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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赵乐盐:失明、疼痛和友情

文 | 路明

赵乐盐又一次挺过来了。

在老赵老许的搀扶下,她艰难地坐起来。病床摇起一半,又在背后垫了三个枕头。赵乐盐慢慢地喝掉半碗粥,这是她一周来第一次自主进食,又跟来看望的朋友说了一会话。声音沙哑,不时被咳嗽打断,有些字的发音说不出来。胯骨和大腿骨还是疼得厉害。每隔四五个小时,她就催促老许去问护士,能不能再给她一剂止痛药。

护士基本答应了她的要求。

六天前的夜里,她突发癫痫,从病床上摔下来,继而陷入浅昏迷。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癫痫的原因是,脑部肿瘤持续增大,压迫到了神经。

发作的第二天,我去看乐盐,她身上插了五六根管子,疼痛,咳嗽,以及插管的不适,让她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在病床上翻腾。我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乐盐,是我,“交大的坏人”来了。

她的手握紧了一点,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可能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

瑞金医院某病区六楼,窗外大雨倾盆。

赵乐盐有个微信后援群,病危的消息在群里传开后,在上海的朋友几乎都赶来了——王大力,赵乐盐的中学同学;阿黛拉,大学时的师妹;木木,出版社的编辑,曾打算给乐盐出一本书;葛大牛,乐盐的吉他老师;还有几个我叫不出名字。大家围了一圈。别的病人和家属经过时,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有个信教的朋友,人在国外过不来,在群里发了一段祷文:

圣洁的天父

求祢保守看顾赵乐盐

虽然她还不认识祢

还有很多人也不认识祢

但是,无论信不信祢

认不认祢,祢都存在

求祢拣选最合适的医生

求祢使药物达到病患

求祢大能医治妹妹

在妹妹疾病缠身

命悬一线时

唯有求祢大能护庇

让药物控制住癌细胞

但不要继续伤害她的身体……

病床上的赵乐盐:失明、疼痛和友情

VCG

“妹妹侬热伐,哦热的对吧,阿拉把被子拿掉”,“我帮你去叫倪医生,倪医生是好人对伐”,老赵守在乐盐身边,上海本地人管女儿也叫“妹妹”。老赵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乐盐想吐痰,赶紧把餐巾纸送到嘴边,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只能像大闸蟹一样吐出一点白色的泡沫;棉花棒沾了水,濡湿她皲裂的嘴唇;乐盐的腿骨疼,老赵和老许轮流替她按摩;出于本能的不适,她不时挥动手臂,企图扯掉插在鼻子里的氧气管,老赵轻轻按住她的手,“妹妹乖,管子不好拔的”。

在我看来,老赵今天说话特别温柔。以往,因为他的暴脾气,乐盐没少抗议过。老赵给乐盐擦了一把热水脸,转过身的时候,这个六十三岁的男人眼眶红了。

自从女儿肿瘤复发,两个月不到的时间,老赵的体重从一百二十斤跌到不足一百。

医生问老赵,要不要抢救,老赵陷入了两难。他不是不知道抢救的残忍——气管切开,插入呼吸机,人工心肺复苏,“肋骨都要压断几根,伊哪能吃的消”。何况,这次就算抢救过来,以后呢,以后怎么办。图像显示,肿瘤再一次在肺部、脑部、骨头里攻城略地,药物基本控制不住。可是,“伊还年轻呀”,老赵不甘心。潜意识里,他还在期待奇迹的发生。

老赵是见过奇迹的人。一年半前,肿瘤转移到乐盐的骨头和大脑,医生委婉地建议,放弃治疗。老赵拒绝了。等找到配对的靶向药,熬过最艰难的日子,乐盐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以吃饭了,能下床走路了,有力气跟老赵吵架了。这一年多的时间,是老赵抢来的。

老赵的口头禅是,个么哪能办。个么侬讲哪能办啦,伊还年轻呀,说着欲泪下。为了争取更好的治疗条件,他跟医生骂过山门,摔过水杯,也赔过笑脸,苦苦哀求。更多的时候,是个么哪能办。这一回,由于病情太过险恶,多家医院拒收,瑞金是老关系,好说歹说,给乐盐安排了一个床位。个么哪能办啦,老赵搓手。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最终,老赵在放弃抢救同意书上签了字。

赵乐盐说我是“坏人”,是因为我写过一篇关于她的文章。

2018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有个朋友跟我讲,认识一个生病的女孩子,“有没有兴趣写一下?”

