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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国朝芳草众多,李令月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朵。作为陇西李氏的嫡女,在这个重视门阀的时代,她的身份称得上是高贵。
且她容色倾城,一手琴技举世无双。人人都关注着,这样一朵牡丹花,最终落入谁家?
琅琊王氏,王玠。
女子们对李令月的艳羡在她成亲那日轰然终结。王玠身份与李令月相当,未带官职,平日里甚少在外走动。世人只知他身体不甚康健,却没承想,他是如此的……貌丑。
他是琅琊王氏的次子,一兄王玦,一弟王琮,俱长身玉立、形貌昳丽,王玠处在其中,正如乌鸦堕入凤凰群。
他的身形还算高大,但骑在马上的姿势异常拙陋,脸盘宽阔,眉毛下是一对黯淡眼睛,其次是扁阔鼻子和稍有些薄的嘴唇。
最教人意外的是占据王玠半张脸的黑色印记,似被人泼了墨般。
而对今日成亲、打马游街的王玠来说,黎庶的细看确是一种残忍。
他深深低下头,大手无意识地抚了抚身下白马的鬃毛,最终却又向后瞧了一眼。队伍的中部,即是李令月所乘坐之车舆。
旁边王琮见状问道:“兄长何事?”
瞧他神采奕奕,王玠不由讪讪:“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王琮蹙眉:“兄长过于自谦了,咱们还是快些赶路,以免误了吉时。”
精心装饰过的青庐之内,孩子臂粗的明烛燃得热烈。
李令月手执纨扇,掩住娇艳面容。正如所有新嫁娘一样,她屏气凝神,等待着夫婿的到来。直到外间响起了嘈杂脚步,她不动声色地调整好身形,朱唇绽出柔和弧度。
同族兄弟及友人们拥着王玠进来,人群中独缺王玦与王琮。他们以招待客人为由留在外间,不肯与兄弟同入青庐。王玠清楚他们用心,却也因为这份心意而呈现出的客观事实而怅然。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令月缓缓放下纨扇。
她的美丽让此间所有黯然失色,王玠呆呆地瞧着,喃喃道:“暂却轻纨扇,倾城判不赊。”
立时就有同族人赞道:“凝之好运道!”凝之正是王玠的字。
待看清王玠面容,李令月唇角笑意微僵,藏在袖中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颤。只一刹那,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悲凉来。
原来如此。
陇西李氏虽是高门士族,近些年来却子嗣不丰。前年长兄离世,更让家族元气大伤。
她同王玠定亲以后,家中上下对王玠为人绝口不提。不过是怕她知道王玠貌丑不肯依,再惹出风波来。
李令月眉目低垂,藏住眼中情绪,按照礼人的吩咐,同王玠饮过合卺酒。在人群的笑声与话声里,她仿佛只剩躯壳一副。
终于众人散去,婢女侍奉二人各自梳洗完毕,留下他们行周公之礼。
李令月侧身横躺在锦被之上,乌发沉沉铺了一枕。各处的烛火都熄了,只留下颗南海明珠坠在百子帐上,作照明之用。
她肌肤细腻,在明珠辉映下像是玉做的神女。
王玠同在榻上,着了中衣,拿完好的那半张脸对着新妇。一时间,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一滴泪极快地从李令月腮边滑下,沁入乌发里。
半晌,她听见王玠声音:“我相貌丑,委屈你了。”
李令月沉默着,眼泪却流的更凶。
王玠瞧着,声音里含了苦涩:“旁人都盯着这桩婚事,今夜,今夜我先去地上将就一宿,其他的事,我们过些时日再做打算……”
他说罢便欲下去,李令月便是在这时坐起身来,拽住了他的小臂。
原本铺了一枕的长发此刻顺服地垂在主人身后,李令月在腰间一拨,解开寝衣。
她知道,陇西李氏与琅琊王氏的这桩婚事,绝不能废。
人影交错间,正是玉壶烟袅,洞房悄悄。
2
转眼间,李令月已嫁予王玠半月。这半月来,王玠对她不可谓不好。因陇西李氏与琅琊王氏相距甚远,新婚夫妇不便归家,王玠便在礼物上用足功夫。
他将王玦之妻、长嫂顾氏拟的礼单看了又看,按照李氏众人的喜好,开了自己私库,足足又添了一张单子。
李令月问起时,他只一笑:“丈人既将掌上明珠送来,这些身外之物又算什么。”
冬青是李令月的随嫁侍女,私下无人时同李令月提起,却叹道:“他虽看重您,只那副尊容……到底是美中不足。”
她低头替主子晾着牛乳,因此不曾看见李令月瞬间转冷的面容。
李令月本斜倚在贵妃榻上,闻言直起腰肢来:“这样的话再说一句,你就收拾东西回陇西,我这里不敢留下乱嚼舌根的人。”
冬青心知不好,将荷叶杯向桌上一摆,急忙下跪认错。
李令月冷声道:“向长廊上跪着去,好生想想错在哪儿。”挑唆主子生事的婢女,若不早立下规矩,还不知要生出多少祸端。
那冬青打个寒颤。
因想着自己是令月乳母的亲女,这些年在府中又有脸面,于是大着胆子求饶:“主子允我在此处跪吧,如今天冷,长廊透风,万一染了风寒,再过了病气给您……”
话未说完,一枚玉搔头就碎在冬青脚下。这本是李令月家常戴惯了的,显然是气急才将此物掷出。她冷笑:“好个冬青,如此不听使唤,我留你何用,来人!”
