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能言最可人:陇上大师韩不言往事
——韩兰生口述:我的父亲韩不言
这是一次准备已久的纪念,也是以志不忘的纪念。岁末年初,万物启新程。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2021年是著名书画家韩不言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为纪念这位陇上大家,甘肃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编、张涛和韩慧主编了《尽在不言中——韩不言书画作品集》。然而,由于疫情影响。原本在夏天,就应该印刷出版的画册,直到2021年12月28日,才运抵兰州。
这本作品集,不仅开启了纪念韩不言先生的诸多活动,也将一个渐行渐远的大师身影,再次展现在人们面前。
《尽在不言中——韩不言书画作品集》收录了韩不言先生的画作、书法、印章等作品,有国画155幅、书法18幅、印章60方。这些作品都是经韩不言先生的亲属、弟子、研究者多方把关筛选的,可以作为韩不言先生书画真伪的“参照物”和“标准件”。
逝者如斯,不忘就是最好的纪念!
2021年12月30日下午,兰州黄河之畔,著名书法篆刻家李雅成先生的寓所,我特地邀请到了著名书画篆刻家韩不言之子韩兰生先生,及不言先生孙女韩慧、孙婿张涛,听他们讲述了大师不为人知的往事。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父亲 父亲!在我童年记忆中,就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人。用兰州人的话说,“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在家中,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画印世界中,不为外物所动,也不怎么管家中的琐事。
父亲,就活在他的世界里头。
他三岁得了猩红热,结果用错了药,导致耳膜烧坏,失去了听力,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后来又因蒸笼热气,熏伤了眼,影响了视力。他六岁开始学画,几乎是跟他的画儿为伍一辈子。
我家里,父母亲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父亲把工资交给母亲,就万事不管了。至于,家里吃喝拉撒如何安排,孩子们的学习如何,工资够不够花,他基本不过问。
我们小时候,看到别人的家长,尤其是父亲,关心孩子上学就业等问题,都有些羡慕。因为,在我们家里,这些都是母亲一人张罗的。
这固然有男主外,女主内因素,更多是父亲说话听力不便的缘故。后来,我想,人们不是常说,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父亲说话听力丧失,却给了他不让外物所干扰的安静,上苍从来都是公平的。
1956年,父亲在邓宝珊先生的帮助下,从宁夏贺兰县的小村落调到了省城兰州。我是1956年11月,在兰州出生的。对于父亲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故而,他把这天大的喜讯以书信的方式告诉了我的祖父韩纪云,祖父为我取名兰生。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排行是老五。我上面有四个姐姐分别是:韩振宜、韩振华、韩国庆、韩雪。父亲为子女取名字,都带着浓浓的时代印痕,也表达他对新中国,新时代的满心欢喜。
后来我想,这些名字中,所包含似乎就是他对孩子们的最大期望。
