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一个柔弱的女子当了母亲，为了孩子会变得坚韧刚强，比如《红楼梦》中在如花青春里守寡的李纨，不自怨自艾，独自挨过一串串暗夜，将儿子贾兰抚养成才。

反过来，一个刚强的女子当了母亲，也会变得柔软敏感，比如凤姐。这个贾母眼里的"破落户"，丈夫眼里的"夜叉婆"，下人嘴里"有名的烈货"，尤三姐更狠，背地里干脆直呼她"泼妇"——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当她的目光触及女儿巧姐，则会立刻变得温柔如水。

面对这个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小人儿，杀伐决断的二奶奶凤姐立即变得身段柔软，所有原则都可以让步。曾放话说自己"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凤姐，为了巧姐开始食言。

巧姐生痘疹时，除了让两个医生全天监护，十多天都不许回家，凤姐还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日日祭拜。等到病退，她又还愿焚香送走痘疹娘娘，还庆贺放赏。

为了孩子，她能做的都做全了。

可偏偏巧姐自小体弱多病，令凤姐忧心忡忡。孩子，从来都是母亲的软肋。

那时候巧姐还没有名字，人人呼之为"大姐儿"，这其中大概有凤姐的一份狡黠，私心里认为：不起名，阎王爷想勾名字都没法勾。也许凤姐一直在等：该找个什么样的人，给这娇嫩难养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才能保她一生平安呢？

02

直到等来了刘姥姥。

巧姐风地里吃块糕，回来就发烧了。刘姥姥说是不是在园子里撞上邪祟了？凤姐赶忙命人拿出一本占卜的书查看，书上说遇到的是花神。结果下人们烧完纸，巧姐便好了。

刘姥姥就这一招，把凤姐震住了：姜还是老的辣呀。

凤姐问见多识广的刘姥姥：为什么我的孩子常生病？

刘姥姥答：你少疼她点儿就好了。

凤姐不放心，后来又让御医王太医看过，王太医望闻问切后说：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和刘姥姥的话一个意思。

小孩子照顾太多，怕饿着冻着摔着，必定会多喂多穿多抱，容易造成积食，不抗冷，运动少，免疫力下降，这样不爱生病才怪。刘姥姥不懂医，她说的是民间经验，却都是在讲物极必反的道理。

凤姐表示虚心接受，又信任地请刘姥姥给女儿起名，一是借人家的寿；二是借庄稼人的贫苦，"你们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

一向对凤姐卑躬屈膝的刘姥姥这一回竟然没有客气推脱，而是略略沉吟了一下。在这一刻，她和凤姐的身份有了一个微妙的此消彼长，变得平等起来。

其实几天的交道打下来，刘姥姥和凤姐这两个聪明人都发现了对方的不一般，开始惺惺相惜。呼风唤雨、颐指气使的凤姐，看到了刘姥姥这个阶层的通透皮实，生出了敬服之心，也许她潜意识里明白，女儿身上缺的就是这样的皮实劲。

刘姥姥很内行，她第一句先问："不知他是几时生的？"这一下点到了凤姐的痛处："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

古人为什么会对七夕这么忌讳？大概因为"七"是一个很神秘的数字，《周易》上说："反复之道，七日来复"，它本身就象征变数。又因理论上奇数为阳，"七"正是"火德之数"，和本就属阴的女孩性别明显相冲。

刘姥姥不慌不忙地笑了：这个正好，就叫她巧姐。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

这个思路真是了不起。换个平常算命先生，可能会从五行出发，命里缺什么名字里补什么，缺什么就叫个带什么的字。这个路数一直延续至今，比如缺金就叫"鑫"，缺木就叫"森"，缺火就叫"焱"，试图给有漏洞的命运做一点儿补充和防护。

但是，乡野能人刘姥姥却反其道而行之，她知道，没有人的命运完美无缺，如果这孩子命中注定要与厄运狭路相逢，不如迎难而上，再顺势而为，用巧劲儿化解。

这是取名字吗？分明是在阐述怎样面对艰难困境的人生智慧。

03

刘姥姥自信地说："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然长命百岁。日后大了，个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儿上来。"

就此，巧姐的名字算板上钉钉了。

论审美，这名字连贾府里许多丫鬟的名字都比不上，袭人、晴雯、秋纹等，个个都比"巧姐"有味道。"巧姐"既没有侯门公府家小姐的雍容端庄，也没有翰墨诗书之族千金的雅致文气，朴素直白，略显土气，就像开在乡村野径旁的打碗花，单薄伶仃，平淡无奇。

其实，看孩子的名字，也是看父母的心气。

贾府过年说书《凤求鸾》，里面的男主人公也叫王熙凤，引得大家一笑："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其实，熙凤本就是个男子的名字，"熙"字代表光明，"凤"是雄鸟，加之凤姐又是充男儿养大，被寄予了"巾帼不输须眉"的厚望。

