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没意思。”
这是徐兵几十年的口头禅,什么时候开始说,能追溯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太太说每次听他这么说,“心里都咯噔一下”。但徐兵解释,这不是他有什么消极想法。相反,他觉得做人太好了。
“做人每件事都很好,但是太短了,所以我觉得做人没意思。比如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但也是最美好的。买个杯子买件衣服都是因为你觉得它们美好,大家都喜欢美好的东西,但那些东西都没有爱美好,爱这件事只要一发生的话,你就会特别惜命,因为你这本体没了,爱就没了。但生命太短暂了。”
五年前,徐兵写的电视剧《红色》大红,这个不走寻常路的谍战故事,成为年度口碑好剧。后面几年,徐兵写了几个现代戏,“算算我有三年没写年代戏了”,徐兵决定再来一个。
“《红色》还是黏黏糊糊的,一个男女情感线上生发出所有戏剧矛盾。而这部戏(《新世界》)我想走江湖这一道,我想说点干巴利落脆的事儿,所以把故事放在北方。”这也是徐兵第一次自编自导电视剧。
张鲁一饰演铁林
《新世界》的故事发生在1949年,解放前夕的北京“天儿还没亮透”,讲的还是四九城里小人物们在时代大变革面前的种种浮沉。主角是三个异姓兄弟,纠缠在北平城破前“走”和“留”的取舍中,也挣扎在“新”与“旧”的抉择中。故事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戏,确如徐兵所说,人物、台词、风格,都是“干巴利落脆”,完全不同于《红色》的细腻柔情密密编织。民国时代老北平的生活图景也是栩栩如生地铺陈开来。
《红色》和《新世界》两部完全不同气质的年代剧,多少能映照出些徐兵性格中截然相反的两面。“我身上有两面很极端的性格,一面特别地事儿,特别地粘,说好听点特别柔情。另一方面,就特别刚烈江湖什么的。这两面同时存在。两面我都讨厌,两面我都喜欢。”
也许这也和徐兵的人生经历有关,徐兵是浙江金华人,长于南方,中学毕业在工厂做机修工,然后在剧团做灯光师,26岁考进中国戏曲学院,学戏曲文学,毕业那年整三十岁,开始编剧生涯。从上大学算起,徐兵开始在北京生活,光在南城一片儿就生活了有十年,不少老朋友都在南城。老北京的日常气味,他很熟悉,写《新世界》时,他也不需要查什么资料。“七十集一个北平戏,一般想象都会说,你收集了很多资料,做了很多前期准备工作,我还真一点都没有。”就两张地图,一张老北京地图,一张老北京的风土人情图,贴在徐兵写作室里头四个月,《新世界》的剧本完成了。他跟记者感叹:“还是年代戏痛快一点,‘杀人放火’都行。”
至于做导演这事儿,徐兵再三表示:“我不嗨这个(当导演),太累了。”
孙红雷饰演金海
2017年上映的电影《缉枪》是徐兵第一次做导演,当时他本来还挺有底气,“因为之前我都在做剧的监制,实际上涉及到前期和后期的导演工作,所以我觉得我有啥不能弄的,结果那电影前期把我拍崩溃了。”
据徐兵说,看景的时候他就崩溃了,“后面跟四五十号人,我走他们就走,我停他们就停,所有眼睛都看着我,我总得说点什么才行。你知道吗,太吓人了!有一天在公安局一个楼里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说我要上厕所,我到厕所里面可算能歇会,一扭头所有人都在门口看着我,他们以为我去厕所也是看景的。”
这种人群簇拥憋坏了徐兵,他自认喜欢独处,“这个独处不是一个人独处”,徐兵爱逛商场,他热衷于好看的东西,直男中少见的购物爱好者,喜欢穿搭,能够非常坦然地“沉浸在消费主义的快乐中”。“我在逛商场上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独处的,我是一个人,因为所有人都跟我没关系,我爱干嘛干嘛。”
但在剧组作为导演,时时刻刻被所有人盯着,指望着,徐兵真心不习惯。“每天都强颜欢笑。”直到剪辑阶段,他才从中感受到愉悦了。有了那次历练,徐兵觉得自己“心理承受力会大一点”,也学会了在该妥协的地方妥协。而再次“硬着头皮”当导演,是为了自己写的故事,能在各个层面上做到自己的“一以贯之”。
他最喜欢的还是写剧本,“写剧本比喝酒都嗨,比什么都嗨。做人不就是为了嗨?”