到兰州后,父亲被安排到甘肃省美术服务社绘画组工作。当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是65块钱。母亲没有工作,我们家里七口人,仅仅靠这65元,是不够维持生活的。
母亲就找了一个锁扣眼儿的活。这是计件发钱的,母亲干得非常辛苦,好在家里总算又有了一点收入。可日子依旧过得很紧。其实,父母并不知道,这种紧日子,他们还要差不多过二十年。
这时,我们姐弟们还小,随着渐渐长大,家里开销就在逐渐增加。
即便这种情况,父亲给母亲的养家花销,依旧是他的全部工资。他在外面,给人画画,有点额外收入,他都用来购买图书及笔墨纸砚颜料。对此,母亲大部分时候是支持的,但也偶有提醒。
母亲主要是提醒父亲,不要发生“五马换六羊”的事情。父亲有时候,和朋友交换作品藏品,有时候就被一些人给忽悠了。
后来,母亲曾经说过一件事,她和父亲发生了争执。母亲说,有点儿钱就买了书,买了砚台,买了刻章子的石头,总得考虑这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问题吧。
可以说,我父亲的成功,母亲要占大部分功劳。父亲的“军功章”上,母亲要占大半。没有我母亲含辛茹苦,无私无微照顾,父亲是不会取得他后面的成就的。
2. 在大家庭中长大
1921年3月11日(农历二月初二日),父亲出生在北京宣武区贾家胡同。
这是一个诗礼传家大家族。父亲的曾祖父系北京名中医,祖父从事银行工作。他的父亲韩纪云是社会知名人士,擅长英语,曾是 “新学书院”的创办人之一,并培养了大量的英语人才。后来因为时局动荡,他改行在天津某洋行供职,算是洋行的高级管理人员。母亲李芝茂是家庭妇女,照顾家中老幼。
这是个典型的大家族,也是一个讲究老礼的老北京大家庭。父亲兄弟姊妹三男六女,共九人,他排行老大。他出生后,家族中还有,老太爷,太奶奶等13口人。这些人的全部生活开销,就指望祖父在天津洋行的收入。
后来我想,祖父在天津洋行的收入应该不错,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尚可,不 算艰难。而且我的姑姑、叔叔们,几乎都是大学毕业生。从另一个角度说,在当时,能把父亲这种属于残疾情况的孩子,送去学画,培养出来,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家。
民国时期,很多人吃饭都是个问题。大家首先要考虑温饱,然后才是干别的。对不对?
对祖父的经济实力,我并没有听家人说过太多。我的爷爷是一九六八年就去世了,我只是听我妈讲过一些,她后来经常给我的孩子讲这些家事。
父亲小时候非常地顽皮。他三岁因病失去了听力和说话,家里的长辈对他都很照顾。三岁以前,他爱说爱笑,天真活泼。三岁有病后,他还能保持他的童心,他能自己动手糊风筝,能制作各种各样的风筝,他的床下经常堆满了风筝。
有一次,他看到祖父的棉袍挂在院里的铁丝上,用火柴点燃后,看着着火的棉袍,在院子里又跑又跳。他以为,自己听不到,别人就听不见了。结果,被我的奶奶追着满院子跑。
天性未泯,是一个人从事艺术的基础。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灵气吧。可以说,没有点童真气,是无法进行艺术创作的。
3. 六岁跟慎微老人学艺,十八岁入苦禅先生门下
父亲能够学艺,得益于他的大姑父的助力。他的艺术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父亲的大姑父是北平名医薛慎微老人,他不仅医术出众,更是北平知名的收藏家、鉴赏家、书画家。十岁时,父亲得了非常严重的伤寒,就是在薛慎微老人的全力救治下,才死里逃生的。
慎微老人看着父亲长大,也对很小就失聪,且多次遭受磨难的孩子,心生怜悯。这孩子,没有听力,也不能说话,视力还受损了,以后怎么办呢?
