皇权,够牛吧。所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绝对高于内阁首辅,也即高于宰相,世称“站立的皇帝”。

  魏忠贤就是这个“站立的皇帝”。他虽然没有像唐朝的太监那样有废立皇帝甚至弑君的跋扈嚣张,却达到了除皇帝以下所有称呼的极致:九千岁。

  可笑的是,魏忠贤是个文盲,无法直接“批红”,所以当不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即太监职位的一把手,于是他就找了个傀儡王体乾当名义上的“掌印”。如此,这个不识字的文盲就把掌印太监和天启皇帝两个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上,进而把整个朝廷、整个国家操弄于股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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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贤这么一个文盲太监扶摇直上,靠的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王才人,一个是客氏。

  王才人是谁呢?天启皇帝朱由校的妈。客氏是谁呢?朱由校的奶妈。

  魏忠贤本是宫中“甲子库”管库的,通过门路到了王才人身边当“典膳”,他年轻时候在叔叔的饭店学到的厨艺这时派上了用场。王才人虽然给万历皇帝生了皇孙,但从她的“才人”身份可以看出地位不高,太子朱常洛也不怎么待见,甚至经常受到李选侍的侮辱与毒打。按说,魏忠贤在这样一个受气包“才人”身边当差,也沾不了什么光,走不了什么运,其他的侍者绝望地说:“陛下(万历)万岁,殿下(朱常洛)亦万岁,吾辈待小官家(朱由校)登极鸿恩,有河清耳!”待黄河水清了,比猴年马月更没盼头。魏忠贤虽然“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但“有胆气”(《玉镜新谭》),身上有江湖上的侠义之气。他看王才人母子可怜,伺候得更加精心周到。尤其是哄着小朱由校玩耍,给他讲故事,传授民间的奇技淫巧——天启皇帝后来醉心于木匠活,说不定就来源于魏忠贤。时间长了,在冷漠孤寂的皇宫里,小皇孙对魏忠贤这个“大伴”产生了依赖之情,而魏忠贤是曾经有过女儿的,他对女儿的感情也移植在朱由校身上,二人更像一对父子。天启对魏忠贤宠信至极,连“忠贤”这名字都是天启所赐。这就是天启皇帝当朝时代,无论东林党如何攻击魏忠贤,魏都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

  魏忠贤在王才人身边当差时已近不惑之年,干了十来年也五十来岁了,正常来说,人生也快歇菜了。谁知,世事难料,万历驾崩后,太子朱常洛龙椅只坐了一个月就龙驭宾天了,16岁的朱由校匆忙上位。本来,两年前,王才人被李选侍殴打致死,倒霉的魏忠贤只得又回到了甲子库重操旧业,不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不识字的老太监随着小皇帝登基,竟走了狗屎运,一步一步攀向了人生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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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另一个女人,客氏。客氏本名客印月,河北定兴县人,18岁入宫给朱由校当奶妈,两年后她的丈夫侯二死了,正值青春华年的客氏成了寡妇。《明史》言其“淫而狠”,《稗说》言其“丰于肌体,性淫”,性欲强烈,私生活有点乱。客氏在宫里和太监魏朝是“对食”关系,后又看上了魏忠贤“憨而壮”,有一度两魏“共私客氏”。所谓“对食”,是汉代兴起的宫女和宫女或者宫女与太监之间形成的互慰的恋爱关系,明代叫“菜户”,“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以满足生理和心理的需求。有一天深夜,魏朝从外面回来,路过乾清宫西阁,听到里面魏忠贤和客氏亲热嬉闹,客氏的浪笑尤其刺耳,小魏才明白自己的帽子染上了绿色,不禁气血上涌,冲进房间抡拳就打,老魏对当年有恩于己的小魏也不含糊,奋勇还击,两人厮打在一起。最后惊动了天启皇帝,那时这种“对食”关系是公开的合法的,所以,天启也不生气,让客氏自己选跟谁。客氏自然选择了“憨猛”的老魏,从此,魏忠贤和客氏结成“伉俪”,成了两口子。

