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渡口那边的岸
2021年《散文》第8期
作者:周万水
配图:戴小雨
是哪些素因决定我们长成现在模样并且不可抗拒?
多年前在一个渡口,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渡口,我要到渡口那边去。渡口那边是一个小镇,名叫乌宿。
乌宿在酉水的下游,河水在这里丢下最后一个滩头,便汇入了沅江。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这个地方有交集,直到有一天我扛着简单的行李,坐在一辆装木材的卡车上,顶着一脑袋黄土灰,来到一个叫堂门前的地方。卡车司机扔下我,指着河对岸码头旁一片错落的黑瓦屋说:过了河就是乌宿了。
那时候,乌宿看上去山水秀美,是个绝对可以入画的地方。河水清澈透明,河中卵石和大鱼小鱼都清楚可见。水边山峰嵯峨,山色青黛,岸边竹林茂密,三两农舍隐约其中,炊烟几缕,依稀上浮。渡口边泊着几只渔船,每只船上都蹲着一排鸬鹚,黑乎乎的,因为闲着,都是一付无精打彩的模样,如河岸上那些兀立的礁石。那画面很有些吴伟《江山渔乐图》的味道。等了很久,渡船才从对岸开来,是一条带着乌蓬顶的机船,船尾冒着黑色的浓烟,柴油机咚咚咚地震耳欲聋。上岸的时候我顺便问了问同船过渡的人,为什么这个地方叫乌宿,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我曾无数次问起同一问题,都没人给我一个明确答案。通常的说法是: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就叫乌宿了。
我那时有些落寞,没想过从师范毕业会来到这个连地名都不知来历的地方。我有些不安。我甚至担心若干年以后我自己也会变得来历不明。毕竟,把一个普通的人扔在人海里,时间久了,再要把他找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很纠结。
乌宿对岸二酉山,传说秦人藏书于此。
乌宿是个很普通的小镇,码头上的小街随地势而曲折,不过百十米,只有在赶场的日子才会热闹。此地苗民居多,无论男女,赶集时必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买卖的货物都装在里面,这让本来狭窄的街面显得格外拥挤。女人的背篓里则常常背着小孩,他们在母亲的背上或东张西望或呼呼大睡。镇上的日子很慢,日暮时分,我时常会坐在那条河边,看着几只白鹭超越那只渡船从渡口那边飞过来。等到江面上所有的船都泊进有棵大河柳树的水湾子,集镇安静得能听到河水流动和拍岸的声响,还有远处的村子里传来的三两声狗的……
在那些日子里,我还是在琢磨那个问题:这地方,为什么叫乌宿呢?一直都叫乌宿,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乌”,最早出现在西周金文里,本意就是乌鸦,是一种羽毛呈黑色能反哺的孝鸟,小尔雅云:白项而群飞者,谓之燕乌。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太阳的中心便蹲着一只三足乌鸦,也叫金乌。所以乌鸦在古代算是一种吉祥的鸟了。乌鸦的名声是后来变坏的,我想这与它漆黑的羽毛有关。因为到后来很多黑色的鸟都统称为“乌”了。古人的诗词中“乌”乌总和黑夜连在一起,是诗人们制造寒冷、孤寂、不安、凄清的经典物象。如明人的《乌栖曲》“城头老乌夜夜啼,来我门前树上栖。作巢折我树上枝,树枝未尽风凄凄。”又如曹孟德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和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等。这里面的“乌”大约就是一类黑色的鸟了,至于是不是乌鸦大可不必去深究。再后来乌鸦的黑色羽毛彻底毁了它的名声,成了大家嫌弃和厌恶的模样。说到它就会想到另一个黑森森的词:死亡。小时候,早上出门,如果听到乌鸦哇哇的叫声,外婆就赶快让我呸!呸!呸!三声,表示马上去掉晦气。我不知道这与乌宿地名的来路不明是不是有某种联系。但作为昔日太阳崇拜的神鸟,孝道文化的典型,乌鸦混成今天这副模样,着实是有些冤的。