慎微老人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一个男人要顶天立地啊!你要有一个一技之长啊,要有你自己的生活。
家里的长辈们听了慎微老人的话,也觉得是个大问题。显然,重体力活是干不成,进洋行做工也不行,唯一能行的就是书画了。就这样,父亲就跟着慎微老人学习书画及传统文化知识。
这么着,慎微老人把我的父亲接到身边,开始了他的艺术之路。这时,他只有六岁。吃住在老人家里,成为老人家里的一员。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入室弟子。后来,他跟白石老人,也是这样学习,吃住在老师家里,侍奉笔墨。
在慎微老人的熏陶下,父亲学习文化课,临摹古画、碑帖,欣赏历代名家书画作品。同时,带着父亲到北京各大旧货古玩市场,开拓视野,增长见识。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近十年,这为父亲艺术奠定了第一个基础——传统文化基础。
可惜,慎微老人收藏的古玩字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抄走了,满满的三卡车啊!到了七十年代末,只回来了一卡车。这是题外话了。
7岁时,父亲进入北京后海沿私立聋哑学校学习美术专业。他的艺术之路,开始了近现代学堂式教育和传统师徒私塾式教育,这两条路径碰撞着、交融着。在该校求学阶段,本该用10年时间学习完该校所教授的文化及美术课程,但因他刻苦用功、勤学好问,使得绘画技法日渐大增,在学校校长的认可和批准下,他连跳两级,最终用8年时间完成了所有的课程。为此,杜文昌先生对父亲的评价很高。
14岁那年,北平举办全市中小学生图画比赛,父亲是数百名参赛的选手中唯一的一位聋哑学生,他凭借其深厚的绘画功底荣膺第一名,获得“大银盾冠军”奖。
学习书画,转益多师是必须的路径。他除了整日刻苦临帖、习字、摹画外,还求教于北大毕业的表姑赵文秀先生,在表姑赵文秀处学习阅读“四书” “五经” “诗词古文” ,赏析中外名著。
1939年,18岁的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平京华艺术学院国画系就读,受到了邱石冥、黄宾虹、蒋兆和等多位教授的好评。入校后不久,经祖父好友引荐,多次上门交流后,终于得到李苦禅先生收徒的首肯。
这还要感谢祖父的好友,苦禅先生和祖父的好友是“拜把子兄弟”早年受过他的恩惠,这才答应收徒。
最终,父亲在祖父和其好友的带领下,到苦禅先生家中正式拜师,成为苦禅先生门人。在李苦禅先生的谆谆教诲和熏陶下,他画艺更上一层楼。在写意画方面的理论知识得到了提高,明白了国画和书法统一的重要性,可以说为他打开了另一个扇门,他从临摹清代“四王”画风,转到了徐渭、石涛、八大山人、吴昌硕等写意风格。
他异常刻苦、勤奋,每年习画、临碑所用的纸以数十刀计。他的进步也是飞速。常让苦禅先生惊讶,他曾在一幅习作上题写: “致中仁弟天资绝伦,观其作品令人钦惊,弱冠作画即如此,将来执艺坛之牛耳”的评语。
苦禅先生由此认定,这是一块“璞中之玉,其价连城” ,但须能工巧匠精工雕琢,方显其价值魅力。
4. 白石门下学艺七年
跟着苦禅先生,度过了二年时光,在苦禅先生的私塾式授艺教学下,父亲有了长足进步,也使苦老下定决心,不能耽搁这个有书画天赋年轻人的前途了。
当时,齐白石与张大千号称“南张北齐"名动天下。苦禅先生是白石弟子。他就把父亲引荐给了白石老人,希望父亲跟着白石老人,艺术上能更进一步。
几十年后,苦禅老人依稀还记得,为什么将祖父引荐至白石老人门下的往事,并在父亲的一套山水册页中提到此事:“不言弟近作数幅,实艺术与年并适,笔墨同内容齐新,与不言别离二十有余年,因其努力,孜孜不懈,造诣如是之深,非偶然尔。论书法,讲学识,均有不言之独到处,宜其造诣之高且深也,忆昔在京华,不言曾与游,我因其天资纵肆,抱负远大,方引以入先师齐白石之门第,时先师颇重视,非与其他门生耳。”
1941年,20岁的父亲,在苦禅先生的引荐下,在慎微老人的见证下,拜齐白石先生为师。不过,此时他还需要经过白石老人的考验才行。
当时,父亲在祖父、大姑爷薛慎微先生和苦禅先生一起进到跨车胡同内的铁栅屋中,见到了耄耋之年的白石老人。苦禅先生说明来意,老人看着父亲。父亲便急忙将他早已准备好的入门作品,呈给白石老人。这是,临清代王石谷的山水画。老人看后,眼睛一亮,后生可畏啊。
老人笑道:“好伢子,好伢子啊! "顺势将画作扑(铺)至案上戏题道:“致中弟不做伪君子,若肯题上王石谷三字,卖与耳食之流,可获千金" 。随后,大姑爷递上了拜师贴和礼金,在齐老家中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收徒仪式,就这样父亲正式成为齐派门人。
父亲是居住在白石老人家里的,这是古人说的入室弟子。他跟着老师,朝夕相处,学到大量的创作细节。老人作画写字,从不用宿墨。古人说,水须新汲,墨须新研,就是这个意思。
白石老人四点起床作画,父亲在三点要起床,收拾画室,研好新墨。老人作画时,父亲就在边上看,仔细看白石先生的用笔方法。这是无数人千金难求的机会。白石老人作画,不喜别人打搅,也甚少让人观看。弟子们多看白石老人的作品,而无法见到,他作画的细节。
父亲在白石门下默观达悟整整七个寒暑,老人对这位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弟子的刻苦、执着、聪秀、灵动欣喜不已。白石老人为父亲习作题款共计40余幅,这在老人其他弟子中是没有得到如此厚爱的。
北京的夏天气候闷热,树上的知了扇动着翅膀,发出沙沙的响声。正在奏刀治印的白石老人思绪被打断了,他似乎有所悟。他将父亲召唤进屋、提笔写道“不言,二字如何?"
