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艺术大师有他的人生转折点,这个转折点一定是基于某个时间点,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他开始了他不一样的人生,他成了后来我们看到的那个与别人不一样的艺术大师,比如1886年来到巴黎的梵高,又比如1862年(旧历壬戌年)的赵之谦,我们现在知道赵之谦是篆刻的一代宗师,但据赵之谦回忆说:“弟(赵之谦)在三十年前后,自觉书画篆刻尚无是处,壬戌以后,一心开辟道路,打开新局”(《赵之谦的生平》),也就是说,1862年,是赵之谦艺术人生的转折之年,那么,让我们回忆一下,1862年这一年,赵之谦是如何度过的。
(赵之谦)
一、爱妻离世,悲痛万分
1862年4月,为了谋生,也同时为了避太平军的战乱而只身躲在福州的赵之谦接到家书,这是他自1861年春天出门一年之后接到的第一封家书,不料信中带来的消息却是晴天霹雳!赵之谦的妻子范氏已于二月病殁于绍兴娘家。这一年,赵之谦34岁,打从他十五岁以来,家中便丧事不断,先是慈母弃养,随后父、嫂病殁。这一次,自己的结发妻子又病殁,对于刚入中年的赵之谦来说,命运之神再次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赵妻范璥(敬玉),小名秀珊,比赵之谦大一岁,与赵之谦的母亲是同乡,她是绍兴会稽道墟范默庵的女儿。
据载,赵之谦年轻时性格古怪,脾气执拗,“余少负气,论学必疵人,乡曲皆恶”,他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于是,到了当婚之年,乡里人家皆不愿将自家女嫁给赵之谦,偏偏范氏父母不嫌弃赵之谦的声名,却认为赵之谦是一位有才华所以个性明显的人,于是把女儿嫁给了他。
范璥幼读五经(“七岁遍五经”),且能诗擅书(“书宗率更<即欧阳询>”),是个贤惠,有才、明理的妻子。婚后范氏在家操持家务,赵之谦在外奔波,两人和睦恩爱。
1861年春天,赵之谦因为太平军战事的原在失去生活依靠,为谋生计,告别妻子范氏,到温州找了一份临时的差役,临行时,他同妻子约定这一去很快就会回来(“约以去即归”),却不料一别竟成永诀,再回头已是阴阳相隔。
四月六日,赵之谦悲痛之余,刻了一方“悲庵”朱文印,在边款里写道:“家破人亡,更号作此。同治壬戌四月六日记。撝叔记”如图:
(赵之谦悲庵朱文印及边款)
这就是我们后来称赵之谦为“赵悲庵”的原因。甫接爱妻死讯,赵之谦无法遣散自己的悲痛之情,于是,给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号叫“悲庵”,”悲庵“二字,在这一年的9月,赵之谦又刻了一遍,可见失去爱妻对他的影响是多么深重。在巨大的悲痛面前,赵之谦显然不能释怀,又过了几天,他又刻了一方印:“我欲不伤悲不得已”,并且在边款里说:撝叔悼亡乃刻此语。“(这方印没有准确的刻制日期,但在五月五日的画作上,他已经用上了这方图章。)如图:
(赵之谦我欲不伤悲不得已及边款)
在悲惨世界面前,赵之谦是想要掩饰自己的悲伤的,但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于是他刻了这方印来表达自己的悲伤。随后在给朋友的信中,赵之谦表示,终身不续娶正室。
大概到这一年的十一月,赵之谦对妻子的一生做了一次总结,自己撰文,让弟子刻了一对印,印文为“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和朱文印“俯仰未能弭寻念非但一”并把《亡妇范敬玉事略》写在了边款里,让弟子钱式刻出来。大致如图(边款与印蜕均作了缩放处理,以适应文章排版):
(赵之谦纪念爱妻的一对印)
想必撰写这份长款的时候时,赵大师必定是满眼泪光的吧,因为行文之间,满满皆是对妻子的怀念与浓得化不开的伉俪深情。
二、一生的朋友,“印奴”魏锡曾
在巨大的悲伤面前,赵之谦并没有就此沉沦,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与此同时,他遇到了他一生的好友——魏锡曾。魏锡曾也是浙江人,生于1828年,较赵之谦年长一岁。魏比赵之谦早到福建,原因是魏的岳家在福州,到福州的原因与赵之谦相仿,都是被太平军战乱所逼。
魏锡曾是典型的“印痴”。据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里记载:“闻人有旧拓必请观,不允则请以所藏为质,再不允则长跪以请,可谓癖好矣”。他是一位听说别人有好的印拓就一字要请求观赏的人,如果对方不答应,就跟对方说愿意拿自己的收藏作为抵押,如果别人还是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务求对方答应为止,是十足的“印痴”型人物。
魏锡曾是主动找到赵之谦的,他对赵之谦的喜爱由来已久。这次恰同在福建,终于有机会相见,魏锡曾怎肯错过,他立刻写诗请见,并乞赵之谦画梅。诗曰:“知君家住大坊口,十过君门九回首。当时镜水净无波,天涯今日成悲歌。高句骊纸新拂拭,请君狂洒金壶墨。恶诗不敢与人看,更须字字加红勒。矫矫龙性不可驯,人生鸿爪皆前因。笑我降旙无可竖,看君放手杀降人”。其谦虚之情,对赵之谦的仰摹之意均溢于言表。
五月,赵之谦就给魏锡曾画了《蔬果花卉图册》此后,两人开始“晨夕过从,了口舌缘。”在一起讨论金石的还有谭献。在巨大的悲伤之中的赵之谦,从朋友这里得到了暂时忘忧式的安慰。
当然,赵之谦也不少给魏锡曾刻印,例如五月份的白文印魏锡曾,六月份的白文印“魏锡曾收集模拓之记”八月份刻的“稼孙”朱文印,九月份刻“鉴古堂”、“鹤庐”、“小人有母”三方朱文印;此外还有“锡曾审定”白文印、“悌堂”朱文印、“锡曾印信”朱文印、“魏锡曾印”白文印、“印奴”朱文印,“稼孙经眼”朱文印以及“魏”、“稼孙”朱文印等等,甚至赵之谦还给魏锡曾的儿子魏本存刻了一方印“成性存存”朱文印。这期间赵之谦为魏锡曾刻印大略如图(未能尽列):
