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岁的乳娘王葵敏站在门口小巷,盼着他的乳儿能回来看看。
保育员王占梅向记者讲述育儿所往事。
乳娘矫曰志的儿子田瑞荣。
■ 周末人物 不忘初心
□ 本报记者 陈巨慧 本报通讯员 王嘉
6月17日、18日,我省编排的大型红色民族舞剧《乳娘》公演30场后携“乳儿”回家,在威海倾情上演,艺术再现胶东乳娘冒着生命危险哺育前线子弟兵后代和烈士遗孤的感人事迹。
5月底,《乳娘》回家之前,记者赴乳山市,采访乳娘、保育员、乳儿、乳娘子女,深深感受那种血乳交融、生死与共的人间大爱。
适逢小满时节,太阳卖力地炙烤着这片红色土地,山海相依的乳山城饱含温暖与生机,一派蓬勃景象。
驶过一片片樱桃园,车子在崖子镇田家村停了下来,这里正是胶东育儿所旧址所在地。整洁的石砌小路、错落有致的青砖黑瓦房,令人想象着这个小山村当初的模样。硝烟弥漫的年代,胶东育儿所,成为红色胶东后方根据地党政军的重要保障机构之一。
乳山市委党史研究中心主任徐华伟介绍:“这里是胶东第一个全域解放的县区。我党政军机关、八路军兵工厂、胶东公学、敌后医院和制药厂常驻扎在这一带的村庄。”
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八路军主力和党政军机关被迫频繁转移,在突破日寇层层封锁中面临生死考验。有的同志不得不含泪抛下刚刚来到人世的亲生骨肉,送到当地百姓家寄养。1942年7月,中共胶东区党委决定,在牟海县(今乳山市)组建胶东育儿所,选取乳娘哺育前线将士的子女和烈士遗孤。
乳娘视乳儿如己出,待乳儿胜亲生,在日常照护中疼爱有加,在艰难困苦时呵护备至,在生死考验前挺身而出。她们有的忍痛舍弃亲儿保乳儿,有的落入敌掌全力护乳儿,有的深山雪夜以体温暖乳儿,有的严冬破冰寻鱼哺乳儿,有的舍命献血救乳儿……“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300多名乳娘和保育员先后哺育革命后代1223名,在日军扫荡和多次迁徙中,孩子们无一伤亡,堪称人间奇迹。”徐华伟说。
以血补血,以命保命
田瑞荣今年78岁,家就在胶东育儿所旧址纪念馆西旁。“舍命献血救乳儿”的乳娘,正是他的母亲矫曰志,而他如今也是纪念馆的义务讲解员。
“听我母亲说,生儿比我大6个月,刚抱来的时候缺血(贫血),天天哭闹。那时候,我父亲得了脾病,我母亲还得给生儿喂奶、治病,没办法把家里的小毛驴卖了。”田瑞荣说。
喂养了一段时间,见生儿依旧面黄肌瘦,丝毫不见起色,矫曰志十分内疚:“人家爹娘为咱打鬼子,咱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这说不过去啊!”她抱着生儿找到医务组,大夫诊断,生儿患有严重贫血,急需输血。“要血还不简单,咱有的是!”矫曰志撸起衣袖把胳膊伸给大夫。
第一天输了20毫升血,生儿没有丁点儿变化,半夜还是不停地哭闹。第二天,矫曰志抱着生儿继续输血,仍不见效。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渐渐地,生儿的脸微微泛红,晚上闹腾得也少了些,可矫曰志的脸却变得煞白。大夫怕她身子吃不消,让她养养。矫曰志死活不干,“那得啥时候,再等下去,生儿会没命的!大人受得了,孩子不能等!”就这样又输了几天血,生儿晚上安稳不哭闹了。
生儿的病好了又犯,只要犯病,矫曰志就带生儿去输血。矫曰志的身体日渐虚弱,输血回来后经常一头倒在炕上昏睡过去,最严重的一次躺了三四天才缓过劲来。“育儿所送来七八个鸡蛋让我母亲补补身子,她没舍得吃,没让我生病的父亲吃,也没让我吃,全都喂给了生儿。”田瑞荣说。
以命保命,矫曰志全力兑现了照顾好生儿的承诺。2002年,矫曰志因病去世。离世前,她还一直牵挂着她养育过的生儿。
“孩儿啊,今后俺就是你的亲娘”
那年,崖子镇东凤凰崖村的肖国英23岁,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妇救会主任将出生12天的小远落送给她奶养。刚送来时,小远落瘦得皮包骨头,病恹恹的。肖国英心疼地说:“孩儿啊,今后俺就是你的亲娘。”