沈从文与九妹沈岳萌。
我一直认为乌宿是个很有诗意而且十分吉祥的名字,甚至带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神秘。听说,很久以前,乌宿是有很多大树的,每当黄昏时,太阳便坠入林木繁茂的西山,酉水边的各种鸟也成群结队地穿过薄暮,归林栖息。宿者,本意即为睡觉。金乌归位,乌鹊栖林,多好的意境啊!你可以想象当太阳西栖,残霞渐暗之时,一群鸟儿的剪影,消失在山林之间。到了山间月芽初上,这些鸟与白天喧闹的小镇一起沉入梦境……这应该是乌宿最好的解释吧。可如今,乌宿不过酉水边一个并不起眼的小码头,起个什么渡、什么寨、什么洞、什么村的都是很好理解的,可偏偏取了这样一个有古风、很文艺、很内涵的地名,这就不免让人生疑了,这背后一定隐藏着我们还未获取的真相。我们今天看到的乌宿或许并不是它当初的模样。光阴是无法回放的,今天的乌宿只剩下一个名字,名字背后的故事却不知所终。它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但它不会说话。它站在你面前,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行者,脸上写满隐约的沧桑,让你在疑惑中生出莫名的敬意和解读的欲望。
我笃信这里是有故事的,它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存在着,密码被什么人带走了,也可能就埋在哪片废墟里。
乌宿是酉水最靠近沅水的码头,古时候,沿水路一直向西,据说是可通滇黔、巴蜀到长安的。流传的酉水船工号子就有“下洞庭、上江汉,四十八站到长安”说法。那时的沅水和酉水是连接大西南和中原地区的两条重要黄金水道。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黔中郡就在酉水下游,其管辖范围覆盖了湘、黔大部分地区,甚至包括了今天的湖南省会长沙。在统一六国的战争中,秦将司马错攻楚,正是从汉中、巴中,经乌江进入酉水和沅水流域的。那时候沅酉之上这个小小的渡口与西津渡、风陵渡、瓜州渡这些名渡口相比,其地位应该是毫不逊色的。只是到了中原大一统之后,酉水流域成了中原中央政府与西南少数民族土司王朝势力反复争夺的地区。乌宿,也成了所谓“生苗”和“熟苗’”的分界线,乌宿以西的西南地区成了所谓的“苗蛮”之地。即使如此,在很长的时间里,乌宿依然是西南地区的重要地理与文化分界线。只是到了近代,随着水路交通的逐渐衰落,人们对沅水和酉水流域的繁荣记忆才越来越遥远了,乌宿渡口也开始变得寂寥。
每每偶遇一个地方,有些人喜欢用“邂逅”,《诗经•郑风》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倒觉得所有的不期而遇的背后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必然。“邂逅”只是我们人生剧本已经写好的情节之一,在那些必然来到的情节里我们常常是身不由己的。
在乌宿的那些日子里,也正是我喜欢胡思乱想的日子。渡口那只船发动机突突突的响声在江面上远远近近,来来回回,与我的脉搏同步跳跃。除了琢磨乌宿的前世今生,我还时常在想,这世上到底有多少渡口?想那个船老板用了多长时间才把那条摇撸划桨的小船换成噪音很大的机船,又是怎样把自己从一个精壮汉子变成现在这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想起那位徐姓同学毕业时迷茫的眼泪……
乌宿渡的船与任何一条渡口上的船没有区别。
乌宿是水带来的。长河载来了船,船载来了人,于是有了码头。码头是水边的驿站,聚集着船夫、纤夫、排牯佬、商贾和流放者。不断有人在这里落脚,也不断地有人从这里离开。它就像水边的一棵大树,一些鸟飞走了,一些鸟又飞来了。这棵树叫什么名字也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承受了所有的栖息与流浪,所有的归宿其实都是翅膀的尽头。久而久之,故乡也好,异乡也好,边界就变得模糊了。
