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被称为“诗书画三绝”,其实他还有一绝:食绝。说起中国古代文人的“吃名”,苏轼能入前三。
苏轼走遍大江南北,也吃遍了大江南北,一生写了近400首饮食诗,所咏“黄州好猪肉”为文坛所津津乐道。他作了27首赋,9首与饮食有关,包括著名的《老饕赋》。如今有些大肚能容之士自称“老饕”,盖由苏轼而起。
苏轼对吃的喜好,与他的人生遭际有关。元丰二年(1079)7月底,苏轼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捕押,乌台诗案发生,这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当时他44岁。在这之后,作为食神的苏轼才出现在世人面前。因此,苏轼的吃,从个体上看,反映的是一种人生态度,从总体上看,表现了一种时代精神。
明,张路,苏轼回翰林院图
(一)就爱吃肉:自笑平生为口忙苏轼在杭州担任通判时,愁于酒宴繁多,不胜杯酌,声称杭州通判这个职位是“酒食地狱”。谁知道后来他会没有酒食呢?没有酒食,那才是真的地狱。苏轼在《赠张鹗》中说,“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晚食以当肉”是《战国策》里的说法,心中有肉,吃什么都是肉。这是一种理想状态。实际上没肉吃的日子很难熬。
苏轼一辈子喜欢吃肉,所谓“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他在《老饕赋》中说到最好吃的食物,“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大美,以养吾之老饕。”猪肉蟹肉羊肉螺肉,他爱的全是肉。
据说东坡肉是他在杭州太守任上发明的,李渔的《闲情偶寄》和袁枚的《随园诗话》都提到了东坡肉。清代王有光在《吴下谚联》里认为不是苏轼发明。他说,《史记·周亚夫传》记录的“独置大胾,无切肉”,这就是东坡肉。实际上这是大块未切的肉,和东坡肉未必是一个东西。
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到偏僻的黄州。刚经历九死一生,心气淡了,反而认认真真在黄州生活起来。此时他地位低下,俸禄微薄,再加上拖家带口,生活非常艰苦。他月初把这个月的钱分成三十份,挂屋梁上,每天雷打不动只取一份。不过,他发现黄州有一大好处,这里的猪肉便宜。
苏轼专门赞扬黄州的猪肉,他说,“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待它自熟莫相催,火候足时它自美。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记叙自家生活惬意的诗文都要打个折扣。黄州猪肉价钱再贱,也未必到如粪土的程度。我们不知道是真有此乐,还是他故意放大了这种吃肉的快乐。
黄冈市黄州区的寒食林碑林
鱼也很对苏轼的胃口。黄州在江边,产鱼。他刚到任时写了《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研究了煮黄州鱼的方法:取鲫鱼或鲤鱼,杀好后用冷水洗净,擦上盐,里面塞白菜心,放锅里煎煮,放几根小葱白,不搅,半熟的时候加调匀的少许生姜、萝卜汁及酒。快出锅的时候放桔皮—— “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好吃得没话说了。单从他描述的做法来看,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大约当地鱼本就鲜美吧。
苏东坡纪念馆,东坡鱼
后来被贬谪到其他地方,就连鱼都吃不着了。在惠州,市肆寥落,一天只杀一只羊,苏轼不敢与在官者争买,就把别人不稀罕要的羊脊骨买回来,好不容易从骨头缝剔出点肉丝,他觉得“如蟹螫逸味”,好吃极了。这种丝缕不剩的吃法纯属狗嘴夺食,苏轼说“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连狗都不高兴。
苏轼被贬的最后一站是海南。海南偏僻,饮食都成问题,更难吃到肉。他写信给弟弟苏辙,抱怨这里饮食上的不如意,“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署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肉五日一见,鸡十日一遇,他只好尝试当地的“土食”,吃熏老鼠和烧蝙蝠。诗里提到的“蜜唧”,唐代张鷟的《朝野佥载》里就提到了:岭南人把刚出生的全身通红的小老鼠,用蜜喂养,生吃,吃的时候还会在嘴里“唧唧”地叫,这就是密唧。苏轼刚听说时,觉得很恶心,后来没有正经肉吃,虾蟆也照吃不误。有的海南当地人给他送来了蚝,这种食物北方人是不大喜欢的,苏轼却吃得很高兴,写了《食蚝》:“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但海蛮献蚝是个小概率事件,否则也不会专门写文。
