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一
2012年7月,我在北大妇幼生产。
月嫂是提前半年订好的,但订好的那位临阵反悔。没有月嫂的焦虑只持续了一天,我生完第十八小时,也就是第二天,家政公司派来替任者,s姐。
s姐,安徽阜阳人,四十出头,皮肤微黑,身材微胖,眼睛圆且大。她的到来,解救了在医院一筹莫展的我们,一对新手爸妈。
这是我第一次雇佣家政工作者,也是之后,我们家第一次常住外人。s姐明显惯于从一个陌生环境进入另一个陌生环境。在医院,她就显示出专业和娴熟,孩子到她手里迅速安静下来,之前一夜,他一直哭,喝了奶也哭,哭得小嗓子嘶哑,小脸通红。
“是没吃饱。”s姐喂孩子喝完奶粉,满分判断。
“不可能,我们喂了。”我答。
“几勺奶粉,几勺水?”
我报了一个数字比例。
“那怎么够!”s姐宣布了正确比例。
好吧,我和孩子爸面面相觑,饶是我俩都是硕士毕业,也架不住满是德文的奶粉包装,我们根本没读懂。可是为什么我们准备了一罐德国奶粉呢?又面面相觑。
不过,不怕,现在我们有s姐了。s姐月薪六千五,月以26天算,事实证明,物有所值。
生产后二十四小时,我出院回家,s姐负责我和孩子的一切,吃喝拉撒。她将孩子的作息、饮食规律记成笔记,堪比协和国际医生写的病历,清明有序;她常哼着小曲,照顾我们母子的富余时间,还能额外做些家务,及陪我聊天。
“我未来是开个家政公司呢,还是童装店呢?我手上这么多客户,是不是该开个淘宝童装店呢?”
我暗暗纳罕。
人确实得有梦想,过几年,果然,我再看s姐的朋友圈,已在老家开起了童装店,还能扫码线上挑选。
s姐做满28天,和我们依依惜别。她拍了孩子的照片,并打开手机相册,向我展示了所有她带过的孩子,看得出,她真喜欢孩子。
作为一个有规划、有梦想的阿姨,在我儿子三岁前,她还保持着每月回访近况的好习惯,理由是“想宝宝了”,并及时解决我的各种育儿问题。
冲她这么敬业,有朋友需要月嫂,我都第一时间推荐她,我儿子三岁时,我一个同学请她做,她已经飙升到一万五一个月,不,是26天。
“如果市场价都是这样,你还是用s姐吧,”我劝同学,“她唯一的问题是,一段时间内,所有继任者都会让你不满意。”
二
s姐走的第二天,继任者就来了,还是那家家政公司的雇员。继任者,四千一个月,当育儿嫂。除了带孩子,还包做饭、全家家务。
继任者短发、脸白、个高,穿黑色绣绒花长裙,绒花上有一闪一闪的亮片,裙子还有腰带,在腰后系成欲飞的蝴蝶——这是个爱打扮的阿姨。
她的自我介绍如下:“我是湖北襄阳人,我姓郭,郭靖的郭。”
我不知当时脑子抽了什么风,竟对答如流:“我姓杨,杨康的杨。”
郭与杨的开场,注定无法和谐收场。
十天后,我辞了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开人,后来,我在单位也炒过人,但都没有和郭阿姨分别时,决绝、果断、大快人心。
郭阿姨和s姐比,不像一个行业的人。她不是个服务者,倒像来我家做谏官的。她先是嫌弃我家的家具颜色,“你们买黑色的家具,就是为了难擦吗?”而后嫌弃我儿子的名字,“你们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叫起来拗口吗?”
当郭阿姨第一千零一遍冷笑着建议我给孩子改名时,我建议她带着她喜欢的名字去别家干吧,她没笑出第一千零二声,穿着长裙,拖着箱子,离开了我家。那天,家政公司表示,不怪我们,小郭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被退回来了。
“那为什么把她派过来?”