她大致描述了女孩的现状——29岁,未婚,肺癌晚期,因脑部伽马刀手术导致双目失明,目前靠靶向药物维持生命。

我很同情这个女孩,但同情不是写作的理由。世间苦难太多,菩萨也垂首低眉。直到我听说她失明后学习吉它和钢琴,她与父母间的冲突与和解,她的两次离家出走,我对朋友说,我来写。

赵乐盐热情地欢迎了我的到来。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孩,对待朋友真诚,总是带着笑容,说话反应极快——赵乐盐以前打过辩论赛。你长得帅伐,她摸着我的脸问。失明后认识的新朋友,她都要先摸一遍脸,在心里想象出一个形象。我说,你照着吴彦祖的样子想就可以了。后来我认识她的吉它老师葛大牛,跟葛老师见面就互相吹捧,一个是奉贤区吴彦祖,一个是曹杨新村陈冠希。赵乐盐笑得花枝乱颤,你们就骗我吧,她说,你们就尽情地欺负一个瞎子吧。

采访进行的挺顺利,当时有个澎湃主办的非虚构写作大赛,我跟乐盐讲,我们一起参赛吧,你提供素材,我来写,到时奖金一人一半。她兴奋地答应了。

我说,还需要采访一下老赵。赵乐盐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我爸会瞎讲的。

去的次数多了,乐盐感觉到,在与父母的矛盾中,我并不总站在她的一边。她生气地说:

我再也不会百分百相信你了,再也不会什么心里话都对你讲了。

加上她曾经喜欢的一个男生(后来向她出柜)也是交大毕业,赵乐盐由此下了结论,“交大都是坏人”。

想了想,补充道,“除了姓刘的”。

这位刘姓的交大好人,是乐盐支教时的朋友。第二轮伽马刀手术后,赵乐盐陷入重度昏迷。刘同学给乐盐拍了照,申请到一个公益筹款,解了老赵的燃眉之急。赵乐盐后来问我,照片好看吗?那段时间她服用了大量的激素药物,担心“是不是胖成猪头”了?

Leslie来了。病房里的人腾出位置,Leslie握住乐盐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呼唤她的名字。

Leslie是赵乐盐毕业实习时认识的姐姐,也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乐盐失明后,有一次跟老赵老许吵架,她摸着楼梯的栏杆,一个人离家出走了。偏偏熟悉的酒店举行会议,一间空房都没有。她坐在酒店的沙发上,挨个给朋友发消息,问“谁可以收留一晚”。Leslie赶过来,在征得老赵的同意后,把乐盐接到家里,请假陪着她。三天后,又护送乐盐回家。老赵老许欢迎了女儿的归来,并且很默契的,不再提之前吵架的事情。

我在文章里写,“赵乐盐又一次赢得了胜利”。给我的感觉是:自从生病以来,这个女孩就一直在失去,一直在输,输到如此田地,却在这里获胜了。后来我删掉了这句话,怕乐盐不开心。

赵乐盐很不开心。听过文章后,她趴在床上哭了一整天。她觉得作者坏透了。写的倒都是真事,这让她无力反驳,但味道明显不对,能读出批评的意思。老赵显得比较伟大,为她付出了很多,而她因为任性,给老赵老许增添了更多的麻烦。生病的是我,吃苦头最多的也是我好吧,赵乐盐愤愤不平地想。尤其失望的是,她把作者当朋友,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作者却没有把她写得“可爱一点”。她说过,弹钢琴不是最后的心愿,谈恋爱才是。接受采访时,她还幻想着,等报道出来,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她,说不定还会有男孩子喜欢——现在全完了。

老赵给我打电话,说乐盐哭得很伤心,让我劝劝她。老赵叹气,伊就是这样,不爱听不好的话,侬看,好不好哄哄伊……

最后,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提他打电话来的事——乐盐知道就更不高兴了。

我对乐盐说,我决定撤稿了,退出比赛,也不会发表在任何地方,这篇就当白写。乐盐说,不要,我已经伤心过了,就算撤稿也不能弥补我受到的伤害,再说奖金也没有了,你这个坏人。

住在Leslie家的那几天,赵乐盐和Leslie有过一次对话。Leslie举例说,自己对紫菜过敏,而她妈妈有时会忘记,仍然在汤里加紫菜。乐盐哇哇叫起来,这怎么可以。leslie说,有啥不可以,我把紫菜撩掉不就好了,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再花时间和精力去纠正父母。乐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她说,那我看不见紫菜怎么办?

