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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作者 膺客尚无「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2018年5期目录

莫言新作

高粱酒[戏曲文学剧本]·莫言

《高粱酒》改编后记·莫言

短篇小说

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裘山山

唯有大海不悲伤·邱华栋

马嘶·吕翼

散文

六十年后观我记·贾平凹

时间的魅影·唐棣

界限·鱼禾

垃圾鸟·王彬

我有一棵树·陈仓

潮汕浪话·马陈兵

村庄·烟驿

盛泽行

乔叶 孟繁华 贺绍俊 徐迅

叶弥 董小酷 戴来 阿庆

新时代纪事

可可西里的生灵·曹谁

非虚构

何处不青山·李彦

诗歌

温暖之诗·杨克

独奏与漫游·姚辉

摔琴·蔡永

青年诗人小辑

江汀 谈骁 李壮

闫今 祁十木 胡游 丁鹏

安然 郁颜 麦麦提敏·阿卜力孜

朴耳 杨隐 周黑 耿玉妍

张晚禾

信息

207 第一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评选揭晓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人民文学》 2018年 第5期

散文《村庄》及作者简介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烟驿散文《村庄》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共11页14399字。本次发表的散文《村庄》选自作者正待出版的散文集《走进村庄》,共包含4部分:大楚家——消失的古老村庄、城子——从都城到村庄、坊岭——乡野中的文脉、崔家——胶莱河畔起炊烟。在中国当代文学(新中国文学)的历史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创刊迄今的《人民文学》无疑都堪称最为重要、最为突出也最具权威性和代表性的文学刊物。《人民文学》担负着紧密联系和广泛团结全国作家、发现和重点扶持文学新人的使命,承担着切实推举和及时展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最新成果、以高质量并有特色的作品满足人民群众诸多方面精神需求的任务。它以发表短篇小说为主,也为中篇小说和长篇选段提供适当篇幅;同时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兼顾文学性强的戏剧、电影、曲艺等作品,并以一定篇幅或辟《创作谈》等栏目,发表文学评论。在它的总体面貌上和发展过程中,显现了中国文学创作各个时期的最高水平,同时也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历史不同阶段的时代特征。

《人民文学》是中国作家的摇篮,众多名家是从《人民文学》起步的。多年来,诸多作家与文学新人,以不竭的创造力、胆识与智慧,撑起了这座文学殿堂,推动并引导了文学新的潮流,以荜路蓝缕的勇气和坚毅的探寻,为中国当代文学开拓出新的疆域与广阔的精神空间。数以万计的名篇佳什,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璀璨的风景。

烟驿散文《村庄》的发表,无疑标志着作者烟驿的文学创作迈入了一个新的高度。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走进村庄》是烟驿的第一部散文集。自2015年8月,作者开始进行纪实性大型乡村散文《走进村庄》的写作。历时三年,作者利用工作之余,深入村庄内部,采访村内各种类型的人,挖掘村庄历史故事、传统文化与民俗,仔细勘察村庄自然环境及每一个村庄的地域特点,对地形地貌、气候水利、土质、农作物以及手工业、工业、商业发展等状况深入调查记录。

在写作过程中,作者建立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平台,利用自媒体的迅速与便捷传播,在民间引起非常大的反响。很多年轻人通过阅读,了解了自己村庄的现状与历史,看到了村庄在几百年、上千年变化中的名人轶事,为自己的家乡感到骄傲,激发了热爱家乡的情感。更多离开村庄的人,通过阅读,了解了自己家乡的历史与新面貌,为自己的父老乡亲感到欣慰。好多离家多年的游子专程回到故乡,按照作者走过的路线,去每一个角落转一遍,重拾童年的记忆。

反响很大的村庄很多,例如后张鲁村,村内较多在外经商的人,分散在全国甚至世界的不同地方,天南海北,很少回来。在读到描述自己家乡的文章后,勾起浓郁的乡愁,他们通过作者,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微信群,散居各地的游子联系起来,商定为家乡做些事,从而成立了一个互助慈善机构,由本地热心民众组织,游子们捐款,每年过节为乡亲举办一场演出,宣传村内好人好事,演出各类文艺节目,由村民参入。为每家每户老人们送去节日礼品,奖励当年考上大学的孩子,资助贫困家庭。

这些有眼光,有能力的乡贤,每个村庄都有,他们通过阅读《走进村庄》,而回到久别的故乡,利用自身的影响力,有的为村庄修路建桥,有的为村庄出谋划策,为新农村建设做出贡献。