外间那做针线的几个婢女听见动静,忙涌进来听着吩咐。
李令月道:“你们将冬青带下去,再去回禀长嫂,冬青犯了错,我这里留不得了,请长嫂派人将冬青送回陇西。”
冬青欲上前求饶,可惜被眼尖的些婢女死死摁住,她哭喊道:“您饶了我一回,再不敢了。”
李令月沉着脸:“还不将人带下去!”
信儿传到顾氏耳中,顾氏不由一笑,同休沐在家的王玦道:“李氏平时瞧着温温柔柔,原来也是个有脾气的。”
又道:“也不知那冬青如何惹到她。”
大家族里藏不住事儿,很快,李令月发落冬青的缘由就在家中传开,晚归的王玠终于也知晓。
他这几日在外忙着建造暖房与移植花卉一事,乍听冬青之言,像喉咙卡了鱼刺一般难受,而妻子态度又让他胸腔一暖,酸楚里还觉出几分欢欣来。
暖房正是为了李令月所建,王玠知她喜爱新鲜花卉,如今天气渐冷,百花凋零,有了暖房,李令月便能尽情赏花。
暖房即将建成时,李令月就同王玠商量,以他们夫妻的名义派些帖子,举办场赏花宴会。
王玠从前深居简出,莫说是举办宴会,正经的宴会怕是也没参加过两回,闻听此言不免局促:“这,能行吗?”
二人相处这些时日,李令月心知王玠常为相貌自卑,但将自己拘起来,实在不是好事。
于是劝他:“这并不难,从前在陇西时,我办过几次。咱们只需将场地挪到暖房,再向各处的下人们吩咐好差事。
“我初来不久,这边的人事并不谙熟,宾客名单还需你来拟才好。至于食单,就由我亲自来定。”
王玠想了想,还是没有拂她的意思,说:“那就依你,只不要太操劳才好。”
李令月轻笑,粉腮微赤,王玠瞧着不免心神一漾,急匆匆站起身来:“我再同三弟去商量商量名单。”竟屁股着火似地掀帘出去了。
3
繁花似锦,花香、脂粉香以及那昂贵的龙涎香混成种奇异的香气,令人熏熏然。暖房里已开起宴来。
如今男女大防并不严重,是以男女混坐,当中已婚的夫妇坐在一处,未婚的小娘子、少年郎又坐在一处。王玠作为主人,自然是坐在上首。
他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不敢抬头迎上他人目光。他身边坐着李令月,穿了件鹅黄的衫子,乌发梳成高髻,因今日是赏花宴,故只别了朵白色茶花。
觥筹交错间,王玠不免多饮了些酒。酒力使他脸上黑红一片,瞧着更加可怖。李令月却神情不改,仪态自若。因着这份表现,下首的王琮不免高看她一眼。
闲谈中,不知是谁谈起李令月擅琴之事来。
话既说到这里,李令月施施然起身,向众人微微欠身:“如若大家不弃,我愿抚琴一曲,以娱宾客。”身边伺候的侍女立即命人抱琴来。
王琮有心鼓励兄长,于是朗声道:“兄长擅笛,不若与嫂嫂共奏一曲?”
王玠有些醉意,又见众人纷纷将视线落他身上,慌张之间竟打翻了酒盏。他霍地站起身来,“我去换衣,三弟,你的笛子吹得比我更好,你与你二嫂合奏罢!”