白石老人以“石不能言最可人”之意给父亲取名(艺名)。他知道此事后,高兴得手舞足蹈。随即,老人亲自奏刀,为父亲刻下“不言" “韩” "白石门下” “韩致中”四方印章相赠。自此,父亲开始用白石老人赐予的“不言”笔名作画。
1942年的春天,父亲和李苦禅先生作为齐门弟子,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轩举办联合画展。白石老人闻之后欣喜提笔写下“韩不言画展”并亲自带领众弟子们前去捧场,让参观者为之震惊。老人参观完展览后,当场为父亲定下润格。 从此,父亲就以笔墨为生,卖画养家。
5. 叔叔家长大的母亲
我母亲叫做陆淑娟。她五六岁时,父母亲相继去世,成了孤儿。幸运的是,母亲的叔叔收养了他。叔叔收入不高,日子过的紧紧巴巴,母亲从小就经历了各种苦难,养成了她坚韧不拔独当一面的性格。
我爷爷和母亲叔叔是把兄弟。14岁的时候,母亲就进了韩家门。此时,父亲17岁。
母亲读过两年书,识几个字。因为叔叔要供养自己孩子的缘故,家里困难,母亲就在没有去读书。在叔叔家生活了七八年,母亲也没有太多选择,她只有听从叔叔的安排。
1944年,母亲20岁的时候,母亲和23岁的父亲正式完婚,成了老韩家的大儿媳。
20岁的大儿媳,可不好当。老韩家人口多,家里的做饭、洗洗涮涮都是母亲和家里佣人负责。作为一个诗礼传家的大家族,儿媳妇每天要向家里的长辈们晨昏定省。
按照大户人家的话来说,早晨起来这一天的规矩,是不能变的。她先向老祖儿(我的太爷太奶奶)先请安,再把老祖儿的房间打扫收拾利落。然后,去给公婆请安,照例也是收拾屋子。这一切弄清楚后。就开始给一家人13口人做饭。一日三餐这是日常的功课,到了晚上又开始给我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姐姐洗衣服直到深夜,特别辛苦。
母亲到了晚年时,经常给孙子们讲这些细节,她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是苦闷的,只是认为这样的尊老爱幼是一种文化传承的“老理儿”。只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能体会出母亲为生活付出的艰辛。
我母亲,这一辈子是很辛苦。我上回好像给李老师(李雅成先生)说过,我说我父亲画画能成功,我母亲有一半的功劳,甚至多一半的功劳。我就给你这么说,我母亲太不容易了。
母亲是健全人,他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多用他们之间,自己才能明白的手语进行。1945年,我大姐振宜出生,1949年我二姐振华出生。
很快,北平就解放了,新时代来临了。父亲也不再靠售画为生了。1950年,父亲进入私营华联美术厂工作。1951年,我的三姐国庆出生了。1952年,父亲到了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工作,给动物学和植物学类教科书和图书等绘制插图,家中的经济状况稳定下来了。
不过,新时代新气象,老韩家的大家庭,不适合新时代了。开始分家了。在祖父祖母的主持下,父亲三兄弟分家另过。不久,父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支援大西北,来到了银川贺兰县金京乡参加劳动。后来,又被调到了贺兰县剧团从事舞美创作。
我的四姐韩雪是在去银川的路上出生的。这一年冬天,天降大雪,路面积雪非常的厚,去银川的路上,大卡车走不快。母亲的肚子疼得没有间歇了,她这是又快要临盆了,要生孩子。而父亲茫然不知所措,在车上好心人的帮忙下,找到了当地老乡的架子车,把母亲送到了医院。
后来母亲说,父亲对女人生孩子的危险性,就没有这个概念。可能是聋哑的缘故,他觉得生孩子没有多危险,生就生了呗。你前面都生了三个了,这个也不在乎多。