作者历时三年,采访一千多人,走进一百多个村庄,拍下十几万张照片,为许多拆迁的村庄留下珍贵资料。又通过深入村庄调查,采访,利用纪实手法,对于每一个村镇进行挖掘,用文学笔触,深耕细作,细致描写、讲述,写下了三十多万字,真实展现了新时期变化中的村庄。因此得到很多有成就的游子们高度评价与认可。今年作者投稿《人民文学》,得到肯定,发表推出一个系列,让更多人认识到村庄写作既有现实意义,又有历史价值。

十九大报告提出振兴乡村战略,弘扬优秀乡村文化。《走进村庄》系列充分挖掘高密村庄内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留住乡村记忆,讲述村庄故事,传播乡村文化,凝聚乡贤回归的力量,塑造乡贤文明,作者用纯文学语言,把《村庄》留住,为后人留一份寄存乡愁的领域,让子孙后代能够在未来寻到自己的来处,知道曾经的家,曾经的村庄是什么模样。

作者曾说,应该深深感谢每一位为《村庄》的诞生,留下爱心的人,感谢你们为《村庄》历史所做的一切。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烟驿·村庄》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大楚家:消失的古老村庄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村庄已起身离开,房屋在挖掘机的铁臂下,碎若粉齑。苟延残喘立着的,也是门窗皆无,四壁透风,屋山或是房顶,被铁臂捅破肚腹,呛然站立在空寂中,准备随时倒下。

整片废墟。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中见过这种场面,不同的一个是天灾,一个是拆迁。这座存在了六百多年的村庄,结束了它的使命,像一个履行完职责的老人,望着走向新居的后人,轻轻闭上眼睛,打开历史长河,纵身跳下,汇入新册页。

沿着熟悉的街道,进入大楚家村中部,把车停在大杨树下。昨天挖掘机进入前,先行进入的买树人已经用电锯清过村,除了柿子树、梨树、杏树、石榴、山楂或者不成型的小槐树,其余已经变成木头段躺在车上,不久之后就会成为其他什么别的器物。村内还站立的大树唯有两棵,村东的大白杨,村西的老槐树。大白杨是1968年,纪念楚洪光等人参军而植,风风雨雨五十年,傲立于村中,成为村庄东部标志。大街西头那棵一搂粗的老国槐,因为长在大街旁,或者别的原因,没有被砍伐,估计在不远的将来,会由村树变成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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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整体搬迁,历史上极少见,乡村因其稳定性,日积月累的生长、沉淀,让人形成家园意识,无论飘落哪里,都感觉自己是有故乡的人,粘稠的乡愁有个落脚之处。所谓叶落归根,所归的就是那一方房前屋后,沟边、湾沿、亲邻集居的乡土村落吧。每一条勾联的胡同,是村庄血脉,彼此联通又分割。

狗低着头,沿熟悉的胡同跑着,见到陌生人也不再气势吠叫。迎面走来,在一棵倒伏废墟的杏树下相遇,抬起头,眼睛快速斜望一眼,赶紧低下,夹紧尾巴四脚不停地跑过去,消失在另一堆废墟后面,凭空多了一种落寞味道。

下午五点,太阳光线中加入润黄,废墟看起来柔和不少。站在忙碌拆房的大型挖掘机前,看它举起铁壁,轻轻一挥,一座几十年,上百年,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家舍,瞬间夷为平地。飘起的尘土翻滚着向四周散去,若同被缚住的龙蛇,形骸破碎,神魂逃逸。

被遗弃的红色小布鞋在砖石废墟下,一只黄色塑料玩具小鸭,几张破损的识字图片,跟几张旧图册,一把生锈的小挖锄,断柄的破铁锨,告别柴草年代,再无用处的棉条架筐,一段绳子,以及更多的生活垃圾,堆放在破碎门窗、砖石下。这些位置不同,身份各异的伙伴,似乎没想到有一天,会以同样的姿势,归于平等,成为无用弃物。看人世轮转,也近似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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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家在高密北乡中,立村较早,据《楚氏族谱》记载,明初,楚姓从河南贵德府楚旺镇楚旺村,迁至姜庄李仙村的楚家庄。明永乐年间,三世祖楚全公又迁至现今村庄,叫楚家西北屋子,百年后更名楚家沟,1958年更名为大楚家村。大楚家村百分之九十七八姓楚,再几户他姓为程、牟等。村庄位于咸家工业园区北五里,西靠小康河下游,土地平整,以种植小麦玉米为主。而今大旱多年,小康河已经干涸,向北不远的胶莱河也干涸,农耕成为附属,农民惯性的按季耕种,家庭主要经济收入,却不再依赖于它。跟其他乡村景致一样,靠天吃饭的生存模式,逐渐把农民逼进城镇,好在这里水位较低,田野中的机井尚且能够满足灌溉用水。