他甚至不敢瞧一眼妻子,生怕从她眼中看到失望与厌恶之情。
待王玠换好衣物,未至暖房就已听到琴笛合奏之声,琴声淙淙,如泣如诉,笛声清幽,为琴声作和。即使是随侍王玠的不通音律的小厮,听后都说:“这乐声真好听。”
王玠听着他话,脑中闪过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如果——如果令月嫁的是三弟,那该是多么般配的一对。他心里难受得紧,忽然就失去了重入花房的勇气。
他强忍心中悲苦,吩咐小厮:“稍后你教人告诉夫人,说我身体不适,先去歇息了。”
小厮愕然,只见王玠衣袖一甩,已经快步走远了。
酒肆内,店家叫了叫伏在桌上的客人:“快到宵禁时分了,您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那醉眼惺忪的客人正是王玠,他摆摆手,又从腰间拽下块玉来向桌上一拍:“再拿些酒来。”
店家瞧他穿戴,知他是有身份的人,不敢得罪,只好再去拿酒。
正惆怅时,酒肆内又进来一人。来人须发皆白,穿了身脏污的道袍,手中提了个葫芦,开口便叫打酒,显然是熟客。
店家忙应了,上前接过葫芦来,笑道:“今日来得倒晚些。只不巧,酒都让这位郎君喝完了,您老稍等,我去后头瓮中再盛些来。”
那道人“嘿嘿”一笑,眼风扫了扫王玠,自个坐下问他:“酒能消愁,你饮酒所为何事?”
王玠费力睁眼,见他面容和善,心中不由存了倾诉之意。
他大着舌头,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相貌生得丑,自幼就惹来别人笑叹。如今我已娶妻,她谪仙一样的品貌,却嫁给我,因我之故而受人笑、受人怜……”
那道人捋须叹道:“你额上黑印乃是母胎中带来,非药物可医。老道有一方法,只是——”
王玠眼中绽放灼灼光彩,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你有法子?”
道人深深看他一眼,前去打酒的店家正巧归来。道人接过盛酒的葫芦,再不发一言,起身便朝外走。王玠急忙去拦,他酒喝得多,身形一晃就滚到了地上。
道人笑:“痴儿。”
他径直离去,王玠趴在冰凉地面上,心中酸楚更甚,如今就连陌生道人都戏耍他。
4
这是一枚铜镜,单凭做工,倒看不出是何来历。王玠细细抚摸着,那日他在酒肆里喝得烂醉,被家人寻回,醒时怀中已多了这面铜镜。
清醒后他也拿了铜镜去酒肆问过,店家只摇头,说并不识得这枚铜镜。
这就奇怪了,铜镜是从哪来的呢?
他心头牵挂着这铜镜来历,日日茶饭不思,最后还是令月亲自捧着鲤鱼粥来劝:“古物虽好,若为它伤了心神,那这物件未免不吉。”
王玠本就对她有愧,那日赏花宴上他匆匆离去,还不知别人要怎样议论。于是道:“你说得对,是我误了。”
他接过粥来,一旁侍女又奉上几碟小菜,这侍女乃是王氏的家生子,于王玠的饮食甚为熟悉。布菜之时,却忽然“咦”了一声。
李令月面色微沉,而王玠已下意识地抚上左脸黑记。
那侍女立时反应过来,慌忙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而发颤:“请恕奴婢无状,适才见您面上颜色稍淡,故而出声。”
闻听此言,李令月亦望向王玠面容,凝视半晌后颔首:“不错,面容的确白了些。”
王玠抓起铜镜来仔细打量,这才惊讶发现那原本盘踞半脸、延伸至下巴处的黑记已转成暗淡灰色,已爬升至鼻梁下方。
他压住心中喜悦:“这是?”
李令月已吩咐婢女:“去将郎君这半月的食单拿来我看。”
她面上关切之意并非作伪。尽管王玠的面容是这桩婚事里极大的遗憾,但王玠待她极好,她愿投桃报李,同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不一会,婢女拿来食单,夫妻二人挨着肩来瞧,李令月道,“倒没什么异常,只是最近牛乳喝得多些。难道是牛乳之力?”
王玠说:“那我再喝半月,看看效果如何?”