“她活干得还不错吧?就是嘴不好。”公司辩解。
“是的,”这我承认,“她会颠锅,会让锅喷火,爆炒猪肝是一绝,还会拉面。可是,我现阶段需要的不是厨师,我不能和她说每句话都像要被噎死,我不喜欢一直有人冲我冷笑的……”
“行,我这有个热情的、爱大笑的,明天就可以去!”
电话挂了。
我在等待热情、爱大笑的新任时,翻了翻郭阿姨留下的孩子作息笔记。s姐的笔记精确到几点几分孩子睡,几点几分孩子醒,一天吃几顿奶,每顿多少,吃了左边还是右边母乳,什么时候大便,什么时候换的尿不湿。郭阿姨的也有样学样记了,但简而又简,周围画满小乌龟、小蜜蜂、小猪……
我想起学生时代那些差生的历史书。
三
热情的马姐,于第二天晚上七点来到,她扛着硕大的箱子,爬上没有电梯的六楼,一脸汗,一脸灿烂的笑。
马姐四十七八。开门时,我吓一跳,她太像已故健身明星马华了,偏也姓马。她方脸,头发扎得高,发际线跟着显得高,颧骨更高,两只方眼睛往鬓的两边斜飞,她的眉毛比马华浓,眼线和眉毛一样浓,她放下箱子,开口第一句话,“我想先看一看宝宝。”
这态度,说明她想好好干。
除了开场白,马姐想好好干的态度还表现在,她麻利把自己洗完、收拾完,把厨房的锅碗刷了,把卫生间洗衣篮里的衣服洗了。她飞快地干活,见缝插针地向我了解情况,各种电器在哪儿,家庭成员有哪些,作息习惯都如何,她要做哪些事,宝宝是跟她睡呢,还是跟我?
有了阿姨,生活就有秩序感。
三天后,夜深,换上碎花睡衣的马姐花骨朵般在楼上楼下穿梭,有一瞬间,我觉得她不是来做家政的,而是来走亲戚的。这种迅速能和人打成一片、建立亲昵氛围的能力,我只佩服东北人。马姐,吉林四平人。
当马姐报出籍贯的刹那,我本来脱口而出,川岛芳子据说后来逃到你们那儿了。但在“郭靖的郭”“杨康的杨”后,我意识到,不要随便和阿姨开玩笑,否则一开始插科打诨,边界感不清,后期主人想做神秘化、威严化的表演,也是徒劳,于是,我把川岛芳子咽回去。
又过了三天,马姐守在小床旁,拍着我儿午睡,真的像个远房亲戚,和我提起她的前半生——
她原是一家职业学校教务处的工作人员,丈夫去世时,女儿高二。母女俩艰难挺过高考,女儿拿到大连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靠她在学校的工资,实在无法支撑女儿大学四年的开支,她办了内退,来北京,做家政,现在女儿大三。
“做阿姨,是学校工资的两倍,还吃住全包。”
“我的工资全给我姑娘,我留在公司的卡号就是我姑娘的卡。”
“别人一个月做26天,我从不休息,加班费就是我的零花钱。”
“家里有些老底,不能动,要留给姑娘做嫁妆。”
“姑娘说,她还想考研,我说,你只管读,我一直供。”
马姐的话太有代入感,一时间,我既想到90年代中期国企改革、飘扬动荡时,我父母跟我说过类似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的话;又想到在相同境况下,我能为我儿做点啥;我心情复杂,无法控制边界感,我被马姐说哭了。
马姐渴望稳定。她不止一次流露出,她想在我家做下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乃至上小学。我很为难,孩子半岁后,我们不再需要请专门带孩子的育儿嫂,只用找一个家务全包的住家阿姨。再接下来,孩子上幼儿园,我们连住家阿姨都不用,半天的,或钟点工就ok。
后来马姐走了,她去北京南城一户人家带孩子,那户人家是二胎,一胎时,马姐就在他家干,算回头客。
几年后,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在火车上,信号不清,说了几句,我还是对不上号是谁,她提醒我,用几个关键词,“吉林通化”“以前是学校的行政人员”,我切换过来,热情回应,她问我,你有二胎没?还要育儿嫂吗?
我说,没,暂时不用。
从此,我们再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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