世代以种地为主的大楚家,出过不少名人,清光绪年间的楚悦,曾三次进京为皇家做画,被光绪帝赐名“楚公悦公”并立石碑一座,他为楚家祠堂画的“家堂”文革期间烧毁。画家楚启恩亦参加过首都机场壁画群创作,获壁画制作贡献奖,著有《中国壁画史》,现在居住县城,对于村庄拆迁,唯有唏嘘。他曾在八十年代为繁盛的高密酒厂创作过一副大型壁画,成为高密城一道风景,随着酒厂没落,壁画也被开发商拆毁,标记着一个时代印痕的载体,在毁灭中荡然无存,就像昨天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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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是房舍的基础元素,壁画是安居后精神追求,而坚实的遮挡与安全是第一需求。在一片泥胚房前,倒塌的青砖院墙内,低矮的房子尚未完全夷平,一米多高的残墙断壁,落寞地矗立在夕阳中,这些裸露在天空下的大墼,亦曾拥有过崭新的辉煌。1973年,楚启善家土改分的三间泥胚房在一场大雨后,后墙扒开三指宽裂缝,妻子看着摇摇欲坠的破屋,担心一场大雨,突然坍塌,把一家老少奤在里面,万般无奈,起了翻盖新房的念头。

翻箱倒柜,找遍每一个角落,总共凑了两块钱。那时翻盖房子生产队照顾,把旧房扒了给生产队做肥料,队里帮助搓墼(一种泥土混合麦糠制作的泥胚),给你拉土,然后出劳力帮助修建。但是,每一间要出二十元工钱。这位家中顶梁柱粗略算了一笔账,盖五间屋需要一百元,自己买大梁,檩条,门窗,怎么也下不来五六百。她咬咬牙,借。年轻守寡的婆婆在邻亲家借了二十六元,自己回娘家借了五百八,总共凑了六百。

房子盖好了,在孩子们欢笑声中,沉重地饥荒压着她。老少六口,丈夫在村小教书,一月三块钱工资,自己挣工分,一年下来,除去口粮,分到手仅仅四块钱,这巨额债务几辈子能还清。不足一米六的个子,有着北方女人吃苦耐劳的韧劲,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晚上干分到户的活,趁着别人休息,去割青草卖给生产队,剜菜养兔子,养猪。

一个大家庭,却没有劳动力。别人三四口家的活两三人干,她一个人干六七口家的活。一直苦苦支撑着,直到有一天,她发现累死也干不完,就把锄头狠狠仍进地瓜沟,抹着眼泪回家去,跟被媒人骗婚,郁闷了一辈子的小脚婆婆说:“娘,拉倒吧,累死也干不过来,另找活路吧。”她毅然从无边无际的农活中跳出来,投奔已经从教师队伍调到税务系统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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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家要整体搬迁新居,旧村全部拆除,安居高密城里的她,突然升起莫名感伤与留恋。让退休的丈夫陪伴,回老家看看,那些吞没着青春年华,辛苦劳累半辈子的村庄。她又恨又爱的乡土村落,像一把悬挂在空寂土墙上,布满蛛网灰尘的鼓槌,被顽皮孩子取下,猛然敲在心脏的鼓面上。尘封已久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翻涌着沿记忆向回赶,就像村西那棵被叫做疤麻孩的小叶朴,用六百多年地沉默,见证村庄地起起落落。

与专程赶来陪我拍照的老高同学踏着废墟,沿大街走到村西,在老茔,生长了六百多年的古树,挺立在一大片黄熟麦地间。这棵守护着村庄的老树,见证过村人多少苦难与生死。望着这座古老村落,三天变成一片废墟,它沉默着,不知做何感想。穿过柏油路,在麦地间一片空地上,仰望这棵三四十米高,占地近半亩的老树。风从四野刮过来,穿过茂密枝叶进入村庄,它身边的围子沟已经基本填平,仅存小半截成为村庄水湾,负责排涝防汛。而今,十几米深的沟生满杂草堆着垃圾,废弃的石磨丢弃在岸边。估计再有几天,拆迁的房舍废墟会把它全部填平,它也会寿终正寝,彻底消失在时光进程中。