几十年后,母亲给她孙子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很平淡地讲了这个故事。
6. 甘家巷苦乐二十年
1956年,父亲在邓宝珊省长的帮助下,从宁夏银川的小村落调到了兰州的。进入甘肃省美术服务社工作,逐渐结识了陇上书画界同道。第二年,白石老人在北京去世了,他闻讯悲痛万分,还寄去了微薄的礼金和追思的问候。父亲生前只流过两次眼泪,第一次就是他的师父白石老人过世,第二次就是他的父亲过世。
到兰州后,我们家住在甘家巷的一处四合院,我们家住东房。这是一处19.5平方米的住房,我们家七口人,就蜗居于此。由于是平房,各种生活设施都不齐全,而且有西晒。夏天那个热度就别提了,屋檐下临时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厨房,母亲就在这个地方做饭。夏天做饭汗流浃背的,冬天做饭四处透风,饭都做完了身上还没有热呢。
父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二十年,就是甘家巷度过的。可以说是,苦乐二十年。他的生活状态,也随着整个大时代,起起伏伏,有酸甜苦辣,有开心快乐,有朋友信任,也有老友的背信。
1959年父亲被借调至兰州市教育局,协助筹建兰州市第一所盲聋哑小学。次年到兰州市盲聋哑人文化技术学校任教。1962年,因教学任务过重,导致眼疾病变,使病情恶化左眼不幸失明,丧失劳动能力。病退在家领取26元的生活费,养活一家七口艰难度日。
此后,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依靠字画,为我们赚取生活费。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家里生活十分困难,为求生存,父亲将几十年积存的历代碑帖拓本、金石印谱和历代名人画册以及十多方名砚还有四十余锭古墨廉价出售,还将120双镜头照相机、135照相机、放大反相两用机等心爱之物忍痛割爱换,陆续出售,换取食物了。
1967年,父亲将白石老人和李苦禅等名师的画作和自己的作品数幅,还有与齐白石、李苦禅老师的笔谈记录本、来往信函均付之一炬。
后来,父亲又将白石先生赠给他的画作,和他收藏一些藏品,一起托付给一个好友,请他代为保管。数年后,情况好转,父亲要东西时,他的好友则说,当时,他也害怕,东西早就付之一炬了。这些白石先生的精品力作,就这样没了。是否如此,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父亲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养家糊口。母亲也四处打零工,奈何,家里人口多,只能勤俭节约度日子。有一次,吃晚饭时,父亲发脾气了,他给母亲比划一个圆圈,又做了一个头仰起来喝汤的动作,然后摇摇头。意思是,每顿喝稀粥,那不行。可是母亲有什么办法呢?再说,那时不少人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每到月底,日子就非常艰难。好在父母和邻居之间关系不错。母亲就去找一位邻居帮忙借钱,他们家是双职工,日子过得稍好一点。月底,家里没钱了,母亲就又去邻居家借钱,然后等发了工资再还,如此周而复始。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年。
随着年龄的增加,尤其父亲视力的下降,甘家巷住所,也给他们带来了诸多的不便。
吃水就是个问题。我插队回城,在沙井驿上班,虽然厂里有宿舍,但我每周还必须回两次家,主要是给家里挑水。
再一个上厕所也是个问题。父亲一个聋哑人,又高度近视,一个眼睛还是失明的呢。他晚上去厕所,要拐几个弯,七八分钟,再回来,需要十几分钟。对他而言难度的确很大。