为保证有足够的奶水,一家人将不多的口粮大都给了肖国英。有一次,女儿饿得直嚷嚷:“娘,我饿,我快饿死了,给我吃一口吧,就一口。”肖国英看看仅剩下的那点口粮,再看看瘦弱的小远落,还是没舍得让女儿吃上一口,转过身去假装不理女儿,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把窝窝头塞进自己嘴里。在肖国英的悉心照料下,小远落身体渐渐好起来。
1942年11月,日军“扫荡”马石山。裹着小脚的肖国英,一手抱着远落,一手拽着女儿,拼命地朝丈夫事先挖好的山洞跑去。眼看着鬼子越来越近,可是半路上女儿累得实在跑不动了,一个劲儿地哭。情急之下,肖国英一狠心把女儿撂在了灌木丛里,嘱咐她老实待着,然后用草掩上,自己则抱着小远落跑上山。夜里听到鬼子搜山的动静,肖国英紧紧搂着孩子,心急如焚,在山洞里一夜没合眼。第二天等鬼子走了,肖国英急忙找到藏女儿的地方,扒开杂草,看到女儿瑟瑟发抖,嘴里还嚼着野菜。女儿后来说:“如果把八路军的孩子撂下,俺娘良心上过不去。”
正是在那个晚上,大女儿哭了一夜,落下了哮喘的病根,让肖国英终生愧疚。但她生前仍对采访的记者说:“八路军帮大伙打鬼子,把孩子交给俺是信得过俺,待他们必须比俺的孩子更金贵。”
从死神手里抢回乳儿
战争时期,在敌人的层层封锁与包围中,缺医少药是常态。一旦乳儿患病,乳娘只能拼命跟死神抢孩子。和矫曰志一样,崖子镇姜家村的乳娘王葵敏,也成功地从死神手中夺回了乳儿。
记者到王葵敏家时,她刚坐着三轮车从几里外的女儿家回到这座老房子。“她就愿意在这儿住,总盼着那个孩子回来找她。92岁的人了,我不放心啊,昨天好不容易把她劝到我家去,今天一早又回来了。”王葵敏的女儿无奈地笑着。
王葵敏守护的这老宅子,正是当年她哺育乳儿政文的房子。1947年,王葵敏出生几个月的孩子不幸夭折。没多久,村妇女主任王庆玉就抱来了一个男孩。当时只知道这个孩子叫政文,他的父亲是诸往镇流水头村人。孩子还没出生,他就跟着部队南下打仗去了。他母亲叫刘素兰,是诸往镇九龙圈村人,正在崖子镇干妇女主任。才几个月的政文病得皮包骨头,气若游丝。王葵敏赶紧给他喂几口奶。孩子慢慢用小手抓住她,吮吸了两口,缓缓睁开了眼睛。孩子有了反应,王葵敏高兴地笑了,她同意收下孩子。
听说哪里有好大夫,王葵敏就抱着孩子去看,需要花钱就用家里仅有的20斤小米算账。换了三个大夫,孩子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病中的政文经常哭闹,王葵敏几乎整天抱着他在街上溜达。晚上就点个油灯,抱着他在屋里满地走。他来的时候是夏天,到了冬天,孩子的病就好了,小家伙慢慢脸泛红润,身上也肉嘟嘟的,而王葵敏自己却瘦了十多斤。
“他姥姥来看孩子说:‘他奶妈真有脸面,这个孩子越吃越胖。’”王葵敏说着就笑了起来。采访中,这句话她反复说了三四回,一回比一回笑得灿烂。在她心里,这件事是她一辈子的骄傲。
一年后,政文被姥姥接走的时候,已经能溜着窗台走路了。他不会说话,但能听得懂。从王葵敏手里接过自己虎头虎脑的外孙,政文的姥姥拉着王葵敏的手说:“闺女,你就是这孩子的再生母亲啊,没有你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政文走后,王葵敏日夜想念。后来,她的儿子出生,也起名叫政文。她说:“做梦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七八岁的样儿。”
王葵敏说,有一年村里一个媳妇赶集碰到了政文的姥姥,回来告诉她:“政文今年过年要回来看你。”可等到过了正月十五,王葵敏也没有等到政文。“后来,他姥姥一家都搬出去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没能再见政文一面,是王葵敏一生的遗憾,“无论他在哪儿,只要好好的,我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为掩护福星,