“我都这岁数了,还能写几部呢?”徐兵挺珍惜自己在创作上的才华和精力。已经有差不多十年,他只写自己想写的原创故事,不接委托创作,不接IP改编。他有自己的创作习惯,不做分集大纲,从第一集第一个字第一个人物开始顺着往下写,“脑子里有个东西就准备写了,我可能酝酿一段时间,我可能写坏,写十集二十集就没了。就废了,废了重新再想一个。”
写着写着,他觉得人物活了,“他们就活了就动了,出门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有什么恩怨它就发生了。”徐兵写剧本很快,“我不敢停,我只要一停那个人物我就不熟了,都断气了。”他笔下的人物也确实鲜活,台词是一绝,徐兵坦然,“我台词是写得好”,在他看来,要把一部戏里几十个人物的台词,个个写出不同个性,要靠“自我分裂”:“戏里头有7个人物,有20个人物,你写作的时候,得瞬间就变成他们,你嘴里说出的话,你要变成他们的话。”
在《新世界》中客串涂大夫的导演徐兵。
徐兵之前在波士顿住了七年,写作空间在地下室,据他说有一次写作半途,抽了支烟,把烟放到烟筒里,就又回到桌前写,写得浑然忘我。“写着写着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我电脑后面,说‘你怎么了还在这儿?’我看了她一眼,没看清是谁,继续写。‘你别写了’,我才抬头看,哦,那是我媳妇。”他这才发现,整个房间全是浓烟,太太在浓烟中若隐若现,火警报声刺耳地响着。“ 你想老外房子火警声音多响,特别刺耳,但我听不见,已经响了一分多钟了我也听不见,屋里全是浓烟滚滚我也没感觉。 我(写剧本的时候)沉浸进去就什么都没有了。我都不是我自己了。我是靠这样的能力在写,所以才快。”
“这是个天赋,我有点‘精神病’,”然后徐兵说,“ 我特别害怕它什么时候没有了。那天肯定会来临的。 来了就结束了吧,这辈子折腾过了结束了。”
结束之后想去干点别的什么吗?
“苟且。”他懒洋洋地答。
临近采访结束,徐兵问记者:“你咋不问我徐天这个问题?为什么每部戏主角都叫徐天,每个媒体都问。”
......既然大家都问了,就不问了吧。
“不问我也要告诉你。”
徐兵开始侃侃而谈,“ 一开始当然是因为我儿子叫徐天,我起名懒,我不会起名, 一个戏完了,第二个戏我也就叫了,到第三个戏的时候,就有声音说你这不好,有些声音是来自于网络的,有些声音来自于演员本身的,但当演员这么聊,我本能PK,我说就叫这个怎么了? 还有声音来自于资方,资方如果说你别弄这名字了,我可能会妥协,因为人家担风险,人出钱。但资方往往觉得也挺好,没准是个话题了。这都是外部原因。”
“内部原因,当网络上开始问你为什么还叫这个名?我们家谁谁谁怎么着怎么着的时候,我气死了。 我心想,这就是‘一人千名’和‘一名千人’的问题。就那帮人,演1000个角色都是自己,根本不会演。我叫同一个名,都是不一样的演员,不一样的角色,凭什么呀?我就不改。”
部分徐兵剧中的男主“徐天”们:《我在北京等你》的李易峰(左上)、《新世界》的尹昉(右上)、《红色》的张鲁一(左下)、《美好生活》的张嘉译(右下)。
【对话】
“旧世界需要折腾,折腾出一个新世界”
澎湃新闻:三兄弟里,尹昉的角色还挺冲的,他基本就是惹事儿,然后兄弟为他摆平。乍一看他不是个容易让观众喜欢的角色,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人物作为第一主角呢?
徐兵:两个点,第一,我们首先要保证每集的好看,对吧?每集都不好看,那观众真的就骂了。保证每集好看,故事情节能吸引观众,他看到后面的话,会觉得徐天并不是这样的,或者他这样是有道理的,先看完再说。第二,听话的、会来事的、不会惹事的,就一定是好的吗?也不是。这个戏叫《新世界》嘛, 旧世界需要折腾,折腾出一个新世界,老老实实的、啥事都好好的、只管自己的,新世界从哪来?没人折腾。
尹昉饰演徐天
澎湃新闻:这部剧的名字就叫做《新世界》,现在出场的这些主要人物之中,你觉得谁最能代表新世界?
