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在盲人电竞比赛时做直播
红星新闻记者丨陈怡帆 潘俊文
实习生丨陈鹏多
编辑丨潘莉
晚上10点到了。
“爱说笑新人3742848进入房间”
“绝顶剑仇进入房间”
这是针对盲人的直播平台,红人主播“白马”的房间公屏上不断刷着入场信息,无数人因他而来,在线人数持续上涨。上一位主播还未下播,就有人开始问:“白马呢?白马呢?快让他出来。”
屏幕的另一头,北京大兴区的一间LOFT里,不需要开灯,白马走进一米见方的隔音间坐下,他打开电脑,戴上耳麦,机械键盘的按键流光溢彩。他快速敲下几个按键,直播间里响起一阵欢呼,有人为他刷起了玫瑰花。在霸气十足的电子乐中,他上场了。
白马真名陈晓,在成为主播前,曾有过长达12年的按摩师生涯。期间,他总在思考:人生是不是止步于此,只能做个按摩师,一辈子困在十几个人的小店里?他觉得迷茫,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谋求改变。
直到2017年,一款针对盲人的大型多人在线手游横空出世,他技术好、能聚集人心,因此在游戏里风光无限,一呼百应。当虚拟世界的交往延展至线下,朋友多了,来家里的客人也络绎不绝,他的人生轨迹变得开阔起来。
白马和他的导盲犬
1
后天致盲
5岁查出青光眼
初中打游戏加速视力下降
白马是后天致盲的。他家在吉林长春市,三、四岁时,父母就离婚了。随后多年,他跟随妈妈生活得很艰辛,总在不断搬家迁徙。
他年幼时淘气贪玩,墙是小男孩必须征服的领土,他跟朋友攀上围墙,在上面跑不了几步便重重摔下来,他似乎走不了直线,老是如此。家里人觉得不对劲,带他上医院检查,5岁就被诊断出有青光眼。在医院前后做了三次手术,也没能保住他的视力。
“只能说是效果不是特别好,而且我用眼太过度了”。上世纪90年代末流行传奇和泡泡堂,他在网吧打得尽兴,能“三天三宿不回家”。家里人因此老打他,后来干脆白天不让出门。他只能静静在屋里等着,等到半夜两点,再穿上衣服,跑去网吧上机,到凌晨5点再溜回来。
上了初中,他的视力下降愈发严重,眼睛散光,他得握着拳,留出一个孔,让目光从缝隙中通过来聚焦。后来发展到坐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他就趴在讲台上学,但学得吃力,成绩跟不上。初中一毕业,白马去了盲校,在那里学习针灸按摩。彼时,国家对于盲校还没有免费政策,他每年要交3000元的学费。
妈妈原本有稳定工作,为了给他治眼睛,把工作辞了,还“跟周边的人、跟邻居低声下气地去借钱”。白马去外地读盲校,妈妈就陪着,她摆过地摊、干过小卖部、还开过戏园子领着演员下乡去唱二人转。但钱没挣到,员工也走了,自己吃咸盐拌米饭,钱全省下来给白马。
从盲校毕业后,作为体育特长生,白马被保送进长春大学的特殊教育学院,继续学习按摩。但他读了两年左右心就飘了,想去挣钱。他那时认为“迟早要出来做按摩,继续读书又有什么用?”
白马不想再让母亲过得辛苦。那些和他一道学按摩的盲人,早早去了北京闯荡。白马听说,有的按摩师傅每个月可以挣800元,混得一般的每月也有500元,而大学里的食堂服务员一个月工资才200元左右。
他不想读书了,觉得北京是一个大城市,他总能在那儿找到自己的小天地。
白马和他的导盲犬
2
盲人按摩
“北漂”辗转多家按摩店
彻底失明后开始单干
2007年初,上一届的师兄告诉白马北京有按摩店招工。那时他20岁左右,一得到消息,就瞒着母亲买了火车票,坐了十三四个小时的硬座到了首都,成为万千“北漂”中的一个。
那时盲人按摩店还不规范,多的是家庭作坊式小店。他们不会签合同,劳动双方的权责不会白纸黑字地写下来,招聘和辞退都很随意。老板招工时告诉他“你没问题”,但需要实习一两月后再转为正式工,按摩店不包吃住,他还得向家里要钱,倒给按摩店交学费。
实习期结束,他也没彻底稳定下来,不停在一家又一家按摩店辗转。有时是因为他和店主处不来;有时是因为他“回头客不是特别多”;还有时“店里来了个比他更老的师傅,就把他开除了”。
当时的通讯不便,找工作得挨个给按摩店打电话问,问好了再去面试。面试一般是试两个钟,给店主按摩,试用的两个钟结束,白马就不知该去往何处,宛如飘萍。“我就去坐二号线”。二号线是条环线,从积水潭、雍和宫、建国门再到西直门,坐完一圈才过去半小时。白马记得,北京夏日炎炎,而这条运营超过20年的线路里,有吹不完的免费空调,残疾人还能免票,他想坐多久都可以。
有大学的师兄看他过得不容易,叫他过去一道干。师兄在北京老小区盘了家按摩店,只有他和女朋友两个人。师兄说反正他的店不挣钱,但“至少能管吃管住,有活你就干。”白马就去了,师兄为人宽厚友好,每天进厨房前,都会问白马“今天想吃什么”?