  魏忠贤和客氏的“对食”,可不是一般的两性关系。客氏是谁?皇帝的奶妈啊,而且可谓中国历史上“第一奶妈”,牛大发了。按说,皇子断奶之后,奶妈就算完成使命,可以出宫回家了。客氏没走,继续留在宫中为天启服务。她对天启无微不至,将他的胎发、疮痂、落齿、指甲、头发等悉心收好藏于一个匣子里。天启的亲娘死得早,对客氏有一种母亲般的依恋。天启登基才半个月,就封客氏为“奉圣夫人”,所受荣宠“中宫皇贵妃迥不及也”(《明史纪事本末》)。事情还不止如此,《明季北略》云,客氏“年三十,妖艳,熹宗惑之”,坊间传闻闪闪烁烁,其实说白了,“性淫”的客氏岂肯放过已成大男孩的天启,二人的关系形成了似母子又似情人的暧昧关系。一次朝臣上疏,“请出客氏”,天启迫于压力让客氏回老家。结果,当天天启就传谕:“客氏……进入出宫,(朕)午膳至晚未进,暮思至晚,痛心不止,……思念流涕。”这感情,不是母子胜似母子,不是情人胜似情人,杠杠滴。

  这样,天启、客氏和魏忠贤三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畸形的三角关系,天启从小缺乏良好的读书教育,文化水平近似文盲,只比魏忠贤略强一些,一心想成为天下第一木匠,懒于朝政,“惟客、魏之言是听”。

《明史·五行志》载:“万历末年,有道士歌于市曰:‘委鬼当头坐,茄花遍地生。’……为魏忠贤、客氏之兆。”委鬼合之为魏,在河北,客发音为“茄”,家中来客了,说成家中来“茄”了。

  一个荡妇,一个太监,居然媾和一处,多么变态。只能说特别的政治诉求令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从此让中国陷入长达七年的阴冷黑暗。得亏天启皇帝23岁就驾鹤西游了,不然大明的天空就长夜难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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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市姑苏区阊门外有个景点“五人墓”,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明末文学家张溥写过一篇《五人墓碑记》,收入《古文观止》和高中语文课本。

  这里埋着五位普通的苏州市民,在震惊朝廷的“开读之变”中慷慨赴死,张溥撰写碑文以志纪念。

  这是一文对魏阉的诉状,这是一曲对义士的颂歌。

  天启六年,阉党派锦衣卫缇骑到江南抓捕赋闲在家的吏部主事、文选员外郎周顺昌。周是一名嫉恶如仇的耿介之士,因朝廷昏暗,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而辞官归隐。“六君子”之一魏大中被抓的时候,周顺昌不惧株连,设宴相送,并当着缇骑的面大骂魏忠贤,故而引火烧身。消息在苏州传开,成千上万的市民赶来围堵,并当场打死两名骄横的缇骑,苏松巡抚毛一鹭吓得心惊胆寒,被群众追打,慌乱中逃到一个厕所跳进茅坑,方逃过一劫。事后,魏忠贤大怒,派兵镇压,带头的颜佩韦等五位市民被捕,惨遭杀害。张溥记述:“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并感慨道,做此碑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这五人都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老百姓,却“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何也?说明魏忠贤即阉党所作所为已到了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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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初年,朱元璋汲取前代的教训,在宫中只设置了宦者不及百人,并在宫门竖了一个大铁牌,上面镌有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然而,朱棣即位后逐渐坏了这个规矩,宦官开始被委以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探等各种差事和大权。永乐年间最著名的大事件就是派三保太监郑和率领浩浩荡荡的船队下西洋。明朝不设宰相,皇帝大权独揽,然而泱泱大国纵使日理万机仅靠一人之力哪里管得过来呀,光那一摞一摞的奏折就会让皇帝晕菜,信赖依赖身边的太监就成了皇帝的首选,这些胯下无卵、面部无须的家伙再怎么折腾也不会篡了皇位。所以,有明一朝,出了王振、刘瑾、魏忠贤等这样气焰熏天的太监。

  且看《明史》对魏忠贤出行的一段描写,一个太监作威作福到了何等程度:

  “岁数出,辄坐文轩,羽幢青盖,四马若飞,铙鼓鸣镝之声,轰隐黄埃中。锦衣玉带靴裤握刀者,夹左右驰,厨传、优伶、百戏、舆隶相随属以万数。百司章奏,置急足驰白乃下。所过,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忠贤顾盼未尝及也。”

  好家伙,这派头,这排场,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明史》)“今忠贤已尽窃陛下权,致内廷外朝止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工部屯田郎万燝奏疏)魏忠贤的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略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明代的东厂是怎么回事。