后来,她把Leslie的解决方案称为“紫菜精神”。

我和Leslie聊过这件事。我们都是80年代初出生,八零后一代,谁小时候没挨过骂,挨过打,没被粗暴地寄予过期望。面对父母辈的强势,大多数人的应对是阳奉阴违,是报喜不报忧,是妥协。我们习惯了由长辈们构筑的世界,且默认这世界不会改变。

赵乐盐不一样,她会去表达,去抗争,去正面硬刚。她认死理,像一个尽职的辩手,全力捍卫哪怕在世人眼中并不成立的价值观。她要父母承认犯下的错误——大吼大叫是错的,说话不算数是错的,冷淡和粗暴都是错的。她不放过。当父母不愿从命时,矛盾便爆发了。

赵乐盐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乖乖女,懂事、贤淑、温良恭俭让这些词与她毫不相干。她是大写的自我。另一方面,她的倔强、较真和不妥协,她的任性、自尊和臭脾气,她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何尝不是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那天Leslie和朋友来看乐盐,乐盐说不出话,两人便坐在床边,闲聊给她听。当说起某家酒店的“超贵的”spa时,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乐盐突然插嘴,艰难地说,我要去。leslie差点要哭了。她对乐盐说,等你出院了,姐姐带你去。

七月初,赵乐盐开始咳嗽,一天比一天厉害。她不能直立,不能平躺,只有靠右侧卧时,才会稍微缓解一点点。从躺到坐,从坐到站,每一次体位的改变,都会引发一阵剧咳。她无比疲惫,睡着几分钟就会被咳醒。由于咳得太厉害,尿液渗出来,内裤会湿掉。所以她不愿憋尿,稍有尿意就挣扎着去上厕所。

从床到厕所大概十步路,中间要停下来一次,咳得蹲在地上。终于坐到马桶上了,于是放心地一阵猛咳。她能做到的,就是少喝水,哪怕医生再三嘱咐,喝水可以缓解药物的副作用和不良反应。她不管,拼了命的,要挣那最后的一点点体面。

咳嗽来势汹汹,或许跟耐药有关。第三代靶向药吃了一年半,效果良好,肿瘤被有效地抑制了。那一段时间,除了看不见,体力不太够,赵乐盐看起来和普通人基本没啥区别。老赵在她房间里摆了一个别人送的滑雪机,让她没事踩一踩,增强些抵抗力。而六月末的一次CT报告显示,肺部的肿瘤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医生建议化疗。化疗要掉头发,赵乐盐心疼那一头好不容易长回来的黑发。经过多次沟通,最终选择服用一种新的靶向药。

新药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赵乐盐的咳嗽控制不住,更要命的,脑部和骨头里的肿瘤也在卷土重来。

人的承受力是有弹性的。以前赵乐盐认为,看不见是最大的痛苦,是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现在她觉得,如果可以不这么咳嗽,不用时时忍受身体的疼痛,那么,她情愿一直安静地待在黑暗里。

七月中旬,三三死了。三三是一条流浪狗,被乐盐捡回来,养在家里。老许特别喜欢带三三去打麻将,听它叫,旺!旺旺!大概是吃了不洁的食物,三三拉了几天肚子,最终撒爪人寰。这对赵乐盐是一个打击,甚至想一种心理暗示。她泄了气一般,不再频繁地在微博上吐槽老赵和老许,在朋友们看来,以往那种旺盛的斗志和活力也随之消失。她抱着小狗靠枕,一边咳嗽一边流泪。后来,她在微博里写,任何一只在雨中流浪的小狗,都能让她在心底放声痛哭。