(赵之谦为魏锡曾部分刻印及边款)
当然,这之间两人最重要的事情是魏锡曾替赵之谦整理旧作,为赵之谦集成《二金蝶堂印谱》并替他钞诗、搜散弃文字等。而这个《二金蝶堂印谱》被魏锡曾带到泰州让吴让之指教之后,直接引发了后来赵之谦与吴让之的印学审美论战,这是中国晚清印坛最重要的一次印学理论论辩。
生平能得到赵之谦印作的,全部统计下来,也仅五六十人而已,魏锡曾是其中得印较多的一位,原因是魏锡曾与赵之谦年岁相仿,经历相似、兴趣相投,更重要一点是魏锡曾真的是金石水平非常高的一位理论家,赵之谦评论他:“稼孙与余最善,不刻印,而别秦以来刻印巧拙有精解,其说微妙,且有让之与余能为之不能言者。”他是一位虽然不刻印,但是印学理论水平极高的人,他的有些见解是赵之谦和吴让之这样的篆刻大师能做到但却说不出来的。
与魏锡曾的交往是赵之谦最终成为印学大师较为重要的客观条件。魏锡曾的存在间接促进了赵之谦“印外求印”印学理论的开创,当然,他也是赵之谦丧妻之后的重要友情慰藉。
培根说:“友谊使欢乐倍增,悲痛锐减。”魏锡曾在1862年给赵之谦带来了最好的友谊。 这份友谊真的是既能够“调剂人的感情……,又能增进人的智慧”(培根语)。
三、不死的报国之志
魏锡曾为赵之谦收集印蜕集成的印谱《二金蝶堂印谱》前,赵之谦题写了四个大字:”稼孙多事“并附了小字款:”稼孙竭半载心力为我集印稿钞诗,搜散弃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则厚矣。然令我 一生刻印、赋诗、学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如图:
(赵之谦在《二金蝶堂印谱》的题字)
如果说友情使赵之谦得到了感情上的支撑,那么不死的报国之志则是他最底层的信念,而且赵之谦认为这才是父母生他的终极愿望,这份信念让赵之谦坚强的活了下来。因为在那一年的夏天和冬天,分别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大概六月份的时候,赵之谦“得家中人信,故居成焦土”(《赵之谦尺牍》三),这个消息其实打击也很大,赵之谦前半生的书稿、收藏(有些是家传收藏近200年的藏品)全部毁去,人生成就几乎清零,这实在是大大的打击;
大概十二月的时候,他又得到消息,亡妻留下的三个女儿中,次女蕙和三女榛相继死去,一家五口,仅余下长女桂官和赵之谦两人。
何其悲痛!但赵之谦仍然坚强地支撑了下来,最主要的原因,在赵之谦当年八月刻的印中已有反映。
那年八月,赵之谦刻了一方朱文印,印文为“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他在边款里说:悲庵居士,辛酉(1861年)之后,万念俱灰。不敢求死者,尚冀走京师,依日月之光,尽犬马之用。不幸穷且老,亦愈乎偷息贼中,负国辱亲。刻此两言,以明其志。少陵可作,未必恶予僭也。同治元年闰八月十日记。“如图: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印和边款)
这两句是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话,字面意思很清楚,遇到这样的好皇帝,我怎么可以死呢?他还是想报国,为国家做点事的。这跟他在印谱题字中的意愿是一样的。
但赵之谦报国无门,他还远在温州,他不停地思考自己的人生,大概在九月,他又刻了一方: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这次真真是一声长叹,无奈而又悲凉。他在边款里写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既刻起语,复摘四句。同治壬戌九月,悲庵居士”这四句是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中的四句,在这里,一边是叹息,一边已经有了愤懑的情绪在里边了。蹉跎岁月中,他有点受不了现实的重压了。如图: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及边款)
当然,我们知道,后来他终于到了北京,也终于花钱买了个小官(因为他始终无法通过八股文考试拿到功名。)他终于到江西一做就是十年的小官,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极少刻印,因为那不是他的志向所在。他心心念念地就是做一个好官,报效国家。最终现实告诉他,这条路走不通,等到他看清这一点时,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
在现实社会下,赵之谦的报国之志跟他的偶像杜甫一模一样最终没有实现。但让我们感到幸运的是,杜甫死后,盛唐不再,却留下了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1884年赵之谦死在任上之后,清朝也走向了末路(虽然,清政府的衰败不是从赵之谦死这一年开始的,1840年鸦片战争时,清政府已经走在崩溃边缘了),却留下了个伟大的篆刻家。
伟大的艺术家往往是经过现实搓磨造就的。1862年,赵之谦集中创作了他生平一大部分篆刻作品,这一年,也是他印风基本定型的一年。苦难常常是命运的馈赠,一个伟大的篆刻大师,从1862年走来。
(【老李刻堂】之307,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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