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咸,西晋陈留尉氏人,字仲容,阮籍之侄,与籍并称“大小阮”,为人旷放,不拘礼法,精于音律。在竹林七贤中,阮咸可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既没有像山涛王戎那样,生前就已位列三公,官位显赫,权倾一时;也没有像他叔父阮籍和嵇康那样惊才绝艳,当时就已是文坛和思想界的领袖人物;他甚至不像向秀、刘伶,至少还留下了一些穿越时空的伟大作品。他没有留下太多文字,也没有太多关于他的记载,连生卒年,都是不详的。他的名字,最后属于一种乐器——阮咸。只是今天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这种乐器原本来自于他。
阮咸原本也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属于陈留阮氏家族,也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西晋时,阮家是个大家族,都聚居在一起。当时阮咸和阮籍居住在路南边,其他阮姓居住在路北,路南的阮姓相对于路北的贫穷一些。父亲阮熙,是阮籍的哥哥,也曾做过曹操时期的武都太守,只是到了阮咸这一辈,或许是父亲去世较早,不知怎么就变得一贫如洗起来了。穷到只能在别人晒绸衣锦被的时候,只能晒自己补过的大裤衩。西晋时期,每年的七月七时兴把家中的衣物拿出来晾晒,路北的阮性把家中的绫罗绸缎、锦帽貂裘什么的都拿出来晾晒,极尽炫耀之能事。但是,阮咸只撑一根竹竿,然后挂了条自己的用布做的裤头,而且又酸又臭。有人看到后就觉得好奇,便问阮咸何故,阮咸说:“未能免俗,聊复尔尔。”意思就是,他也不能免俗,做做样子应付应付罢了……
阮氏家族的人大都擅长饮酒,阮咸参加同族人的聚会,喝酒都不用寻常的酒杯,而是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这个瓮可不是字典里的小口大腹的陶制盛器,应该是广口的大坛子或大酒缸之类的容器。唐代岑参的“斗酒相逢须醉倒”,杜甫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可见斗酒就很牛了吧,可是跟阮咸的大酒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酒香把猪都吸引过来了,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猪。群猪毫不客气,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趴在缸沿上和人一块大喝不止,喝得猪眼迷离,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倒地就睡,不醒“猪事”。《世说新语》记载说:“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这才是真正做到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放达不羁的境界。此时,不分长幼卑贱,真正做到了一体同仁,并大大跨越了一步,竟然超越了物种,让人大跌眼镜。不过,这还有一种说法,据说是因为阮咸穷到不舍得把猪喝过的酒倒掉的缘故。
这么穷,阮咸依然快乐着。在别人抓紧机会炫富的时候,他非但不会“自惭形秽”,远远遁走,反而理直气壮,趾高气扬地晒起自己满是补丁的“犊鼻裈”,还留下了一个成语“未能免俗”,似是从俗,其实是毫不留情地表达自己对“俗”的不屑。这种幽默,大概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最顶级的那种了——你们尽可以嘲笑我,但我也可以嘲笑你们。
于是,阮咸就在世人嘲弄他的同时继续嘲弄着世人。他最出格的一次还是在母亲死后不久,他身披重孝去追赶那个让他心仪的鲜卑女子。阮咸的姑姑家有一个鲜卑族的婢女,长得十分漂亮动人,花容月貌,冰肌雪肤,才艺双全,佩环叮当,凌波微步,浑身上下充满了火辣辣的异域风情。大名士也不能免俗,一见之下立刻被深深吸引了,于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有人时眉来眼去,顾盼生情,无人时勾勾搭搭,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竟让这个女子迅速怀上了他的孩子。
天有不测风云,阮咸的母亲死了,他在家为母亲居丧守孝。一天,他突然听说姑姑要搬家了,要去很远的地方。阮大名士急了,不顾颜面,手忙脚乱跑到姑姑家,极力挽留这个女子,经过一番苦苦哀求,姑姑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可是,事情的发生往往出人意料,姑姑要走的时候,临时变卦,把那个婢女也带走了,原因不得而知。阮咸并不知情,正在家里和到访的客人喝酒吹牛呢。高潮的一幕出现了,一个仆人悄悄过来咬耳朵,阮咸一听,斯文扫地,借了客人的小毛驴,丧服都来不及脱,“快驴加鞭”就追赶去了,等到追上,二话不说,把那婢女抱上驴就走,可以说是终于抱的美人归了。一番折腾下来,把人累的够呛,更不用说那可怜的小毛驴了!客人问起来,阮咸哈哈大笑说:“人种不可失,子孙不外流啊!”