那篇写她的非虚构登出来了,赵乐盐仔细听了每一条评论,有为她祈祷的,有称赞她坚强的,也有批评她不体谅父母的。有个人讲:她爸妈养她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赵乐盐气得要死。为此,她在微博上大大吐槽了一番。有一句话让她久久地感动:用我看的(得)见的眼睛,为她流下一滴泪。赵乐盐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肯原谅了我。那天她发语音跟我讲,最近读了不少非虚构作品,对这个文体有了些理解,停顿了一下,说,相比之下,你那篇写得还算不错。

七月底,比赛结果出来,《赵乐盐失明后的第三百九十五天》拿到二等奖,奖金两万元,扣掉税,剩下一万八不到。我取了九千块,装在大号的红包里,去乐盐家。一位好心的姐姐读到乐盐的故事,给我转了一千块,托我带给乐盐。

乐盐摩挲着红包,眯着眼睛,笑得阳光灿烂。因为咳嗽,她说得断断续续:

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那位姐姐的红包我收了,代我谢谢她……你的九千块拿回去,真的……毕竟文章是你写的,我不能要……以后有机会,就用这笔钱请我喝咖啡听音乐好不好?

我说,好的。

离开的时候,我把钱塞给了老赵。

我想到,拥抱的时候实现了一种公平:我看不见你的脸,你也看不见我的脸,不像其他的大多数时候,只有我看不见。——赵乐盐微博

赵乐盐又一次住进了瑞金医院。身体状态尚可的时候,她坚持让老赵老许晚上回家。这并不仅仅是出于体谅,她一直想证明,自己一个人可以的。一个人住院,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听手机,一个人吃药,一个人睡觉,不舒服的时候按铃叫护士。后来,随着病情的恶化,老赵开始寸步不离。

头一回,赵乐盐在微博上感谢了老赵和老许,用她的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感谢他们每天给她准备洗脚水,在她洗得动澡的时候给她抹肥皂,洗不动澡的时候用热毛巾擦身,再换上干净的T恤;特别鸣谢了老赵,近一年来,他的脾气好了很多,“值得赞许”。第二天,乐盐在微信跟我吐槽,“果然夸不得啊”。因为一件小事,老赵刚才又凶了她两句。

她依然赤诚地对待朋友们,无论自己多么难受,也尽量在朋友来看她时保持最好的状态。这一阵,老赵不再提前告诉她,一会谁谁会来,用老赵的话,叫“给她惊喜”。不然的话,万一朋友有事耽搁了,迟到或者失约,乐盐会一直等。

从某种意义讲,乐盐对朋友的留恋,似要大过对人世的留恋。世界一次又一次伤害她,朋友带给她片刻的慰藉;朋友们不忍让她失望,而这世界根本不在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对的。一个灵魂,或者大脑的受难,有什么意义?被折磨有什么意义?感慨,触动,目击生命残酷的真相,是旁观者的视角。一个人的痛苦、绝望、挣扎和熄灭,说到底,不过是神经电流信号的微弱闪烁。古早韩剧《蓝色生死恋》里,恩熙说,想当一棵树。很多身患重疾的人,都恨不得自己是一棵树吧。树没有痛苦。树有尊严。

病床上的赵乐盐:失明、疼痛和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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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乐盐喝完粥,示意可以把床摇下去了,她的腿已经疼得不行。老赵替她捶打,老许去收拾碗筷。我对乐盐说,之前谁谁来看过你的,你还记得不?乐盐说,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了。她露出抱歉的表情,吃力地说,我太没用了。过了一会,又略带骄傲地说,我的朋友都很厉害,都是很好的人。我问她,交大的坏人算吧。这次她能笑出来了,说,算的。

差不多该走了,我们跟乐盐告别。她艰难地举起两只手,是拥抱的意思,她能触摸到的告别方式。赵乐盐闭上眼睛,跟每个人都认真地拥抱了两次。第二次拥抱时,她是那么长久地用力,以至于我使了一点力才挣开来。她察觉到了,于是松了手,转过脸去。

病床上的赵乐盐:失明、疼痛和友情

赵乐盐与朋友拥抱,身边放着她的小狗靠枕 作者供图

本期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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