李令月浅浅一笑:“牛乳食用过多也不好,明日让厨房送些乳制点心,凡事不可强求,你这样已经很好。”
王玠感慨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日子流水一般地向前走,转眼就来到了除夕。满目喜庆色里,王玠同李令月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令月之美众人皆知,难得的是王玠。他脸上黑印已然消去,五官细节现于人前,深目高鼻,神情散朗,风貌神韵正如春月之柳,更胜王玦王琮。
外貌的改变影响了他的内心,他不再自卑胆怯,谈笑间举止自若,同过去判若两人。
最最惊喜的莫过于王玠之母陆氏。
这几年来陆氏频频生病,故而长居道观以养生,一应家事都交由长媳顾氏打理。上次露面,还是琅琊王氏同陇西李氏联姻之时。
陆氏直直地看着次子,蓦然落泪:“我的儿——”待她收拢情绪,便问起王玠是如何修复容颜。
王玠因而答道:“令月喜吃牛乳,儿子常伴她身边,亦多食了些。”
喜得陆氏当场掼下手上玉镯交由令月道:“家主慧眼,挑了你这佳媳来家。”
令月戴上镯子,又道:“想是母亲日日在观里供奉,念力所致,并不关牛乳的事。”
陆氏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话虽如此,可伴随着王玠在外走动,牛乳美容的消息还是遍传人间。一时间牛乳供不应求,不独牛乳,饮用羊乳同样日渐成风。
只有王玠自己清楚,他容貌的转变同牛乳毫无关系。
令月爱喝牛乳不假,他幼时养在祖母膝下,也曾承了祖母之意、依据食物颜色猛喝过一阵的。何以当时无改而应在今日?
是那枚铜镜改变了他。
侍女发现他面上变化那一日,他就有此猜测。随后每天都以铜镜观容,每次照毕,王玠都会发现,容貌的确出现了细微改变。
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深深包围了他,王玠无比感激命运对他的馈赠,无论是不知来历的铜镜,还是陇西李氏的掌珠。
5
李令月怀孕了,四月里由女医诊出身孕,入夏时小腹已有隆起。
这胎怀得颇为辛苦,中间经历苦夏,因有身孕,不好用冰,身上又起了热疹。
王玠知道她怀孕艰辛,于是自己也不用冰,又费了气力寻来了一方绿玉枕,夜里二人在凉榻上并肩躺着,王玠不忘拿鹅毛扇替妻子扇风。
令月倚在王玠肩头,柔风袭来,困意一并涌上。昔日因王玠貌丑而落到她身上的窃议与嘲弄,如今都转成羡慕与嫉妒。
她抚上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这个孩子,长得是像王玠,还是像自己呢?她还记得王玠脸上的黑斑,如果孩子也长成这般模样……
李令月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无论孩子长相如何,资质如何,他都是自己的孩子,同王玠的孩子。
十月怀胎,李令月产下一子,取名为茂。幸运的是,此子相貌随母,生得白皙可爱。王玠欢欣之下,于庭院披发赤足狂奔,高声呼喊:“我有孩子了,健康、美丽的孩子!”
琅琊王氏因此向州城施米三日,王玠更命人融了私库里的金银,重铸成万颗小珠,混入米粮之中。但器满则倾,物极必反。
三年后的春天,一道旨意打破了王氏的宁静。
陛下为其寡居的妹妹余姚公主赐婚,选定的对象即在士族之首的琅琊王氏。
夫君太丑,人人说他配不上我,可结婚3年连公主都求着嫁他
如今琅琊王氏嫡支内,只有王琮尚未娶妻,但这道旨意并非给王琮,而是给王玠。
圣旨要他同李氏和离,再娶余姚。
如今的陛下是踩着兄弟们的鲜血登上的皇位。他生母早逝,除一母同胞的余姚,在深宫之内并无他人相伴。
皇位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余姚以公主之尊,下嫁寒族出身的骠骑将军魏冲,为兄长赢得助力。
一年前,魏冲病逝,余姚归宫。陛下对她既爱且愧,想再为她寻一门婚事来补偿,于是将目光对准士族。他以赏赐之名,让余姚乔装打扮,作宫人模样进入王家。
余姚对芝兰玉树的王琮并不感兴趣,却瞧见了长廊之上,捧着姚黄牡丹而来的王玠!
一眼倾心。
她从未替自己活过,少女时代被深藏的情欲之火一经点燃,燃烧得愈发炽热!
她不顾王玠已娶妻生子,执意要嫁给他。她是公主,必不能做妾,唯一的法子就是让王玠与李令月和离,让出正妻之位。
陛下瞧一瞧哭得凄惨的妹妹,再想一想平日里气焰嚣张、富比王侯的世家大族。
哼,他是皇上,受万民供奉,掌生杀大权,那劳什子世家早就安逸太久了!圣旨就这样下达至琅琊王氏。
震惊过后,王玠没有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他说:“这道旨意,我不能接。”
来传旨的内侍眼中精光一闪,只听王玠大声道:“李氏与我成亲数年,夫妻情好。
“她性情柔顺,又为我诞下一子,这些年来从未有错,陛下要我和离,我万万不能接受。天下好男儿千千万,余姚公主何必非入我家?”