但到了自己女儿这里，为着她的特殊生日和体弱多病，凤姐却将愿望一再缩减，用请穷人起一个接地气名字这样的方式，诉说着一个慈母的苦心：为娘的不图别的，只盼你一生无病无灾就好。

宛如那一句土耳其的祝福诗："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而巧姐这一生果如母亲所愿，担了一个"巧"字。

04

《红楼梦》前80回里，关于巧姐的文字实在不多，她甚至连一句台词都没有，彼时还小，每次出场都是被人抱着。到了后40回，她长大了，又让人实在看不下去。

续书文笔先放一边不说，至少应该符合原作者本意吧？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十二钗正册上，清清楚楚地画出了巧姐的命运结局，是一个纺绩女形象。然而，到了续书者手里，巧姐就做了富甲一方的周家少奶奶了，还振振有词地说"论门第，周家是高攀"。

关于巧姐的判词已明说："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世态炎凉，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贾府抄家获罪，人们躲之犹恐不及，哪有扑上前去捡漏的道理？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这一句话的指向很明白，巧姐在难中时，是被刘姥姥一家打捞上岸，给她起了名的刘姥姥仿佛对她有了一种责任，不会对她坐视不管。

刘姥姥说了：遇难呈祥逢凶化吉，都会打她名字里的"巧"字上来。到最终，我们才看清，所谓的巧，其实是凤姐在世时接济刘姥姥所结下的善缘，回报到了下一代身上。没有当初的善，就没有如今的巧。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所以，在许多看似偶然的侥幸里，其实皆有前因。

05

巧姐的归宿，据说是嫁给了刘姥姥的外孙子板儿。

第41回，板儿和巧姐初次见面，还是懵懂幼童。巧姐抱着一个大柚子玩，板儿则拿着一个佛手。小孩子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好，巧姐大哭着要板儿手里的佛手，板儿也乐意，因为那个柚子"又香又圆"。于是两个孩子交换玩具，皆大欢喜。

有红学家认为佛手的寓意是相助接纳，"又香又圆"的柚子则暗示二人有缘，这个说法倒也不离谱，毕竟巧姐被刘家所救，和板儿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的。

还有另一个比较新奇的说法，说板儿手里的柚子寓意"游子"，板儿后来离家远行，巧姐独守空房，二人正和只有在七夕才能相会的牛郎织女一样分居两地。

不管结局更接近何种说法，对《红楼梦》中人物结局的探索就是在一次次的假设推翻之后，才能一点点接近作者原意。哪怕跑偏，也有跑偏的意义。

巧姐名字里的"巧"，还不止以上这些。

七夕这一天，除了牛郎织女相会，还是闺中女子引针乞巧的日子，要祭拜织女，展示女红，求赐一双灵巧的手，可以飞针走线，可以穿梭织布，也当然要搓麻纺绩。

不禁想到巧姐的结局图："一座荒村野店，正好有一位美人在那里纺绩。"

后来的巧姐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出生在七夕这天的姑娘，想必天生有一双巧手吧。命运诡变无情，洪流滚滚而来顷刻没顶，她从上层阶级跌入社会底层。"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即使落魄，好在有一技傍身，也不至于饿死。

图中那座荒村野店，是刘姥姥用当年王夫人给她的100两银子搭建的吗？王夫人叫刘姥姥做个小买卖，别再投亲靠友的了。如果那100两银子变成了这座乡村野店，成了巧姐的谋生之地，她靠织布纺绩在这里活下去，也算是天意轮回。

她的长辈们在冥冥中早已给她铺好了自救的路。成为乡野织妇固然无法跟从前的锦衣玉食相比，但她总算在这举目无亲的天地间有了一处小小容身之所，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06

贾府原型，乃是江宁织造曹家，专管纺织业。不知道作者写贾府家破人亡后，后代靠纺织生存，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呢？

纺车这个物件，本来离贾府主子们多么遥远啊。

想当年，贾府正是鲜花着锦赫赫扬扬之时，合家去铁槛寺送秦可卿的灵柩，半路上在一个农庄下车更衣。在那个院子里，宝玉第一次看到纺车，好奇上前玩耍，一个村庄丫头上前给他表演纺线。

离开时，宝玉对那个叫二丫头的姑娘竟然有点儿依依不舍，"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车轻马快，展眼无踪。才几年工夫，旧日宝玉尚不识纺车为何物，今朝巧姐要靠纺车讨饱暖，好日子比想象中失去得要快很多。

在穷乡僻壤度过余生的巧姐，经年下来，终于变得和农家妇人们一样皮实，眼睛一睁一闭一天过去，忙忙地用这一双磨粗了的手编织生活。

七夕这天，民间素有"七月七，看巧云"的习俗。

这一天的云彩会格外变幻多姿，人们熙熙攘攘结伴出门看云时，可能会想到：看那些五彩云霞都是织女织的，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和夫君在鹊桥相会了。

劳作了一天的巧姐会倏地想到"好巧，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抬头仰望，她大概忆起的是童年时家里的帐幔飘带缤纷溢彩，绝不亚于此刻的漫天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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