东坡曾爱的生蚝
在海南,饮食问题一直困扰着苏轼。他在诗中说,“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明天东家祭灶吗,祭灶会杀鸡设酒吧,剩下的酒和鸡肉会分给我吗……
(二)酒水寄愁:老去方知此味长苏轼的酒量一直不行,“少时望见酒杯而醉”《东坡题跋》,年轻时看见酒杯就醉了。后来人到中年,颠沛流离,反而体会到饮酒的乐趣,“我虽不解饮,把盏欢意足”(《与临安令宗人同年剧饮》),喝虽然不能喝,却可以酒为乐。
这种转变大约因为人生失意。在杭州的时候,他说应酬太多是“酒肉地狱”,被贬到黄州之后,连地狱都入不得了。王安石推行新法,实行酒类专卖制度,导致“城中禁酒如禁盗”(苏辙《和子瞻蜜酒歌》)。虽然常常有人送酒来,“予昔在黄州,邻近四五郡皆送酒”,当时在黄州监酒务的乐京给苏轼送来了酒,苏轼感慨地写了首《次韵乐著作送酒》,“少年多病怯杯觞,老去方知此味长”,到了今天才知道酒的滋味啊。
什么滋味?“万斛羁愁都似雪”的滋味,苦闷的滋味,惆怅的滋味。元丰五年(1082)九月,苏轼还在黄州,夜饮大醉之后归家,“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他只能“倚杖听江声”,万籁俱寂,江声呜咽,苏轼感慨地想,“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不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是在借酒浇愁吗?想必多少有一些——喝的不是酒,是人生。
喝酒解忧,喝酒消愁。酒不好买,大约也买不起,好在官酿专卖制度并不禁止自酿自饮,苏轼可以自己酿。
元丰四年(1081)十月,苏轼在黄州自行酿酒失败,《记酿酒》中说:“麴既不佳,手诀亦疏谬,不甜而败,则苦硬不可向口”。用料不好,时间也没把握好,酿出来的酒不能喝。慢慢地有经验了,成功率高了,甚至可以自己发明配方了,林语堂说他是“造酒实验家,一个工程师”。他酿出各种各样的酒:在黄州酿蜜酒,在惠州酿真一酒,有的惠州自酿酒他称为“罗浮春”,因为惠州有罗浮山,有的取名“万家春”,“盖岭南万户酒也”。
苏东坡书《醉翁亭记》刻石,郑州博物馆藏
在饮食艰难的海南,老年苏轼继续酿天门冬酒,一边漉酒一边尝,尝着尝着就酩酊大醉……大约太难吃到好东西,以至于一时把握不住口腹之欲。
(三)净菜亦甘:不知何苦食鸡豚苏轼在被贬之后咏《春菜》,“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烂烝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最后,他还感叹干脆辞官回乡吧,“明年投劾经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通常认为这首诗反映了苏轼的率直天真,体现了他对田园之趣的向往,不过恐怕还不够全面。
田园之趣往往是不以田园为业的人抒发的,真正躬耕田亩的人只会觉得辛劳。《春菜》作于苏轼黄州任上,他已经知道田园生活并不美好。苏轼在黄州的某个东坡开荒种植稻麦蔬菜,苏东坡之名即由此而来。这块地费了苏轼很大精神,有一回辛辛苦苦操劳,大麦收了二十余石,结果卖价甚贱。恰好家里梗米没有了,为了省钱,就把大麦做成饭吃。这种饭当然不会好吃,儿女们说吃起来啧啧响,像嚼虱子。后来把大麦和小豆相杂做饭,苏轼的妻子大笑说,这是新样的二红饭。
话剧《苏东坡》
苏轼在黄州发明了“东坡羹”,写了《东坡羹颂并引》。方法是用两层锅,白菜、萝卜之类蔬菜在下,米饭在上面,用菜汤的热气蒸熟米饭,苏东坡说这是“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至于真相是“不用”还是“用不起”,就不大好说了。反正看原料和做法,都像是给穷人吃的。
这种无鱼无肉的净菜,苏轼从黄州吃到惠州,又吃到海南。在惠州时他吃着净菜,还写诗讥笑晋武帝时“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的何曾,他说:“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撷菜》)有蔬菜吃就很好了,何必吃肉呢?在海南他写的是《菜羹赋》。“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所谓自然味,就是寡淡的青菜味。苏东坡还感叹地说吃净菜能够心平气和,可以“忘口腹之为累,以不杀而成仁”。如果他真是这样想,还发明东坡鱼、东坡肉作甚呢?