徐兵:当然是徐天。如果就北平这片儿地界上去拎的话,肯定是徐天。因为徐天“不满足”。大家有的是满足的,有的是趁乱世要自己出头捞点好处的,还有的是乱世撂挑子跑的,确实那个世界礼崩乐坏,有坚守有操守的人,他都会觉得有点难受。金海他守的老规矩老理,但一些老理老规矩在乱世里被扭曲了,坏人好人的规则就不一样了。而徐天他守的那套理,是新世界再变,旧世界再变,中国社会底层的朴实价值观是不变的,徐天他守的价值观是特别干净,特别纯粹的。“怎么就不行了?我在这就要行,行不行”,人家在变通,他变通不了。他的渴望和他“不融合”的状态更明显,所以他格格不入。那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是“不行”的了。来一个田丹,告诉他有那样一个新世界,新信仰,新力量,他跟田丹的那种渴望,是最能接上气儿的。
澎湃新闻:所以说,前面是他一直在和旧世界发生冲突,而田丹给了他一个脱困的可能,或者说一个新世界的暗示?
徐兵:说到田丹这个人,这个戏其实跟以前的年代戏是有个巨大的差别,一般都是男一号是共产党,他身上代表了信仰,对吧?他更坚定坚强,比普通人更犀利,这些特质放在男主角设计上是好的,他会增加角色魅力,但要是放在女性角色上,她女性魅力可能会打折扣。观众对一个剧的女一号,通常会有一些期待:她要漂亮,她要有女性魅力,她负责这个剧里情感柔软的地方。所以把她设定成共产党,对我来说是个挑战。
选角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犹豫过万茜,她的气质,又坚定又女性。田丹这个角色,她没有能力改变世界的格局,她是个普通人,但她带来了先进理念,这个说法别人从来没听过。我们讲的是:新世界要来了,底层这些人在左冲右突,当他们价值观受到束缚和冲击的时候,看到一个新世界和新信仰的希望,他们开始渴望一个新的秩序来临。而不是这个故事直接给出了一个新世界。
万茜饰演田丹
澎湃新闻:那关于田丹和徐天他们之间的感情走向,你是怎么考虑的?
徐兵:田丹在这戏里,她不单是信仰启蒙的作用,她有情感启蒙者作用。戏一开始,徐天的女朋友死了,然后他碰上一个女的,要让这个女的去破解我女朋友谁杀的。通常这种故事很容易走向:这个男的跟这个女的好上了,观众也会这么想的。那就渣了,那就是个渣男。但我们没有这么做。开机筹备,我就说:恋爱肯定是浪漫了,现在所有浪漫都得从恋爱里找去。为啥呢?因为和平年代,没缺过啥,刺激肾上腺素分泌的事儿就是谈恋爱,多浪漫。其实比恋爱更浪漫的事,是革命。
所有男女爱情滋生出来的誓言、考验,在现代生活里头全部没有。说我可以为你死,吹牛X的,你去死给我看看?但战争年代说,我可以为你死,我可以为你挡子弹,那拐角就是一把枪顶上了,因为你干革命,危险每天都存在。在那种环境下,男女感情,它超越雌性雄性相互占有的感情,它是一起打仗的战友情。他们每天燃烧荷尔蒙的那个高度,也在更高的地方。所以田丹跟徐天的感情,开始就不是男女的相互倾慕, 他们俩超越了爱情,他们生死都交换过。已经跟男女的事没有关系了。
徐天其实从没想过爱情是什么,他是个愣子,而田丹是个很柔软的人。田丹问他:你爱贾小朵吗?徐天说什么叫爱?他可以为贾小朵去死,但是他没想过该怎么去爱。而田丹也会反过来跟自己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我也没来过这样的北方,但我不会爱上他。她其实在提醒自己。
这俩孩子到最后,徐天见到田丹,就像见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我所有的坎坷悲伤,见到她了,我都能喘上一口气,特别温暖,我舒服了,我安全了,这种感情在爱情之上。故事结束了后,他们俩会不会有爱情?可能会有, 但戏里头是没有了。
《新世界》剧照
“我关心现在的小人物”
澎湃新闻:你的《红色》《新世界》,都是从小人物出发的故事,生活气息也强,这和其他谍战剧不太一样。
徐兵: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就不是英雄,是小人物,所以我体会的,我由内往外散发的,都是小人物的情绪,小人物的逻辑。我由衷认为,这世界由小人物组成,大人物改变了什么?如果小人物不愿意的话,你改变了毫无意义。我是在这个集体里的,所以我所有戏的出发点,都是小人物的情感,小人物跟环境的矛盾,环境有时好有时坏,那是戏的方向,主要的那个情绪都还是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我关心这个。所以你说古装戏也好,现代戏也好,只要是小人物的情感,都行。而且看戏的都是小人物,大人物也不看戏。
澎湃新闻:那你现在觉得自己还是小人物吗?你真的还了解市井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吗?