  本来,天启朝初年,外廷有东林党执政,号称“众正盈朝”,内廷有正直的太监王安掌事,朝廷的风气还是不错的。然魏忠贤勾结客氏,利用天启的宠信,一步一步培植党羽亲信,形成“阉党”,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铁杆拥趸,内阁、六部、四方总督巡抚,遍植死党。不少没有骨气的官员卖身投靠,充当魏阉的走狗和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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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尚书顾秉谦,史书评价“庸劣无耻”,他巴结谄谀魏忠贤到了寡廉鲜耻、令人不齿的程度。他长魏忠贤18岁,拜魏为干爹是不可能的了,于是觍着脸对魏忠贤说,本欲为儿,惜须已白,就让我儿子给您当孙子吧。魏忠贤闻言大笑,当场赐给顾秉谦二百两银子。后来,顾秉谦入阁,甚至当了首辅,“曲奉忠贤,如奴役然”。

  为魏忠贤建“生人祠”的始作俑者,是浙江巡抚潘汝祯,曾是科考的榜眼。而国子监生员陆万龄将“造神”运动登峰造极,上疏建议在国子监建“生人祠”,将魏忠贤与孔子并尊。

  据研究者统计,魏忠贤倒台后,在清算“逆案”时所涉200余人中,有194名文官,其中有159人为进士出身,占总人数的82%。这真是文明的羞辱,熟读圣贤书的文人士子,竟然趋炎附势,畏惧权奸,丧尽天良,甘当奴仆,为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充当走狗,斯文扫地竟至于此!

  当然,黑云笼罩的天空仍然有闪电和滚滚雷声震击环宇,污泥浊水遍布仍有一股清流在人间流淌。东林党就是此时的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一股清流。

  说起东林党,大家所熟悉的那句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即为东林大儒顾宪成所撰,至今仍镌刻在东林书院之内。万历年间,顾宪成被削职返乡,重修东林书院,聚众讲学,召开东林大会,一时风附影从,人文荟萃,培养和影响了无数江南士子,逐渐形成了一个官僚政治集团,被对手称为“东林党”。在天启朝初始,尚能“众正盈朝”,然而,正不压邪,工于心计、阴狠毒辣的魏阉一步一步将正义的力量逐步蚕食。

天启四年(1624),东林党与阉党进行了生死决战。左副都御使杨链上疏弹劾魏忠贤,列举了其二十四大罪状,包括排挤打击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等。魏忠贤闻之,如头顶响起一声焦雷,惊恐万状,赶紧跑到天启皇帝跟前哭诉,客氏在一旁为之开脱,众阉党一起唱和,结果,小皇帝“温旨留忠贤”,下谕旨对杨链“寻端沽直”(没事找事,博取直臣名声)一番训斥。如此下来,魏忠贤出不了这口恶气,又矫诏将杨链削籍为民,赶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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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林党一声巨炮,打了个“闷罐”,悄无声息。阉党大获全胜,气焰愈发嚣张,张开大网,“欲尽杀异己者”了。

  阉党以莫须有的受贿罪名,制造了震惊朝野的“六君子之狱”,将杨链、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逮捕,酷刑折磨之后处死。据说,杨链被捕后,镇抚司监狱忽现祥瑞,在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地上竟生出一朵黄芝,灿然辉映,待六君子一一入狱,黄芝也正好开出了六个花瓣,人人莫不奇之。顾大章看到后,苦笑一声,顿感这哪里是什么祥瑞,这是他们六人终将不免的征兆啊。

  值得一说的是,阉党对“六君子”在狱中实施了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令人发指。比如对杨链,打得肉绽骨裂,鲜血迸溅,还专门打他的头脸,牙齿尽脱,提审的时候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受审。最后以土壤压身、铁钉贯耳处死,其惨烈不可名状。

  杀了六个人,魏忠贤还不罢休,天启六年(1625)又制造了“七君子之狱”,这次是高攀龙、周起元、周宗建、周顺昌、缪昌期、李应升、黄尊素七人。其中,周顺昌就是前面所述激起苏州民变的那位。值得一说的是,其中的黄尊素,他的儿子大大有名,即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之一——黄宗羲。魏阉垮台后,廷审刽子手许显纯、徐应元,黄宗羲与其对簿公堂,袖子里藏着锥子,突然朝许显纯猛刺,当场将许显纯扎得浑身是血,又对徐应元拳打脚踢,拔下他的胡须回家祭在父亲牌位前。此时,黄宗羲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面对残杀父亲的凶手,一腔怒火如岩浆迸发。崇祯皇帝闻之,毫不见责,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忠臣孤子,甚恻朕怀。”