你可能会经过很多渡口,也可能终身生厮守着一个渡口。可走得太远,是不是也容易丢失自己?或去向不明,或来历不明。面对一个渡口,渡口那边等着你的是什么?祸兮福兮、归途和远方也都写在某个剧本里。也难怪过去的文人墨客路经渡口时总是生出“江上行人空自愁,壮年双鬓已惊秋。不知风里千里浪,何事无情也白头。”的感喟,在他们眼里,渡口就是水边的长亭,渡口那边的岸也一定是碧草连天。
乌宿当然也是有诗的,只不过是在渡口对面那座山上。
乌宿对面的山叫二酉山,我很喜欢看它在月亮下的样子。山不算高,被两条交汇的河水环绕,看上去水面比天空还要开阔,即使在清朗的夜里也看不到多少星星。有月的夜晚,山的轮廓十分清晰。月亮通常从这边山的后背冒出,又很快从山的那边落下,似乎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横渡。小镇被水天一色的清辉笼罩,静谧详和。偶尔有大鱼跃出水面,几只夜鸟在渡口之间滑过,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的阴影里,还能听到河水拍打小船的声音和落滩时的哗哗声响。河水四季重复着月亮的丰盈和消瘦,小镇的前世今生都写在这千百年永恒不变的循环往复里。
我觉得那时候我,灵魂也如同一只不眠的夜鸟四处游荡。
后来我知道,这地方的名气与二酉山有很大关系。二酉山是个断层山,大约是远古一次地震造成的,坍塌的山体形成一天然石洞,这就是著名的“二酉藏书洞”。说到“二酉藏书”,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应该是很著名的,有句形容一个人学识渊博的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说的就是乌宿的二酉山。
古人称藏书多以“二酉”自比。明代著名学者胡应麟就把他的藏书楼命名为“二酉山房”。清人张澍也曾将其所编撰的丛书命名为《二酉堂丛书》。至于“二酉藏书”的渊源,也就是谁曾经在这里藏书了,却是众说纷纭。流行的说法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时,有书生冒险将经史子集千册偷偷运到乌宿,藏于二酉山上,使很多文化典籍得以留存于世。但具体可考的文字记载仅北宋《太平御揽•荆州记》和南宋《方舆胜览》中有寥寥数语“小酉山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和“小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其他都是些无据可考的传说和杜撰。
二酉山的名声很显然并不是空穴来风,也没太多争议。宋真宗年间,真宗皇帝曾下旨在二酉山顶为上古隐士善卷建立祠堂。明朝时不大的二酉山上就建有翠山、妙华两座书院。黄庭坚也曾在《朝拜二酉山》的诗中写到“巴山楚水五溪蛮,二酉波横绕龙蟠。古洞寻书探奇字,思怀空吟三千年。”可见二酉山藏书的功德,的确被历代文人墨客所仰视,一度尊为天下名山。只是那些关于藏书以及二酉名扬天下的真相还是扑朔迷离,仿佛永远都是一个谜。与乌宿相比,酉水上游的里耶就幸运多了,在那里人们发现了两口井,里面埋藏着数万枚秦代竹简和那段曾经湮灭历史的真相。
穿过这片杨树林,就到了九妹安睡的地方。
除了时间不可逆转的侵蚀,中国古代的历史一直都是很折腾的,也一直伴随着文化劫难。从秦始皇开始,粗暴的焚书和有预谋的毁灭文化典籍的情节一再重演,关于二酉藏书的真相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其中大概也包括乌宿这个地名吧。这其实是一件很有点黑色幽默的事,一个以藏书闻名的地方,也因为书的毁灭而变得来历不明,说它曾保护了众多传统文化典籍,我是有些不敢相信的。
