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经富
关于“恪”字读音,断章取义
其次,疏于考证。按说著者的考证水平并不弱,只是没有将考证意识贯彻到全书各个章节内容,有些该考证的没有认真细致地考索或根本没有追根溯源。该书第五章、第六章为著者的旧文,考证了陈寅恪与五位著名学者和其他几位学人的交往与因缘关系,当年发表时有令读者耳目一新之感,以为研陈学界有人独运机轴,开拓了一个新的言说话题。可惜著者发表这几篇考据性强的成果之后,即戛然而止,没有沿着陈寅恪开创的新考据学道路继续向前走。
疏于考证的第一个后果是对陈寅恪名字读音的误判、误导。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学术界兴起“陈寅恪热”后,许多学人在著作和讲座中开篇都要以陈寅恪名字念“却”说事,以显示自己颇懂陈寅恪家世、家史,其中颇有学界名家、博导身份者。学界这股像孔乙己“回字有四种写法”的“雅得这么俗”的风气,三十多年来始终没有消歇。《读懂陈寅恪》的著者亦不能免俗,且将《陈寅恪姓名的音义》置于全书之首,可见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视。这篇《序论》是著者2003年发表在《东方文化》上的旧文和2006年出版的《学界泰斗陈寅恪》谈“恪”字读音内容的扩充。十七年过去,学界对这个说法早已发出质疑的声音,涌现了不少考证成果,著者仍无动于衷,且把“恪是否念却”提到“可视为是否真正了解陈寅恪文化观”的高度(该书7页)。笔者曾撰《陈寅恪名字读音考辩》一文,力驳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和陈寅恪本人念“却”说的虚妄浅薄,力主根据陈寅恪的家族史和他本人的态度,其名字的规范读音为“克”。而《读懂陈寅恪》的著者截取拙文披露陈寅恪家族“恪”字辈的来历和陈寅恪名“寅恪”字“彦恭”的因由等新材料,把本为念“克”的依据改头换面为念“却”的依据。这种断章取义、移花接木、指鹿为马的做法是要不得的。
自陈寅恪的某位弟子创辟“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说这个心造幻影之后,《读懂陈寅恪》的著者又进一步编造“陈寅恪对老家方言的记忆是自己名字念‘却’”(该书3页),有一个人又进一步编造出“陈寅恪乳名‘恪(却)儿’”。笔者在多个场合提醒人们“念‘却’你就念你的‘却’,但不要说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所以应该念‘却’”。问题很明显,那些鼓吹、传播陈寅恪老家念“却”的学者何尝做过考证,既没有到陈寅恪老家实地调查,又不向音韵学家、方言学家求证落实,就笃信不疑、以讹传讹陈寅恪老家方言念“却”。至于陈寅恪本人念“却”说,现在已知陈寅恪本人签名标音“ke”或“ko”有五十余例,尤其是在具有法律文书性质的出国护照上标音“ke”“ko”,足证陈寅恪本人使用“克”音。在这一点上,季羡林先生实事求是的态度值得我们仿效。他在“陈寅恪热”起来后对究竟念“却”还是“克”拿不准,写信问过陈寅恪女儿后使用“却”音。晚年看到陈寅恪本人签名标音的材料后,认为正确读音还是“克”。
疏于考证的第二个后果是对陈寅恪及亲属生平史实的不少误判。该书用很大篇幅介绍叙述陈寅恪的生平、学术经历及亲属的情况。由于时间长,转折多,牵涉广,考证又未跟上,以致出现不少错讹。如说“陈寅恪夫人唐筼之兄唐兰,念‘恪’为‘却’”(该书6页)。按此处所指唐兰,实为著名文字学家唐兰,生于1901年,浙江嘉兴人。而唐筼生于1898年,广西灌阳人。该书第二章《陈寅恪求学与读书方法》专辟一节《异域游学二十三年》(该书41页)。关于陈寅恪的域外求学时间,若把年头岁尾加进去是18个年份,若以实足月数计是13年。《读懂陈寅恪》在18年基础上又加长到23年,即从陈寅恪1902年13岁初出国门就学日本到1925年底36岁从德国归来这23年都定为留学时间。他把陈寅恪在国内家居和离家谋职做事的那些岁月一股脑都计入域外留学时期。说陈寅恪留学18年已欠准确,说23年更有炒作之嫌。1927年,陈寅恪37岁,尚未成家,著者云“时陈寅恪生母逝世已经11年了”(该书293页),按陈寅恪母亲1923年去世,距1927年只有四年。此外,该书中涉及陈寅恪家族史、祖父陈宝箴的行略时亦有多处史实错误,限于本文篇幅,不一一列举。
《读懂陈寅恪》书中错误甚多
再次,该书的失校、误植过多。有音通形异而误者,有形近字异而误者,更多的是无厘头、没来由的错别字。如两处引用陈寅恪预挽夫人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153、224页),两处都错。引用陈寅恪、唐筼诗作,也没有与原文核对。如“灯前啼笑已成尘”,啼笑错成蹄笑,“红豆生春共卜居”,卜居错成十居(209页),“白花红蕊逐时开”,红蕊错成红芯(298页)。其他如陈宝箴错成陈福箴(18页),乂安错成艾安(64页),觚斋错成解斋(64页),荠苨错成荠苊(67页),戴家祥错成戴君祥(94页),马幼垣错成马幼恒(157页),旧稿凑成错成旧稿凄成(176页),深悉中外政治错成深恶中外政治(190页),浦江清错成蒲江清(198页),联句错成联向(137页),不降志错成不降忘(206页),当世大家错成当世大学(254页),涭水河错成獒水河(299页),不仅古木参天错成不懂古木参天(308页),黄藤手杖错成黄腾手杖(320页)。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难于偻指。
上述问题,只要请一位研陈行家看一遍校样,就可以避免或减少许多。
此外,《读懂陈寅恪》将陈寅恪生日定于阳历7月3日(该书323页),对此笔者亦不敢苟同。按陈寅恪生于庚寅年5月17日(对应后来推行的阳历为1890年7月3日)寅时(下半夜3—5点)。现今社会上已没有了下半夜这一说,若按半夜十二点之后即次日凌晨的计时标准,他的生日即18日。可是我们能以18日来换算阳历日子吗?显然不能,因为古人的一天是包括白天、夜里(上半夜、下半夜)的,卯时(早晨5—7点)才是一天的开始。同理,也不能以阳历的7月3日来定他的生日。1890年的阴历五月十七是阳历7月3日,然而1891年的阴历五月十七却是6月23日。2003年的阴历五月十七是6月16日。每年阴历五月十七对应当年阳历的日子都不同,怎能把他的生日定于7月3日呢。
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俗文化泛滥,浮躁功利之风无孔不入,学界也难幸免。对于高温不降的“陈寅恪热”,笔者希望形成“热烈纪念,冷静研究”的局面。陈寅恪曾对助手黄萱说过,人家研究理科要分秒不差,自己的文史研究要年、月、日不差。在研陈领域,贯彻陈寅恪考据精神,“重实证,勿炒作”,尤为紧要。学界鼓噪陈寅恪老家(今江西修水县)念“却”,离修水县只有200公里的南昌市教委编印一本南昌市乡土历史读物介绍陈寅恪时注释“陈寅恪的老家念‘却’”(修水县历史上隶属南昌府)。甚至于修水县博物馆的讲解员亦念“却”,依据是“因为他老家念‘却’”。学界将陈寅恪生日定于阳历7月3日,于是人们就在每年的7月3日纪念他。走在学界前沿的学者专家发言为文,不可不临履矜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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