散文丨刘江滨:人性的幽暗

  绝对让人想不到的是,权倾天下、气焰熏天的魏忠贤,在换了新帝后,17岁的青年朱由检轻轻地用一根小指头就把他打倒了。我们看不出崇祯皇帝采取了多少高超的手段,只不过不像他哥哥天启那样昏昧胡闹而是心中有正气且懂得谨慎、忍耐、沉得住气而已。历史学家蔡东藩说得透彻:“(魏忠贤)伪恭不及王莽,善诈不及曹操,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故以年少之崇祯帝,骤登大位,不假手于他人,即行诛殛,可见当日明臣,除杨、左诸人外,大都贪鄙龌龊,毫无廉耻,魏阉得势,即附魏阉,魏阉失势,即劾魏阉。”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无赖,能有多少文韬武略?只不过恃宠而骄而已,皇帝给你权,你就有权有势,众人依附,皇帝不待见你,立即就变成了一条狗,众人猛踩狠打。

  崇祯即位仅一个多月,看着时机成熟了,一道旨意令魏忠贤到凤阳看守皇陵去。魏忠贤凄凄惨惨从京出发,走到阜城,皇帝新的旨意又到,要将魏忠贤逮捕“扭解”。魏忠贤自知罪恶滔天,难逃一死,在阜城一家旅舍解下腰带,悬梁自尽。据《明季北略》记载,当夜,有一个从京师来的书生在旅舍外一直唱着一支小曲《挂枝儿》,最后一段这样唱道:“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这好似一支催命曲,魏忠贤听罢,长叹一声,“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也无路可走了,那就死吧。

  阜城,与肃宁同属河间府,相距不远。魏忠贤也算死的是个地方,魂归故里了。

  魏阉的“贤伉俪”客氏,在洗衣房被太监们一顿竹板活活打死。随即,猖獗一时的阉党全军覆灭。

散文丨刘江滨:人性的幽暗

  不禁令人想起《桃花扇》那个有名的唱段:“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崇祯皇帝对魏忠贤罪案曾发出多道谕旨,其一写道:“今赖祖宗在天之灵,海内苍赤有幸,天厌巨恶,神夺其魄,二犯罪状次第毕露。朕又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物朋比侵盗,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这道谕旨充满冲天火气,用语也够狠,“巨恶”“神奸”这两顶帽子扣在魏忠贤头上,大抵严丝合缝。一个本为奴才的太监,何以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一只小虾米,何以泛起如此滔天巨浪?鲁迅看得明白:“中国历代的太监,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何以如此?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饮食是自身生存的需要,而男女是种族繁衍的需要。被阉割的太监,就只剩下饮食而无男女了,也就是说被剥夺了人的一半的权利。长着一副男人的身躯,却无男人的能力,如钱钟书所言“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这种身体的残缺与任何残缺都不同,它对人的尊严的褫夺是毁灭性的。由于雄性激素分泌的缺失,他们在生理上也变得嗓音尖细,肌肤细腻,类女性化的特征,在世人眼中就是一群不男不女的怪物。所做的事体无非是皇帝和嫔妃身边的奴才,整日低眉顺眼,点头哈腰,走路一溜小跑。这种生理上的残缺和行为的低贱,使他们的心理必然产生扭曲和畸变。极度的自卑和压抑,像被石头压着的树苗,挣扎着努力着拐着弯地也要长出来。一旦遇着机会,心中积郁的伤痛及恶与毒便会“超出常人许多倍”地加以发泄或报复,甚至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阉割,不仅是割掉了男人的性器,更是割掉了正常的人性。

  古代的阉割是专制时代一枚畸形的怪胎,是促生奸恶幽暗的温床。所幸,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世间再无魏忠贤。

散文丨刘江滨:人性的幽暗

刘江滨,河北日报报业集团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随笔集《书窗书影》《当梨子挂满山崖》等,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中国报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散文《男人孟轲》被收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版九年级语文教材,新课标语文同步读本。作品被国内几十部文集选入,其中《桃之夭夭》被收入《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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