他在师兄家待了半年,那是他称得上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知道,继续留下来,他能长期过着一种安稳有序的生活。但他还年轻,身体里总有一种不安分的冲动,让他想去做点什么。
但盲人就业面窄,想来想去,他只是去了另一家按摩店工作。店主安排他和其他员工一同住在地下室,10几个人分摊了80平米的生活空间,没有窗户,不开灯时没有一丝光。他记得特别清楚,有天一早老板叫他干活,他从地下室上来时,以为北京起了雾,浓雾一层又一层,霜一样厚。这场“大雾”持续到第三天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彻底看不见了。先前依赖的一丝光感消失殆尽,至今,无论白天黑夜,他如永坠雾中。
彻底失明后,他又辗转到一个接近顺义的村里按摩。没多久,老板不干了,他把老板的生意接了过来。老板在村里给白马找了月租600元钱的房子,他开始单干。那时农村没通暖气,得靠烧煤捱过寒冬。烧炉子时,明眼人轻而易举地拿木头引火,白马不会,只能天天往煤块上倒酒精,再点火。
白马和他的女朋友
到了2013年,那已是白马北漂的第五个年头。社交生活极其有限、也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朋友,工资挣得也不算多,就这样漂来漂去,难免乏味。他想着要不回家算了。直到2014年遇见现任女友,谈了恋爱,生活才渐渐丰满起来。
他在朋友圈发:去爱,是值得,被爱,是幸福,爱或者被爱,都不如相爱。听到有人说他丑,他觉得不甘心,回家就打开电风扇,指着它问:“我丑吗?我丑吗?”电风扇朝他摇了一上午的头。
他疯狂喜欢漫威宇宙的一切。2015年的夏天,白马换上一身蜘蛛侠行头,面罩上的白色三角眼向头颅两侧延伸,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踩在两张70厘米宽的白色理疗床上,床尾还挂着几张人体筋络图,白马在方寸之间大展拳脚,配文道:帅不帅,还附上一个戴墨镜嘴角上扬的表情。
“当时他的社交圈其实还是很小很窄”,他的女朋友评价道,但当他开始玩《听游江湖》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白马的直播间
3
手游江湖
在虚拟世界混得风生水起
游戏公司向他抛出橄榄枝
2017年,白马无意中得知一款针对盲人的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手游开放内测,只有20个线下内测名额。他挤破头拿到名额,迫不及待地来到心智互动公司参与内测。
他戴上耳机,一打开《听游江湖》就听到一连串的声音,树叶簌簌,鸿雁哀嚎、暴雨如注,刀光剑影,远处的笛音和左右两侧不断迫近的脚步声,突然响起金属刀剑的碰撞声,所有的声音都勾勒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夜晚。
对白马而言,这一切都显得如此“新奇”,没有画面,所有的方位、走动和战斗全靠声音展现;但游戏内容又和他幼时沉迷过的端游如此相似。《听游江湖》和所有明眼人的武侠手游一样,宗派林立、各大势力也对应着不同的职业选择,《听游江湖》里有四个门派,分别是以善战近战、高防御的尚武门;以辅助治疗见长的君子堂;擅长后手、血量越少攻击越高的落月宗;和会暴击、类似刺客的藏刀山庄。
他最初选了落月宗,系统随机给了他一个名字:狮子座白马。游戏好友觉得麻烦,只叫后两个字——“白马”,再之后,无论线上或线下,所有人都叫他“白马”,而不是陈晓。
作为内测玩家,白马对游戏里的操作驾轻就熟。2017年,《听游江湖》刚开服,他和其他几名游戏玩家一道组建了游戏公会,他爱听单田芳的评书,其中一个片段是白眉大侠龙虎风云会,于是便给公会取名:龙虎风云。《听游江湖》每开一个新区,龙虎风云就开到那里。最多时,公会有四五百号人,活跃的能占到一半。
白马爱玩,也喜欢带着人一起玩。他做了龙湖风云的会长,有义务带着成员打副本、抢世界BOSS。世界BOSS只在整点出现,白马得盯着时间e抢,于是老问女朋友“还有多少秒”?他沉迷其中,为了抢BOSS,连线下工作也会被耽误。
《听游江湖》上线4年后,获得了将近100万下载量,活跃用户约12万人,游戏内置的聊天系统频次高峰期达到单日21.8万人次。逐渐被盲人群体接纳的游戏反过来也拓展了白马的社交圈。
2018年,白马经营着一家按摩店,有时还会有游戏网友跑来找他玩。
白马在虚拟世界的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不少盲人玩家知道他、信任他,甚至愿意追随他。2019年,研发《听游江湖》的北京心智互动公司联系上白马,表示能提供盲人主播的工作岗位。
早在8年前,他就有了做主播的念头,他不想每天都困在按摩房,他享受握住麦克风调动观众情绪,受人追捧的感觉。他形容自己“能侃、幽默”,这些特质是东北带给他的礼物。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接住游戏公司抛出的橄榄枝。他不算才艺主播,没有天赋异禀的声音条件,更多是与听众聊天、玩游戏和喊麦,刚开始做直播时也焦虑万分: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能不能挣到钱?这毕竟是针对盲人群体的直播平台。可是,盲人们听直播吗?