徐兵:可能会有点脱节。但不是因为我不得了了,牛了,不是。是生活环境改变了。我好多年没坐地铁公交车了。生活环境改变了,我会脱离一点。但从情感上我认为我跟他们挺近的......嗨,什么他们呀?我就是他们,这么聊又聊远了。
澎湃新闻:其实,早年还没有互联网平台的时候,电视台在选片方面,会给创作和制作方很多限制的。互联网时代后,平台、观众和创作制作这三个环节间,你觉得三方关系有变化吗?
徐兵:创作者在创作这件事上,话语权肯定得有,没有咋创作。我跟朋友也聊过这天,就是我们这行,包括电影,我认为是个服务行业,你做的作品要让人高兴,要让人买单,对吧?你为大家服务,你就得站在大家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当年电视台跟现在互联网,我觉得是有一些本质区别。首先,电视台是国家单位,大家都可以看的,互联网它不一样,尤其现在付费了, 得先买,买了的才看。电视台那个购片体制,就是几个购片人,然后台领导,它的考核体制是以绩效考核,是对上负责,互联网是对下负责,对用户负责,所以它体制不一样。
还有一个就是国情,有一段时间我挺迷茫的,就说IP戏这些飞来飞去的好像也能做,反响也挺好,然后突然说不能做了,然后再一会儿又播了,我特困惑。在这么一个时代里,老百姓每天能看到的东西,都是飞来飞去的古装,都是这个阿哥那个格格宫斗这些事儿,这些事跟这个时代没有关系,完全没关系。我跟一位领导大哥探讨过,去对比俄罗斯民族复兴的时候,它有很多伟大的作家,有普希金、托尔斯泰等等等等,当时那些文艺作品,是在那个伟大时代的土壤里长出来的,而且激励着那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还是需要一些那样的东西。我肯定没法跟托尔斯泰去比,但我是现实主义者。我关心现在的小人物。
《新世界》剧照
创作核心:人物的情感和命运的莫测
澎湃新闻:你也说到,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你的各种题材作品中现实主义气息也是很重的,说到现实主义,其实可能国内现实主义影视创作中,大家还是有所回避的。你觉得回避之后,是不是让现实显得没那么“现实”?
徐兵:你说的这种现实主义,前面两个字没说,批判性,你认同的是批判现实主义。因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有一个责任,对吧?那这件事放在年代戏里头,比方说《新世界》是可以的,因为它历史环境就是这样的。你指的是现代戏吗?
澎湃新闻:很多都存在这个问题吧,古装不也一样嘛,当然这个问题就在当代戏里表现很明显。
徐兵:我只能跟你说,我一点都不排斥现在的社会生活环境,每个社会都有不公,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有不平等都是。 有些人,他会关心现实里头的不公、不平,他的创作动机是来自于这个,他的能量是来自于这个。我觉得,我也是个现实主义者,但这些不是我的创造动力。
你可以归纳归纳,我的心里基本上有个主题,这个主题来自于人本来的情感和生命的长短,我们年轻的时候,荷尔蒙分泌最旺盛,最容易爱和被爱,对吧?在那个时候,我们都会觉得未来会很长久,或者本能的希望生命会很长,爱会永恒。实际上生命会那么长吗? 生命随时会停止。我关心的是人物的情感和命运的莫测,这其实是我创造的一个核心。
澎湃新闻:关于这种命运莫测和生命长短,是你年轻时就关注到的吗?很多人年轻时候,是不太会意识到死亡离自己是非常近的,或者说命运的不可揣测性离自己是那么近的。 有没有一个时间节点,让你好像意识到这一点?
徐兵:没有某一个突然的时候,我的生活经历可能造就了我这样。 我爱说“做人没意思”,口头禅,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说的。直到有年我回老家,见到以前在工厂里的那帮朋友,他们问我:“‘做人没意思’你还说不说?”一下子吓着我了。因为我在工厂时才十六七岁,那时候,我就开始说做人没意思。好多人会觉得,我说这话特别消极,其实我还真不是,我说的做人没意思,是我自己剖析自己,我觉得做人每件事都很好,但是太短了,所以我觉得做人没意思。比如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但也是最美好的。买个杯子、买件衣服,都是因为你觉得美好,大家都喜欢美好的东西,但那些东西都没有爱美好,爱这件事只要一发生的话,你就会特别惜命,因为你这本体没了,爱就没了,但生命太短暂了。
澎湃新闻:那就是美好事物和它的短暂性的矛盾。
徐兵:对。
澎湃新闻:作为行业内顶尖的创作者,对于年轻创作者有没有什么建议?
徐兵:想方设法多挣点钱,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无论从事什么事儿,首先都是个工作。然后我们才是热爱这个工作,让这个工作更有质量。你先对得起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你得养活自己和他们,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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