这很可能是他母亲生病甚至丧礼期间,他便和那个鲜卑女子发生了关系,让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在今天都有些让人不舒服,不大说得过去,更何况是以孝治天下的晋朝。要知道,晋朝有着春秋以来最严格的服丧制度,而父死之后为母服丧,本就该服最严格的“斩衰”。这也就意味着,阮咸在此期间应当穿不缝边的粗麻丧服,在三天之内不能饮食,百日之后才能吃蔬菜、喝水,连住的地方,也只能另外建造简陋棚屋,甚至不能糊墙。阮咸居然在这个时候娶了姑母的婢女,这简直不可想象,估计当初的人看到阮咸,即使不当面唾其面,也会背地里骂他“禽兽”。同时,这桩不相称的婚姻还带来了另一个严重后果:后世之人对此评论阮咸一是不孝,二是越礼。越礼的后遗症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大。因为士族与寒门、役门之间的通婚,在当时实属大逆不道的丑行,婚宦失类的阶层婚姻会带来降低家族门楣的严重后果,更是一种“乱伦”。当时,整个社会都是建立在血统论的基础上,血统能决定你是做什么官,做多大的官。阮咸娶的这个女子,比寒门还寒门,女孩子只是个奴婢,还是个鲜卑种的奴婢,在当时胡汉之防尚十分严格的情况下,这简直是贱无可贱了。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压力下,人们真的不知道当时的阮咸,是如何下定决心冒这样风险的。有人或许会说阮咸娶的只是一个妾,但当时娶妾也要娶“贵妾”。君不见,钟会的母亲是著名的才女,但只是一个身份卑微不能扶正的妾,钟会因此就自卑了大半辈子。但是,阮咸无所谓,阮咸说:“人种不可失”,何尝不是一种对血统、门阀的揶揄。他就那么傻傻的把那个鲜卑女子迎进了家门,以致世议沸腾,正如东晋戴逵《竹林七贤论》所说:“咸既追婢,于是世议纷然,自魏末沉沦闾巷,逮晋咸宁中始登王途。”……
不过,山涛认为阮咸“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意思是阮咸纯洁质朴,节制欲望,万事万物都不能改变他的性格。他几次三番地推荐其做吏部侍郎,但一向对山涛言听计从的司马昭却因此十分厌恶阮咸,终生未曾给阮咸任何职位。倒是阮咸,虽然做不了官只能继续穷着,倒也特别能自我调侃,对此一笑置之:“我虽失三公,然得遥集。”阮遥集,也就是阮孚,阮咸和那个鲜卑女子生下来的孩子,取名来自于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语:“胡人遥集于上楹”。暗指其母为一胡人女子。我们可以想像,这时的阮咸是一脸做父亲自豪的样子,哪里来的半点遗憾?甚至让人怀疑,他简直就是故意弄这么一出让自己当不成官。
做官无望,阮咸于是开心地摆弄他的琵琶去了。他对当时琵琶的改良,出力颇多,又大量移植琴曲,使得琵琶这种当时以伴奏为主的乐器发扬光大。他尤其擅长长颈琵琶,时号“妙达八音”,有“神解”之誉 。今天我们看到的一种古乐器——“阮”,便是阮咸所发明的。他在音乐评品上的天分,似乎更为人称道。荀勖是著名乐律学家,也是当时主管音乐歌舞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奉命制作的“钟律”完成后,得意洋洋地邀请阮咸去欣赏。阮咸聆听之后,认为声调过高,不合古之雅乐,不能表现“中和”雍容、典雅的境界。这就是这个二愣子个性使然,有什么说什么,管你是谁呢!可想而知,这样就得罪了权威人士荀勖。于是,荀勖屡次煽风点火,向当权者进谗言,阮咸被撵出了京城洛阳。只是,历史证明阮咸才是那个时代最通晓音律之人。有一天,一位农民在地里挖到了一把周代的玉尺,并献给了官府。荀勖发现自己调制乐器所使用的晋尺,比周尺竟然短了一黍粒的长度,才知道阮咸所言非虚。
在音乐上天赋过人的人,往往都有超出常人的敏锐和情绪化。阮咸的本性,或许也是如此,所以在他的人生中,处处都充满了对他认为不合理事物的激烈反抗。只是这种反抗,通常都是以一种诙谐狂放的方式表达,不管是晒裤衩,还是母丧追鲜卑女婢,抑或与猪共饮……阮咸的旷达,自然是出于才情和出众的思考能力,但这种与其他竹林七贤都不尽相同的方式也似乎表明,他内心有着自己的坚持。事实证明,阮咸有着自己的远见。因为他离政治太远,所以才终生都不曾卷进政治纷争之中,他熬过了嵇康的被杀,熬过了阮籍的被逼写劝进书,熬过了向秀被逼出仕……他快乐地当了一辈子边缘人,一副从容淡定的大名士派头。他又未曾醉生梦死,不曾像刘伶一样有着死了就地埋的神经质。他清醒着,过着自己的日子,保护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还机缘巧合的命名了中国乐器史上唯一以人名命名的乐器——阮咸,将自己的名字永远留在历史中。他的一生,实在很完满了。在历史的烟云散去之后,我们才能看清阮咸的选择,他选择了真正的快乐。这种快乐的拥有,除了智慧,以及智慧带来的超越苦难的力量外,最难做到的,还是他的内心如清水、如明镜,始终单纯天真,不起一丝涟漪。真正的从容,只能来自内心的自在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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