那内侍脸色阴沉:“老奴会将您的话原原本本地带给陛下和公主。”
王玠看也不看,广袖一甩:“你自便。”
内侍还未出中门,王氏的仆役就已经推出水龙来清洗地面。传旨内侍脸涨得通红,愤愤上车回宫复命。
陛下听后果然大怒,下圣旨斥责琅琊王氏侍君无状,陇西李氏教女不贤。
世家内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在此时,王玠向家族提出离宗。
他不愿因自己影响家族,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他与令月各自离宗。陛下将他们逼至此地,若再强行要求他们和离,势必引起民间舆论。
李令月听完他的想法后久久无言,她拥着孩子,瞧着王玠那令人怦然心动的面容,最后,只是苦笑一声。
6
五月初一,利出行。李令月坐在马车内,素衣长发,一路向北。
她的终点正是陇西。
离开琅琊是在午夜时分,王玠饮下掺了宁神散的茶水,睡得很沉。
李令月抚了抚他的脸庞,又抱了抱三岁的王茂,眼泪无声落下,她呆呆看着他们,最后拭干眼泪,狠心离开。
外间灯火通明,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王氏仆役举着火把,主子们站在最前,见她出来,顾氏上前握住她手:“弟妹!”
二人离得颇近,顾氏将她长睫上的泪珠瞧的分明。
她话里带有无尽的遗憾:“从此茂儿就拜托诸位了。”
夜风将她身上披风吹得猎猎作响,李令月回首,再看一眼这居住数年的房屋,她嫁来王氏的这几年,真像一场大梦。
王玠是琅琊王氏的嫡支,脱宗以后如何立足。他习惯了士族优渥的生活,他的清谈、他的志趣、他的风华,都是依赖于王氏。
至于自己,如果说琅琊王氏还有和皇权较量的资本,那江河日下的陇西李氏已无力承担天子之怒。
她不能因为自己而带累家族。
从前王玠貌丑,她知道家中需要琅琊王氏这样强劲的助力,纵使心中委屈,也愿意和他圆房,将这门婚事继续下去。现在,她不得不为了家族牺牲,与王玠和离。
这是世家女子的不幸,受家族供养,随时预备为家族牺牲。只怨命运弄人。
令月走了。
王玠怔怔地瞧着她留下的和离书,上头的簪花小楷再熟悉不过,纸张有些皱,似被水渍浸染过,连带着晕开好些个字。
他知道,那不是什么水渍,而是妻子的眼泪。
悔意成了小虫,吞噬着他的心窍。他发疯似地向博古架上拿下那枚昔日消除他面上印记、使他变美的铜镜,然后狠命向地上一摔!
“砰”的一声响,铜镜安然无恙。
他红着眼,又捡起铜镜向墙上掷去。若他还是从前那般丑模样,余姚怎么看上自己,强逼他与令月和离!
巨大动静惹得年幼的王茂大哭起来,幼儿无知,只会吵着要母亲来抱,惹得屋内女婢无不心酸落泪。
由这日起,王玠迷上了饮酒,日日喝得烂泥一般。他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除了瞧一瞧儿子,就是打砸那铜镜。
尽管王玠一副颓废状,但余姚公主的陪嫁依然抬向了王家。
他日日醉生梦死之时,李令月抵达陇西。
她并未进城,而是去了城外五十里的定风观。
家中打发人来接,她闭门不出,隔窗道:“告诉父亲母亲,和离已是我能为李氏做的最后一件事。要我再嫁,万万不能。”
李令月于观中一住就是两月,直到这天,观中来了位不速之客,余姚公主。
二人年少时曾在贵女云集的斗香宴上见过一面,那时余姚还未嫁给魏冲,自己与王玠同样未定婚约。彼此还闲话过几句。如今却在这样的境地中重遇。
比起年少时,余姚眉目中多了历经世事的疲惫。
李令月燃起檀香,净了手,亲自替余姚煮茶。她知道,余姚有话要同自己讲。
7
香雾袅袅里,余姚淡淡开口:“我曾经很羡慕你。”
李令月搅着茶汤,抬头正视着她:“天下珍宝公主予取予求,何必羡慕我。”
