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父亲发病之前的那天中午,午饭吃得很少,他一直抓着母亲的手不松开。父亲似乎感觉很疲惫,轻声说,我想去睡一会儿。
父亲睡了,母亲就坐在床前那个小板凳上,怔怔地望着父亲。这是这些年常见的情景,年迈的父母相对无言,比沉默更沉默。有一天,父亲和母亲说到了生死,两人真诚地谦让着,都想自己先离开人世。母亲嘤嘤哭泣,责骂父亲:老头儿,你咋是这样绝情的一个人,你走了,留下我孤独地在世间干啥?
那天,躺在床上的父亲突然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母亲赶紧唤他,可父亲发不出声音来。等我赶到父母家里,把床上的父亲慢慢扶起来,父亲把头歪靠在我的肩头。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这个曾经威风凛凛的男人,终于成为了一个需要保护、需要安慰、需要照顾的老头。
送进医院急诊室的父亲,被诊断为大面积脑梗。我明白,从今以后的日子意味着什么。我只是祈求,父亲快快醒来,只要他的生命还在,我就是一个有父亲的儿子。
坐在父亲住院的病室里,我陷入沉思,等我老了,该成为一个怎样的老头?我当然没有急着等来年老,也没有害怕年老,因为我知道在生命河流的渡口,那一天终会到来。
当我老了,我多希望父亲还在人世,尽管他现在正躺在病床上忍受着煎熬。我能想到最愉快的事,就是俩老头还能坐在墙根下晒着太阳,絮絮叨叨。父亲,我就在庭院里和您一起晒太阳,望余生晚霞直到燃成灰烬。
我要住的那个庭院,是沧桑弥漫的老宅。老宅隐于城,在乡间更好。我在庭院里,可以望到如青花瓷一样蓝的蓝天。庭院里,我想养上几只鸡,每天在鸡鸣中醒来,在工业化社会里,抛开那些宏大叙事,算是回归农耕时代迈出的一小步,起码离自己人造的自然又近了几厘米。我养的那几只鸡餐风饮露,捉虫扑草。我还要养上一些花卉植物,慢慢了解它们的脾性,在养植物的过程中,我要重读《本草纲目》。
老宅里树影斑驳,所谓光阴的影子,可以打望一下阳光在婆娑树影里颤抖的金线。我靠在墙边,嗅得到老宅里青苔绿藓的气息,听得见树干里汁液的流淌声。秋天,老宅里飘来簌簌落叶声,请不要打扫落叶,一个叫汪曾祺的老头早说过了,留下落叶听雨声。平时我大多时候在老宅里无事闲坐,如高僧打坐,也如染霜柿子,可亲可爱可触,在庭院里把心里滤尽腾空,想起年轻时脾气任性冲动、纠结于名利,而今浮云散尽,满目晴空随时融化。
等我成为一个老头,有几个性情相投的邻居也不错。依我年轻时的经验,那些在你面前表白的话痨,大事来临时往往最先逃。我愿意和一个时常寡言、偶尔拉几句家常话的老头比邻而居。和你拉家常的老头,一句一句说的都是大实话,不必掏心窝子那样动情,也不说那些言不由衷躲躲闪闪的话。比如父亲楼下的王老头,他乳名叫王二狗,小时候算命活不过20岁,而今活过了80岁,长长的银白寿眉,让我有次在月夜下看花了眼,还以为是霜。我觉得他的目光像庭院后面的一口老井,幽深寂寞。有天王老头对我说,他打算带上干粮,一个人步行几天,回老家去看看他娘在老家的坟。如果我成为了老头,王老头还健在,我愿意陪他去看老母亲的坟。
我还要在庭院里修家谱,去山冈上放纸鸢,去山地骑车听风声,在葱郁大树间搭上一张床或是爬到树上去睡一觉,去一个年轻时酒后失言得罪过的老友那里坐一坐。去找和我相貌相似的一个人,当年在一条小巷子里,我错认他为哥。我哥19岁那年就消失在这个世界,我要告诉那个也成为老头的人,没错,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人。在我成为老头的年纪,感觉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亲人,每一个人的离去,都是我世界的缩小。
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还有什么最浪漫的事吗?坐着摇椅和老太太慢慢摇,似乎有点俗气了。还是80岁高龄的付老头跟我嘀咕的一句话实在,他说,昨晚上我跟4岁的曾孙争玩具,斗嘴了,两天没说话。瞧,这个典型的老顽童,活得都忘了自己年龄了。
那就等着吧,等我成为老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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