把自己儿子扔在无人山洞
1942年,司晓星刚出生不久就被送到了崖子镇东凤凰崖村的乳娘姜明真家里。姜明真给刚满8个月的儿子断了奶,专心哺育司晓星,并给她起了个福星的乳名。
两个月后,鬼子来“扫荡”,姜明真跟婆婆带着两个孩子藏到了山洞里。可是两个孩子在一起,只要喂一个,另一个就哭闹。为了避免暴露目标,姜明真狠下心,把儿子送到了另一个无人的山洞。刚返身回来,敌机就开始轰炸。她紧紧地搂着福星,依稀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也坚决不让心急如焚的婆婆过去抱孩子。等鬼子撤走后,婆婆发疯似的冲出去扒开被敌机炸塌的洞口,看见孙子在山洞里爬来爬去,手脚被石头磨得鲜血直流,嘴上沾满了泥土和鲜血,哭得肚子胀鼓鼓的,不停地咳嗽。回家不几天,孩子就夭折了。强忍着丧子之痛,姜明真把所有的爱投入到司晓星身上。直到晓星4岁时,组织上把她接到了胶东育儿所。姜明真很舍不得让她走,哭了很长时间。
1954年,司绍基经过三个多月的寻找,在组织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女儿司晓星。
司晓星今年77岁了。她成人后一直在寻找乳娘。2015年冬,司晓星确认了自己的乳娘就是姜明真。她说,找到了娘,也找到了家。现在,司晓星每年都要回乳山几次,给娘上上坟。她对记者说,姜明真先后收养过4个八路军的子女,而她的6个亲骨肉却因战乱、饥荒和疏于照顾先后夭折了4个。
必须照顾好战士的后代
当年不到20岁的王占梅,是育儿所幼稚园大婴室的保育员。
“进饭堂,快坐下,静悄悄,不讲话,坐得端正听阿姨话,这才是模范的好娃娃。”
“绿纱帐,美得很,苍蝇蚊子进不来,又不咬,又凉快,小朋友们千万别撕开,你要撕开可真不好,苍蝇蚊子一起进来了。苍蝇咬蚊子叮,小朋友们睡不好。”
接受记者采访时,90岁高龄的王占梅唱起了在育儿所时给小朋友们编的儿歌,歌声依旧温婉动听。
说话不急不慢的王占梅,对孩子极为耐心,“我跟哪个小孩关系都挺好的,都是国家的孩儿。我特别关心家明,他又小又瘦,这样的孩子就要多鼓励他,多点耐心,多哄哄他,让他多吃点儿饭。”
有的小朋友刚从乳娘家接回来,不愿意过集体生活,王占梅就去开导他们。“司晓星来的时候就说不喜欢这里,哭着要回去找妈妈,就是找乳娘。等慢慢熟悉了,她就愿意跟你在一起了。”
有的孩子比较调皮,王占梅也不会发脾气。“不能在别的小朋友面前教育,要单独教育。要跟他们说说道理,少批评,多鼓励。”
在胶东育儿所工作的几年里,王占梅几乎没有回过家,日日夜夜地与孩子们在一起。
1954年初,25岁的王占梅结婚后,与丈夫分居两地。“年底大女儿出生,我在医院住了7天就回到了育儿所,孩子刚满月就上班了。当时就是想方设法地保护孩子们,不让他们受一点伤害。自己的孩子顾不上管,也必须把革命战士的后代照顾好。”
“在育儿所的几年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司晓星接受记者采访时感慨道。1954年,回到父母身边后,司晓星对乳娘、对胶东育儿所、对乳山一直念念不忘,尤其是乳娘姜明真和保育员王占梅的音容笑貌,时时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在我的印象里,王占梅阿姨很年轻,很漂亮,很温柔,对孩子们细声细气的,我们都很喜欢她。”对于保育员王占梅的回忆是轻松美好的,可每每提到乳娘姜明真,司晓星就泣不成声。“现在她在世的两个孩子都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出生的,他们都生活在山区。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们,让他们过好,达到跟我一样的生活水平。”司晓星再度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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