余姚瞟她一眼:“是,如今想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年赏花宴,我还记得你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裙,斗香时将衣袖展起,露出一段藕臂。
“你生得虽美,可我是公主,的确不需要将你放在眼中。直到我嫁给魏冲。”
提及死去的魏冲,余姚面上出现不平之意:“魏冲举止粗俗,如厕之时用以塞鼻的香枣,都能当成食物吃下。
“每次归家之后一身臭汗,明明有婢女可以替他清洗身躯,可他偏不。多说几句便要下脸子。
“当时我与皇兄正要借他之力,于是魏冲愈发猖狂,数次酒醉之后强行拉我行房。”
她屈辱咬唇,很快又掩好神色:“后来我听说,你嫁给王玠,而王玠相貌又生得极丑。我想,总算有人和我一样了。”
李令月说:“公主错了,王玠同魏冲并不一样。他尊重我,爱护我,面貌于他只是白璧微瑕,当初我却与世人一起因此看轻他,是我误了。”
余姚似笑非笑,继续道:“于是我命人打探你们的消息,你若过得不好,我心中也能舒畅些,人生苦旅,我并不算寂寞。
“后来却听说,王玠面容恢复,风采卓绝。人人都称赞你们,称赞你们是一对璧人。”
她声音陡然尖利:“那时正是皇兄夺位的关键时刻,我堂堂公主,居然要弯腰替魏冲脱靴,而你,却能与王玠情意绵绵,凭什么?
“好不容易皇兄登基,魏冲又死了,皇兄说,要为我另择一门好亲事。于是我想,你同王玠的这门婚事,不正是一门好亲事吗?
“后来我在王家见到王玠,他长得比传言中的还要好看,手中抱了牡丹,小心得像是抱了什么宝贝。我曾听说他为你建造暖房——那牡丹也该是送给你的吧。”
李令月替她斟茶:“公主因此喜欢王玠?”
余姚道:“是的,他容貌清俊,不知强过魏冲多少。”
李令月看她:“公主来陇西,应该不是只为了向我诉说心事。他出什么事了?”
余姚抚掌:“李令月,你的确聪明。
“亲迎那一日,拜天地时,他从袖里拿出预备好的匕首,向自己脸上划去。划了有四五刀,一张脸都要割碎了。
“末了提着滴血的匕首问我,如今他成了这般模样,我还愿嫁吗?”
温热的鲜血溅到余姚的手上,那种滋味,她现在还记得。
“我自然不愿意。我离开王家,想到了你,于是就来了陇西。如今王玠又成了个丑八怪,我想知道,你要怎么做?”
李令月没有说话,但眸光温柔而坚定。余姚懂她意思了。
又半日,琅琊王氏的人寻上门来。李令月带着不曾拆开的妆奁归家。
尾声
元宵节的时候,李令月随着王玠出门看灯。她小腹微凸,于是王玠与家仆极小心地护着她。一路上不断有人向王玠脸上瞧去,边瞧边窃窃私语:“你瞧那男人的脸——”
当初王玠自毁面目,如今就留下了数条长短不一的疤痕。
王玠对他人言语置若罔闻,只是微笑着瞧着妻子。李令月挽着他的手行到岸边。只见护城河内,千万盏羊皮灯笼闪着幽光,照出一脉粼粼水色来。
李令月同王玠笑道:“希望这次,我们能有个女儿。”
她最终如愿以偿。很多年后,王玠与李令月的女儿终于要嫁人。王玠攒了劲,要将这些年里手里的好东西都给她当成陪嫁。于是家中掌管库房的仆役着了忙。
几个婢女聚在一起,对着当年装箱入库的宝物一一清点着。
其中一人皱眉,说道:“奇怪,这单子当初是谁经手的,底下怎么只记了枚铜镜和入库时间,何时产的、何时来的一概没有。”
旁人向箱内一瞧:“这里头都是金银器皿,哪有什么铜镜。罢了,先抽出这张单子,末了回禀夫人就是了。”
千里之外的云雩山上,有道人欠了欠身,忽然察觉异样,摘下腰间葫芦来向外倒了倒。那葫芦原不比人手大多少,倾倒之下,却滚出好多大物件。
刻成婴儿模样的枕头,暗灰色的三足钵、平平无奇的羊毫笔……最后跌出来的,正是王玠曾经拥有过的铜镜。
道人拿起铜镜,大笑三声:“不错不错,居然还有相见之时。”他再不管地上这些物件,爬起身来,哼着曲调向山下走去。这世间,有缘人还多着呢。(原标题:《观容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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