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乃至全世界最杰出的科幻作家刘慈欣先生，在他的大作《三体》中提出的“黑暗森林”理论，被很多人奉为圭臬，但在反复深入历史的细节之后，笔者却想说，地球并不始终都是“黑暗森林”。至少，两千六百多年前的春秋时代就并非如此。

邲之战是公元前597年发生在今天的河南荥阳以北地区，晋、楚两国继城濮之战后又一次重要的交锋。而凭此战一雪前耻的楚庄王熊侣也因此役的胜利而成为春秋五霸之一。

这场看似奇葩的战争在互相试探阶段就透着邪性，开战之后的诸多情景更是让人啼笑皆非。下面，笔者就截取其中的几个片段，和大家一起来体会一下什么叫文明的战争。

第一次献鹿为了麻痹敌人，在正式开战前，熊侣向晋军派出和谈使者。

因为晋军主帅荀林父知道晋国三军帅佐各怀鬼胎，所以一万个不想打仗；而楚国使者又是奉命演戏，只要能让晋军放松警惕，什么条件都敢答应。所以谈判进行的非常顺利，很快便达成了共识，连会盟的日子都定下了。

和谈取得圆满成功的消息传开以后，楚军中的好战分子们不乐意了，满怀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遗憾聚在一起吹牛。

御者许伯说：“我的车一旦开起来，车上的旗杆都要被吹歪，哪怕大王要我单车冲到晋军阵前转一圈，我也不怵。”

车左乐伯马上接口到：“你要是敢去，我就和你一起，真冲到晋军阵前，你看我不射他丫的。不光射他们，你下车掉头，抽空我还可以帮你牵缰绳。”

车右摄叔嘲讽到：“你们这都是不痛不痒的做做样子，要是我去了，肯定杀他们一个人把耳朵带回来，另外还抓个俘虏让大家看看晋国人长啥熊样儿。”

在一片哄笑声中，不知那个杠精喊了一句：“吹牛谁不会呀，有种你们仨去试试。”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人都停止了笑闹，不怀好意的看向了许伯等三人。

骑虎难下，别无选择，三人小分队出发了。好在他们确实是军中好手，真的各自完成了自己所吹的牛逼，唯一的意外是，晋军反应神速，在他们返程时很快追了上来。

乐伯确实有两把刷子，只见他左右开弓，射的晋军人仰马翻，但车上的箭越射越少，直到只剩一支时，他们离楚军驻地还是很远。而鲍癸率领的追击小队仍紧追不舍。仨人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

就在此时，乐伯突然发现战场上出现了一头麋鹿。他二话不说，搭弓射箭，麋鹿应弦而倒，许伯车到鹿边立马停下，摄叔下车背起死鹿就迎面朝鲍癸跑去。

鲍癸见他们自投罗网，也不着急，用战车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时，摄叔开口了：“由于时节未至，想奉上的好东西暂时还没有，刚射了一头鹿，给将军您手下的兄弟们打打牙祭，不要嫌弃。”摄叔很淡定，好像兜里晋国人的耳朵和身后车上的俘虏跟他没半点关系。

让人想不到的是，鲍癸居然接受了他们仨的礼物，只是要回了俘虏，然后就放了他们，还对一起追过来的兄弟们说：“你们看，楚军车左箭无虚发，车右说话好听，都是牛人啊。”

在战场上临阵行贿受贿，还当众赞美敌人，这也只有春秋时代的老祖先们才干得出来，然而，更奇葩的还在后面。

三个二愣子楚国那边虽然频繁派人前来求和，但其实战斗的决心很坚定。晋国的情况则要复杂的多，主帅荀林父不想打仗却被先毂逼过了黄河，其他的将领也是各怀鬼胎。其中有两个二愣子和先毂一样，付诸了行动。

第一个的名字，叫魏锜，因为申请成为公族大夫被拒，憋了一肚子火，从出征起就只想着怎么坑荀林父，如今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

魏锜以乐伯等人单车到晋军阵前浪了一把为由，自请也到楚军阵前秀一回，想借此机会，激起两军大战。荀林父当然明白他的心思，坚决不同意。但他还是不死心，退而求其次，要求出使。荀林父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同意了。

魏锜刚走出军帐，另一个二愣子也开了口，他的名字叫赵旃（音：沾）。此人系出名门，还和晋国公室沾亲带故，所以行为放浪，嚣张跋扈，根本不把荀林父放在眼里，因为没能成为卿，他也对荀林父一肚子意见，巴不得晋军战败，荀林父被剁成肉酱。

这家伙请命程序都懒得自己想，依葫芦画瓢，先要求去挑战，不被允许后就要求出使。荀林父无话可说，只得同意。

两个二愣子都出门后，上军佐郤（音：隙）克开口了：“让两个心怀不满的家伙出使楚军，我们若不做好准备，怕是要遭殃。”