时间给了他答案。
白马和他的盲人朋友们
4
在盲人圈火了
想帮助更多盲人
曾组织过三次捐款
总有人聚拢在他身边。渐渐地,白马直播间的观众多了起来,龙虎风云公会成员不再仅限于游戏玩家,直播间粉丝也被纳入其中。
就在白马刚入行直播这年,中国盲人协会发布数据显示,当时全国共有1731万视力残疾人士,而根据中国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同年发布的《视障人士在线社交报告》,九成盲人在生活中其实非常需要互联网,他们对通讯类软件的需求高达99%。其中有63%的盲人认为互联网的价值非常大,互联网的普及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或命运。
随着互联网普及,白马在盲人圈里火了。直播间的活跃人数,从原来的十几个变成了现在的300多人。直播间粉丝、公会成员评价他:实诚,“什么样的人能吸引到什么样的人,他们公会的人谈恋爱也好、交朋友也好,都很真诚,而白马能把这样的人聚拢在一块。”
围在他身边的人多了,他就会想:要去多帮一些盲人。他组织过三次捐款。
他吃过苦,明白经济拮据时的窘迫。每次看到有人求助,他联系核实后便组织捐款。最后一次捐款对象是他的朋友夏家能,夏家能是苏州的职业钢琴调音师,按几下钢琴键,就能辨别钢琴中的8000多个零件哪个出了问题。
他们在游戏中相识。因人手有限,白马一个人办公会活动“比较难”,夏家能总是帮他。夏家能喜欢探索新玩法,他带着大家去游戏的温泉里躲猫猫,没有画面,温泉有几十个坑位,靠着声音寻人。他是音乐专业毕业,唱歌好听,白马搞公会晚会,总有他的节目;办盲人歌唱比赛需要评委,他也从不推脱。每周日上午,夏家能总以公会名义给盲童们上吉他课。
他们想找个机会相见。但总有原因使计划一再推迟,到2020年,疫情反复,会面变得更困难。临近2020年末,白马约夏家能圣诞节到北京一聚。这次,对方同意了,日程上也都妥当。
意外发生了。白马记得,12月中旬的线上吉他课后,夏家能突然失去联系。第三天,白马听说夏家能病了。他赶紧打电话过去,夏家能父亲告知,他患上凶险的动脉夹层,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
当晚,白马便筹了2万元转过去,参加筹钱的有100多个人,“都没见过夏家能”。
12月25日到了,那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那是一个晴天,没有下雪,白马再打电话问候,夏家能父亲却说,儿子已经不在了。
“太突然了”,白马知道网络连接的另一头更多是粉丝或者玩家,而朋友是屈指可数的概念。他觉得难过,因此停了一段时间直播。
直播让白马结识更多的朋友,也让他和更大的世界共鸣。做公会,开直播,他听到了更多盲人的声音。
白马在直播里组织玩猜词游戏,肯德基被一些盲人描述为了“家里养的、能跑的、4条腿”的生物。白马听了,觉得心酸,“都什么年代了,连肯德基是什么都不知道。”
白马说,“他们害怕出门。”办公会时,他给一些盲人发过电影票,对方讲电影院太吵不愿意去。他就问,“你去过吗?”白马深知,这并非是经济条件不允许造成的。
这些对话让他心酸。他把这种感受揣在心底,西藏、大理、西双版纳……他想开着直播去盲人们想去的地方,比如摸摸天安门的大城门,把手掌心的触感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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