一座村庄是一个半封闭的国,有围子墙守护的年代,村民同仇敌忾,防御外敌。1947年夏天,风掠过围子,把外边的血腥吹进村庄,人们如同被整体催眠,在血红残霞中,挥动镰刀,互相砍杀,像一片着魔的庄稼,一百多人在彼此报复中失去生命。站在时空下回望,已经无力评判,今天的标准不是特殊时期的评判标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恩格斯说:世界上除了物质和运动,什么也没有。一切物质都是永不停息运动着的,唯一不变的就是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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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即将永远消失的村庄中,那些游走于每条胡同的村人与游魂,那些在与不在的姓名与故事,那些曾经的身份与恩怨,都将沉埋进逐渐变冷的土地中,被庄稼根须盘绕,压紧。风再次刮起一阵尘土,一辆辆忙碌着搬运旧砖石,门窗的电动三轮,像一只只蚂蚁,把村庄与历史搬去新的航道。

我也要离开,虽然还有许多角落没有拍到,很多遗憾没有填补。盘绕村庄废墟上空的燕雀,哀鸣着,寻找再也不见的家。今年的雏燕也没有机会飞出泥巢,跟随父母学习生存,也看不到尚未见面的主人,怎样匆忙把家中物什搬走,怎样在不远处的两层楼房中,拧紧眉头,思考怎样安置这些住惯了平房的物件。

趁着夜色尚未降临,我去新的居民社区拍照。跨过村东徐辛路,东南侧有几排砖红色二层小楼,大街用水泥打制,新村落显得洁净明亮。村前桃园已经结了桃子,树下一片杂草覆盖,看起来疏于管理。桃园东侧是大片麦田,向南相隔半里,是山丰村新居,叫唐楚社区,是去年新搬迁的村庄。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三轮车,忙着搬运小家什,每户十几平米院子里都堆满杂乱器具。靠近西侧窗台下,好多人家自己垒砌了露天灶台,烟囱通到屋内,里边打了火炕。一对老年夫妻在院子里生火,灶烟沿着新烟囱爬上楼顶,散开。烟火气是人类熟悉了几千年的味道,已经深入基因,讲述植物与人类的另一种纠缠,只是新能源的应用,很快会改变生活模式,下一代孩子的记忆中,不会再有古老的炊烟,这些改变会不会让基因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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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细节,是它存在的元素,炊烟、草木、油盐酱醋、鸡零狗碎的繁琐日常,都彰显着牧歌式的悠然自得。缓慢少纷争的生存模式,是当下越来越杂乱、快速的生活节奏,渴望回归宁静的唯一路径。我沿着新修的街道,挨家挨户看过去,一些人家在院子打井,他们笑着招呼,让我拍照,黄色泥水顺着管子抽出,流到大街上。黄色的小狗卷着尾巴,从泥水上踏过去,小小爪印很快被后边的泥水掩盖。更远处,黄色麦浪随风摇晃,像海老人的瓶子,布谷鸟飞过去,叫声沾染着麦香。

这些力量并非命运,而是轨迹。它们提供的并不是我们将要去往何方的预测,只是告诉我们,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会向哪些方向前行,必然而然。

村庄深处,各种声音,用当下最近的话语,说着晚饭,电视剧,天气,麦收,鸡毛蒜皮与鸡零狗碎。天空还留存最后的光亮,云彩缓慢移动,地球缓慢旋转,老村落逐渐远去,融进历史,新村庄抖动稚嫩的身子,等待成为历史。风刮过树梢,燕雀还在废墟盘旋。我们要去的地方,已经备好答案,而且是唯一的。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城子:从都城到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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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秋风,靠近一座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出高密已经十一点,按照导航,左绕右拐,一路奔向高密西乡那一片古老村落。目的地是城子,一座两千多年历史古城的当下,我想找到它的前世,前世的前世,看到它的河与土地,血肉与魂灵。找到风从远古走来,每一次吹过这里,扬起的尘都落向了哪里。

秋天是好秋天,大旱多年,终于风调雨顺,玉米第一次丰收。汽车在乡间公路穿行,似乎逆历史河道而上,沿途村庄沉默观望,拥挤的时空打开通道,像迎接出游多年的皇,我们就怀着皇的心情,看田野斑鸠翩飞,蚂蚱四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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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里路,走了半小时。从通安丘的公路转向南,路边突然出现的青石牌坊与古墓让我惊讶,停车查看。十几米高牌坊上,写着三个绿色大字,龙且冢。在高密西南乡沿潍河向西北有大片汉墓群,龙且乃楚霸王项羽的大将军,却不知道在与城子村毗连的大圈村有墓。

墓封土很高,似乎跟土庄的顷王冢不相上下,墓上长满灌木,前边一个小广场,从规模设施看,应该是响应新农村建设而修建的健身广场。站在被圈起的将军墓墙外,仔细聆听历史回音。收割机收割玉米的轰鸣声,喜鹊慵懒的鸣叫声,斑鸠从墓地一侧飞到另一侧的振翅声,村落传出的狗吠,像时间防护罩,隔绝听觉深入。