老牌二愣子先毂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大叫到：“郑国人来劝我们开战，你们不敢；楚国人来求和，你们又担心有诈；什么都没想清楚，准备个毛线？”

说实话，看到这里时，笔者作为一个24K纯草民，对身为晋国首席执行官的荀林父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带着这么一帮子货出来打仗，这不是送死吗？所以说，他避战也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次献鹿先出门的魏锜见到楚国君臣后极其嚣张的表达了晋军的战斗欲望，成功激怒了楚国众臣。其中，气性颇大的潘党几乎七窍生烟，魏锜前脚走，潘党后脚就追了出来。

见此情形，魏锜心中叫苦，后悔刚才戏演的太过，这回怕是要交代了。他一边催御者快马加鞭，一边心中默默祈祷上苍赶紧给他也来头鹿。神奇的是，逃到荧泽时，鹿还真来了，而且一来就是六头。魏锜二话不说，一箭射去，好在手艺不错，其中一头鹿被射翻在地，为了保命，他也顾不得身份，扔下弓箭，背起鹿就朝潘党跑去——其实也不用跑，虽然潘党的司机见他下车就开始紧急刹车，但战车仍然冲到了他面前，马鼻子几乎怼到他脸上。

魏锜擦了一把脸上的马鼻涕，郑重的说：“将军您军务缠身，又出门在外，猎人们应该来不及给你供应上好的野味，我这刚得了一头好鹿，送给兄弟们尝尝鲜。”

潘党虽然生气，但眼见这魏锜现学现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最重要的是，他觉得那怕是打仗，也不能在风度上输给晋国，所以收了魏锜的鹿，将他放走。还客气的道了两声谢——春秋时期的人们，是真讲究！

死里逃生的魏锜并没有急着回营，而是循着踪迹去找另外五头鹿——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好使，可不能浪费了。

战场行为艺术就在魏锜到处找鹿的同时，表演艺术家赵旃正在奔赴他的舞台，并于当天夜里抵达了楚军阵前，他停车后不叫不闹，脱下甲胄，燃起篝火，摆开席面，玩起了战场行为艺术，还让他的手下到楚军营中邀请熊侣观看他的演出，客观的说，这股子嚣张劲儿，一般人还真没有。

熊侣见赵旃演到半夜还没有收摊的意思，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拿下一血，鼓舞士气的绝佳机会。于是他让人叫来了下班没多久的中央警卫二团团长屈荡，让他做好出车准备，并通知令尹（丞相）孙叔敖等人见机行事。虽然没有人知道熊侣想干什么，但是向来很体恤臣僚的老大突然要求大家熬夜加班，所有人都不敢懈怠。

公元前597年6月14日清晨，东方初白，万籁俱寂，表演了一夜的赵旃先生疲倦的闭上了双眼，在千军万马的阵前进入了梦乡，突然，他被一阵滚雷般的声音惊醒，循声望去，才发现熊侣正亲自率领警卫二团迎面冲来，看那架势，绝不是来聊天的。慌乱中，盔甲衣服都不要了，跳上车就让司机赶紧跑路。

虽然赵旃的车也算是豪车，但跟熊侣的比起来，多少还有点差距，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屈荡的大戟就要戳穿自己的屁股，赵旃果断跳车，跑进了路边的树林，屈荡也下车追了过去，俩人在树林中追打起来，赵旃虽然打不过，但因为衣服穿的少，跑得倒是快，一时间难分胜负。

一触而发的全面战争同样是在这一天凌晨，一觉醒来的荀林父发现魏锜和赵旃两个二愣子还没回来，心里开始有点慌，一来怕俩人激怒了楚国，二来担心赵旃真被弄死了，回去不好跟他的家人交代，于是派出几辆战车到沿途搜寻二人。

出了名的潘党最近一直精神奕奕，熊侣冲出辕门以后，他的目光就一刻也不曾离开战场。所以晋国战车一到，就被他发现了，并马上大喊一声：“晋军来啦！”

因为大家都在担心熊侣的安危，他这一嗓子喊下去，也没人问，甚至可能都没人想，晋军到底来了几个人，来干什么的。直接就一股脑全冲了出去。

孙叔敖见楚军上下斗志昂扬，果断下令：全军出击，先下手为强，突袭晋军。一时间万马奔腾，人潮翻涌，直扑晋军大营。

本来在帐中等待魏锜和赵旃归来的荀林父，得到楚军大举来袭的消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不过，这一次他很快作出决定，颁下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命令：“全军撤退，先过黄河者有赏。”

打仗当逃兵还能领赏，这样的好事那里去找，晋军上下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手脚都不闲着，像潮水一样涌入了停在黄河岸边的舟船之中，为了避免船在水中翻覆，丢了命还拿不到钱，先上船的士兵跟剁鸡爪似的疯狂的砍向后面同袍们扒在船舷上的手，很快，落入船中的手指便多到可以直接用手一捧一大把的程度。