现在的二酉山不过是座普通的山,山上增修了一些凉亭飞阁,大多数拜访者对导游讲的那些个煞有介事的历史没什么兴趣。冲着“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名头,每年高考前,倒是有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拜谒一番,以图为孩子讨个功名。当地政府为推动旅游索性将“乌宿”改为“二酉”,从此,乌宿就变成一个小村子的名字。它只是失忆罢了,它经过的上古、经过的唐宋、魏晋,就像曾经刮过的风一样沒留下任何痕迹,而历史真相消失的方式远远不止焚书一种。现在的乌宿一定不是从前那个乌宿,我担心哪一天它会彻底消失,毕竟现实中这样的例子很多。
历史的断层,坍塌往往只是表象。
乌宿渡口边的酉水,到现在依然是湘西一条少有的,清纯而美丽的河流,沈从文先生为它写了不少深情的文字,其中就有关于乌宿的描述。“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濒水极多。”从文字上看,沈先生应该沒有在乌宿留停过,只是在坐船上行酉水去湘西行时,几次路过了这个地方,并没有追索这个诗意的地名究竟因何来。诡异的是,沈先生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的人生剧本里,乌宿,后来居然成了他一生的隐痛,先生的以后的文字里,再也没出现过关于乌宿的只言片句。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九妹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沈岳萌,是沈从文先生的亲妹妹。
一九六0年的那场饥荒中,乌宿街上死了一个疯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九妹。那时,镇上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叫沈岳萌,还有个叫沈从文的哥哥在北京,甚至包括九妹自己的儿子。这个疯女人的死像河柳树上的一片叶子寂然落在水面,没发出什么声响。她被草草地埋在了乌宿旁边的那条小溪旁。那个年代,我们这代人还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沈从文的作家的,更不知道他居然写过那么多书。这也印证了这世上很多真相是可以被掩盖的。直到八十年代初,沈从文的名字在沉寂数十年后再次出现在报纸上,一位当地的老师拿着报纸告诉九妹的儿子:这个沈从文就是你亲舅舅,快去北京找他吧。这一年距九妹辞世已过去了二十年。
在乌宿我曾隐约听到关于这个疯女人的故事,她是跟一个姓莫的瓦匠从河的那边来到乌宿的。她看上去有些疯癫,还不时说着一些当地人听不懂得洋话。刚来时她还穿着旗袍,后来旗袍破旧不堪了,才不再穿了。油菜花开的时候,她会在凌乱的头上插一些油菜花。偶尔站在学校教室外听老师上课,说某位外语老师发音不准。
九妹是怎么来到乌宿的,和这里的地名一样,至今没人能说清楚。她曾是一个卑微的人,在饥荒中凄凉地死去。又因沈从文的原故受到关注,虽然这种关注对她已毫无意义。在各种不同版本的述说和传说中,九妹成了宿命无常、红颜薄命的感叹。镇上那些曾见过九妹的老人,不断地对前来寻访的人讲述着她的故事,可每次的述说都不太一样。
熟悉沈从文作品的人,大约都是知道九妹的。沈从文早期的《玫瑰与九妹》《冬的空间》《阿丽思中国游记》《湘行书简》等作品里常常会出现九妹的影子,如“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有多少。九妹还时常—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在这些文字里既有现实中那个天资聪颖、娇嗔任性、秀丽敏感的真实的九妹沈岳萌,也有沈从文先生对湘西女子全部的美好描摹和寄托。沈家人对九妹是很宠爱的,从文先生更是如此。他把九妹带在身边,让她学英文、法文,学写作,一心想让她摆脱湘西女子的传统宿命,成为像凌叔华、林徽音这样的知性女子,进入名媛的圈子。在叶圣陶主编的一期《小说月报》的封面上,九妹甚至与当时名噪一时的丁玲女士同框。这个九妹真的就是那个在酉水边因饥荒而死去的疯女子吗?