海口五公祠苏东坡像
在海南的日子,绝不像苏轼诗文所描写的那样惬意自足,米粮问题一直困扰着苏轼。儿子苏过用山芋作羹给老父亲充饥,苏轼竟然写了首诗来赞美,诗名很长:《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酡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山芋为羹,这是粮绝之后的无奈之举,怎么可能“色香味皆奇绝”?诗中写得就更夸张了,“香似龙涎仍酿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 金齑脍是什么呢,张岱在《夜航船》里说:南人把鱼肉切成细缕,用金橙拌了,叫做金齑玉脍。吴郡献松江鲈鱼给隋炀帝,隋炀帝赞扬说,“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也。”苏过煮的这一锅山芋羹,究竟是哪点和金齑脍挨上了?
(四)雅俗之变:行于简易闲澹中读苏轼的饮食诗是快乐的,他不管吃什么,都非常满足。“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那些原本不堪入诗的乡野粗食,在他笔下居然变得高雅清新起来。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刘禹锡重九日作诗,不敢写到“糕”字,因为糕是普通俗物。苏轼却不在乎,山芋白菜萝卜蒌蒿,但凡吃得,他就写得。
为什么唐代的刘禹锡写不得,宋代的苏轼写得?
刘禹锡像
这是唐宋两个时代在精神气质上的差异。唐代的气息是或者华贵,或者壮丽,总让人感到意气风发,乃至高华飘逸,甚至有人说唐代实在太“浮躁”了。这种蓬勃积极的气息到了宋代为之一变——其实从晚唐就开始变了——宋代的最高思维形式是禅宗,宋代的文人们追求的是温和、太平、淡泊之美,反映到文学作品上,就是平淡洒脱,向往“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
相对于张扬的唐代文学,宋代显得更生活化,更内敛。他们对文学乃至人生的品评,在于“逸”,在于“韵”。这有两方面的意味,其一,它是心灵个性的表现,这种心灵不在于经世治国的远大志向,不在于富贵与荣华,而在于个体的闲远古淡,高风绝尘。其二,欧阳修声称,道不是教条,它就在日常百事之中。这种“逸”,是从一点一滴的生活日用中表现出来的。
苏轼的这些饮食文字,恰恰很“逸”。富贵之家的觥筹交错、酒席丰盛,那并不“逸”,反而苏轼在潦倒之事,却能一朵花中见出新天新地,这才是逸——逸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精神境界,是超脱凡俗的淡然,是乐天知性的豁达。瓜菜简陋,但格调高标,生活贫寒,不改名士之乐。古往今来,能把这些贫贱之食写得趣味横生的,苏轼能算是头一号。
惠州,苏轼吃荔枝雕塑
苏轼吃得越俭朴,就越能体现出他的萧散淡泊,越能反映出他高远的人格境界。吃再多的龙肝凤髓,没有玲珑活络的胸怀,也不过是饭袋。而胸有逸气的人,能把二红饭、野菜羹吃出诗意来。这才是苏轼的饮食趣味被长久传谈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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