生活中苦乐相伴,日子就这样一天往前过,终于苦尽甘来,迎来了好时代。
1976年,父亲以陈毅元帅的五言诗《青松》为题,创作《高洁图》,倾诉对心中的愤懑。这年冬天,又创作《江山如此多娇》表达对幸福生活的美好追求。父亲于1975年创作的《杏花春雨江南图》被公之于众,让大家看到了父亲对艺术挚爱和追求。同时,父亲将自己在兰州为朋友和同道篆刻的印蜕结集成册,并由陇上书法名家丁希农为《不言印存》题签,陇上书界泰斗顾子惠为《不言印存》写序。
7. 时代赋予父亲一个大舞台
1982年,终于有了一个改善父亲居住条件的机会。
这时,我已从沙井驿调到油泵油嘴厂。到厂里两年后,正赶上分房子。我是绝对没有资格的。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想争取一下,父亲在甘家巷居所,不仅狭小,而且生活很不便。
厂里的同事和关系好的朋友知道我家的情况,就给我出了建议,让我动员父亲,给有关部门写一封信,反映一下自己情况,看能不能给他改善一下环境。
这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各种事业蓬勃发展,父亲在社会上也有了很高的知名度。省上对他们这批老艺术家们非常重视,尤其是宣传部部长吴坚。
经过反复动员,父亲终于写了一封信,寄给吴坚部长。吴部长很重视,很快就派他的秘书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兰州市上的同志。经过和我们厂协调,终于达成共识,我们厂给我名下分一套住房,供我父亲居住。
这是一套两居室一个饭厅的楼房,面积三十多个平方,父亲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画室。真是不容易啊!
我就到甘家巷去住了。父母亲在这里住了五年,直到1987年才搬走。这时,省政协在东湖宾馆旁边的一个院子里,购买了一个单元的住房。经政协领导商议,父亲被安置在这个单元的三层,房间的布局更加合理,采光更加充分,窗明几净的,同时省上的领导还给父亲定制了一个大画案,这样更有利于父亲搞创作和每日画画。
时代赋予父亲一个大舞台,他总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但他依旧恪守齐门弟子淡泊谦和,对求画者总是以礼相待,没有丝毫的架子。不管高官,还是平民百姓。
父亲多才多艺,除了书画金石篆刻外,他还是摄影高手,他有个德国照相机,经常自己照相。有时候,母亲去上班了,他就用毡把家里窗户蒙上,充当暗室,玩他的摄影技术。
他喜欢动物,为了画好动物,他居然在家里养了一头小猪,结果第二天被母亲偷偷送走了。无奈,他又养了金鱼,他的金鱼养得好,他画金鱼的姿态,多来自这缸金鱼。他的鱼只能他自己喂,别人都不能动,孙子们喂金鱼必须通过他同意。为画好天鹅,他还和学生去五泉山观察天鹅。可谓是,孜孜不倦。
他不仅在艺术圈中,知名度很高,民间的知名度更高,这是他生存的土壤。1992年12月父亲被甘肃省文史馆聘任为馆员。
1993年10月13日,父亲患脑溢血瘫痪卧床达四年之久,1997年5月16日去世,骨灰安葬于兰州皋兰山上的南山故园。
衡量一个艺术家的成就,就是看他去世后是否有人知道。至今,在书画圈还能听到他的故事,在拍卖会上,还能看到他的作品。这就是社会对他的认可,历史对他的认可。
父亲诞辰百年之际,不少人为纪念他而忙碌,不少人无偿提供各种资料。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不忘是最好的怀念,时光就是最好的评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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