时间的流逝,拒绝了所有的假设。
九妹终究没有走进哥哥为她预设的世界。她的精神世界是如何崩塌的,同样扑朔迷离。黄永玉先生认为:“关于她有种种传说。她曾随从文表叔(注:沈从文先生)去北京到昆明,动荡使九妹远离往昔生活,战乱使她增添了恐惧和不安,她患了精神分裂症,以后被送回沅陵家中。”我觉得其中“远离”和“恐惧”是最值得品味的。有人说,不管九妹自己做出过怎样的努力,她的心智和精神从来没有真正接近和理解那个湘西之外的世界,也无法超出过湘西加在她的身上的那种限度,她和宠爱她的哥哥都无法掌控。九妹疯了,命运最终让最初动人的兄妹情终走到枯竭和决绝的地步,从此变成了两个世界的陌路人。数十年后,当九妹儿子千里迢迢到北京见到舅舅时,沈从文先生激动的说:“是的,是九妹的孩子”,他是从外甥的眉眼之间又看到了那个曾经明眸善睐的九妹。
如同沈从文先生所说的,他自己生命中有着命定的“悲剧性力量”,九妹也未能逃脱宿命般的力量。她可以是沱江里的鱼,是沱江边的树,可以是《边城》中的翠翠,是《沅陵的人》里那个嫁给匪首的夭妹,但她却注定成不了林徽音。
如果人类可以选择,那神的意义又在那里?如果可以选择,那又该如何理解命运?一切都没有答案。
九妹的孙媳背着孙子走在去九妹坟的小路上。
回到湘西的九妹已经是一只失去方向、找不到巢穴的鸟。她先是被送回沅陵那个叫“芸庐”的家里,后来又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乌宿的嫁给那位姓莫的瓦匠,在这里她生下了她唯一的儿子,取名“自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地方,收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像诗人北岛诗中写的那样: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在乌宿渡口码头两边的小路长上,长满了像鬼针草,仙鹤草,苍耳一类的植物,它们的种子都布满细刺和黏黏的茸毛。那些种子会沾在动物的皮毛上被带到未知地方,也会沾在鸟儿的翅膀上作一次更遥远的流浪,它们中间的一部分还会在那里生根,开花,结仔。九妹,大约是以这种方式被带到了这里吧,偶然又很必然。其实,在那个颠沛的年代,大多数人的命运跟一株草沒有太大的区别。九妹其实在她开花的年龄就已经开始凋谢了,碾落成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她来到乌宿也是有理由的,这里有棵树在等着她,树不大,总是可以栖息的。她是一只折翅的鸟,找到了它无法逃脱的命运和归宿,然后像一片树叶在有一天滑落。
生她的土地叫故乡,收留她的土地又何尝不是呢。
离乌宿不远的菖蒲溪还有位女人,与林徽音和沈岳萌几乎同年,一生嫁过两个男人,生了四个孩子。这女人是我外婆,活到86岁,无疾而终。她大字不识,对过往的生活也没有一点怨言,留给我们孙辈的名言是:人嘛,好也是一辈子,坏也是一辈子。我觉得外婆是个伟大的女性,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去世30多年了。
乌宿的渡口如今差不多快消失了,水面上多了一座桥。因为禁鱼,也看不到有鸬鹚的小船。堂门前树起了一个雕塑,上面蹲着两只硕大的黑乌鸦,当地人很觉晦气。关于乌宿和二酉山的争论也一直还在继续。
陪朋友去看过一次九妹坟墓。墓很简陋,没有墓碑,知道九妹叫沈岳萌的人还是不多。墓地旁的小路被踩得很结实,应该来过不少人。坟墓旁边是一大片橘子林,橘子成熟了,也没人摘,枝头,地上都满是橙黄的果子。开花,结果,成熟,坠落,腐烂,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归宿,看得见看不见,都是这样。
有渡口的乌宿的确很美,有人觉得修了座桥让乌宿的风景打了折扣。我觉得很好,因为桥也是渡人的,老是活在过去,记忆也是一种负担。
周万水,高级讲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沅陵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散文,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学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名家名作》《朔方》,以及《岳阳晚报》《怀化日报》《边城晚报》《诗歌世界》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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