笔者之所以要强调船中一大堆断指这个细节，不是因为笔者口味重，而是为了让诸位确认，虽然这场战争从头到尾奇葩的场景轮番上演，但这真的是一场正经的战争，大家确实是在生死相搏而不是在搞笑。

只分高下，不决生死的春秋奥运精神疯狂逃命的晋军中，一辆战车陷入泥坑，在今天的人们看来，这绝对是收割人头的大好时机，但追击这辆战车的楚军并没有这么做，见敌人意外受困，他们居然原地停车，等待晋军脱困，甚至还教他们抽出车前的横木。在楚军的帮助下，晋军的战车终于又跑了起来，楚军这才驱车继续追赶。

结果，跑了没两步，晋军拉战车的马大概是因为从泥坑里挣扎出来费了太多力气，突然原地盘旋，不跑了。楚军见状，再一次停车，教晋军放倒车上的大旗减少前进的风阻，扔掉车辕上的横木减轻负重，晋军的战马才再次跑了起来，楚军则再一次追了上去。

追出五十步开外，楚军停车不再追击，而晋军则回头对楚军开了个玩笑：“楚国的兄弟们，感谢了啊，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是你们逃跑的多，经验丰富。”虽然被敌人调侃，但楚军并未发火，笑骂着调转车头回营去了。

这样的战争，跟奥运会马术比赛由多大区别？

南蛮的文明：止戈为武战斗从早上一直进行到黄昏，楚军移师黄河边的邲地，晋国剩下的人早已溃不成军，连夜渡河逃亡，用了一整晚才全部逃到河对岸，而这期间楚军并没有赶尽杀绝。

6月15日，楚军的辎重到达邲地，全军驻扎到衡雍（河南原阳县西圈城）。这一仗打的非常得意的潘党对熊侣说：“大王何不将晋军的尸体埋在一起，堆成一个京观以昭示子孙，让他们永远不忘记祖先的赫赫战功。”

心情非常愉快的熊侣，现场发挥，给潘党来了一段闪耀古今的说文解字：

“你可能没认识到，从文字的角度来说，止和戈合起来正好是个武字。武王克商以后曾说，把武器都收起来，我们要追求的是美德。动用武力的主要目的在于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子孙不忘祖先的功德。如今，我使两军暴尸荒野，已经很暴虐了；如果再筑起京观以炫耀武力，还谈什么戢兵，暴虐而不消弭战争，又怎么保持强大？况且晋国还在，何谈定功？违背民意的事也做了很多，何以安民？无德而强争于诸侯，何以和众？趁人之危以为利，把自己国家的安定建立在他国动乱之上，还以此为荣，有什么资格说丰财？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在这里建一座宗庙，把咱们做成的这点事儿告诉楚国的先君就够了。京观是用来惩戒罪恶的，此战中双方的士兵都是为国尽忠，何罪之有？”

熊侣这一段足以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讲话，正是邲之战中一系列奇葩事件的根本原因——春秋时期的老祖先们，崇尚和追求的是有限竞争的奥运精神，而不是不择手段的“黑暗森林”法则。

那些直到今天还在热衷于以战争威胁获得利益的各国领导人，真的很有必要认真学习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普世之光。

文明与野蛮的哲思砍向同袍的刀，和满布舟中的手指，代表着人性的自私与野蛮。

楚军停下的车，和指挥晋军的行为，昭示着人类的理想和文明。

文明与野蛮和谐共生，这不仅仅是一时的现象，而是贯穿人类文明始终的真相。

被称为南蛮的楚国之所以数百年间心心念念希望得到中原文化的认可，是因为他们知道，文明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原因，也是族群得以稳定发展的基石。

但这并不代表着，文明就永远比野蛮更有力量。而这一点，常常被大家忽视。

当周威烈王不得不承认三家分晋的事实；当商鞅用酷刑和利诱在秦国推行法治；当赵武灵王让人们脱下早已开始追求美感的中原服饰，换上胡人仅求实用的衣物。

虽然他们在当时都代表着某个方面的进步，但却无法掩盖文明退位，野蛮滋长的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个野蛮的时代，又因为冲破了某些束缚而带来了百家争鸣的盛况，最终被认为是中华文明的黄金时期。

由此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文明和野蛮都可能带来进步或倒退。在追求更高文明的路上，文明需要野蛮的捍卫，而野蛮需要文明的约束。

如果有一天，文明与野蛮再一次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剧烈冲突，在奋争的同时，我们也该始终铭记祖先的告诫：止戈为武。

就像地球人在《三体》小说中面临灭亡后所领悟的那样——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本文由渔樵故纸原创，史实正而不闷，观点奇而不歪。参考文献：《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