龙将军是热闹过的,而今又习惯了孤独,在这个离人世不远不近的地方,凝望着这一片土地,聆听着惊魂的潍河水声亘古流过。我徘徊许久,悄然上车离去,那些书页一样叠压的日子,组合成岁月大书,不同时段,都会有不同人物出现,代表一个时代,写下他们的篇章。

进村已经十二点多,在村中开液化气站的潘长敏等在大路边。他说最近实行环境治理,村内工厂全部关停整顿,有噪音、空气、环境污染的全部取缔,来加气站突击检查的队伍刚走,我们先吃午饭,再进村吧。我说去看看潍河吧,这条伟大的母亲河,滋养了两千多年人类文明,不知道现在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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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河水很多,站在通安丘的大桥上南望,河是直的,向南可以望到城子旧村址。近处两岸绿树掩映,河堤五六米高,两岸大片秋玉米等待收割。河水从上游流下来,穿过脚下大桥,向北不远就是传说潍水之战中,让龙且大败的韩信坝。初秋正午阳光古老又鲜亮,它年轻而深邃的目光,见证过时间压缩的宏大场景。

我猜测公元前203年,某天中午,灭赵后的韩将军怎样率十万精兵乘胜攻打楚国,楚霸王命龙且将军率二十五万兵士迎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将军站在河岸北望,滔滔潍河水给了他启示,面对多于自己两倍对手,他受到上苍眷顾,灵感突现,想到利用水势为自己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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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一部孙子兵法让战争上升到技术与艺术融合的高度,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大范围内,关于物质、能量、信息、认知等要素下,兵力、兵器混合与心理把握成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法宝。出奇制胜,一招制敌,成为冷兵器时代天人合一的大运道。

不知道是不是天命使然,历史走势就要灭楚兴汉,让龙且惨败,二十多万将士若同尘土流沙,瞬息中断在汤汤潍河。养育了千古文明,繁衍了无数人烟的河,又假借韩信之手,毁灭了它的子民。战争的残酷性、毁灭性、对抗性,让人类见识了人性的缺陷。那时的城子村,就是一座子城,一个国家能有多少子民,一场战争,满城孤寡,几乎是灭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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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微阴的下午走进村庄,一座艳红牌坊立在村口,城子村欢迎你,几个大字映亮路边秋树。我没从中心街进村,而是沿马路一直往南,路西侧是新建木板工厂,加工木板、木条、自北至南有七八家,每家占地都有四五十亩。马路上停着装货大卡车,来来往往运输显示出生意不错。村庄最南端,一条弯曲土路向东延伸,路边长满荒草与嘎啦蔓子。一家工厂铁门紧闭,门前鬼针跟墙头一样高,看样子关闭已久。三位老年人在墙边空地上割木条,建筑工地废弃不用的方形木条截成小段,制作成新的木板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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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与玉米地用一条沟隔开,如今实行青杆返田,收割时,玉米秸秆直接粉碎,铺洒在地里,铁犁深耕,翻到地下,让它自然腐烂,成为养料。村庄南北一公里多长,东西却并不宽。我沿一条废弃场院间的小路向北走,庄稼收割时直接脱粒,在院子或者大路边稍微晾晒,便卖给收粮食的大车,场院不再有用。

今年玉米价格不高,八角左右,而带着玉米骨没脱粒的则三角多。场院被主人种上杨树,空隙间植蔬菜或者大豆,半腐烂的柴草垛上爬着茂盛南瓜秧子,一个个长的、圆的南瓜或挂在树上,或蹲在草垛上。周围是黄豆,今年雨水大,豆子植株很高,产量却低,豆秸已经金黄,豆荚很多还是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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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摘一只细嫩的线茄子,想起小时候生吃茄子的经历,在门前整理玉米的大叔笑眯眯地说:生茄子好吃,摘吧。我笑着道谢,攀谈玉米收成,村庄情况。他说,今年还行,因为干旱,两三年没收成了。村庄是这一带大村,近三千人,从前老村庄并不在这里,1974年8月13日大雨,峡山水库漫溢,淹了向西三里在河边上的村子,房屋毁坏严重,幸亏白天,村民及时撤离,没有伤亡。后来整体搬迁,政府规划建立了现在的城子村。

他指着村庄说:南边是后来盖的,北边是七几年的老房子,现在大多已经翻盖,有的还改成了两层楼,那些没翻盖的,大多是家人搬到城里,或者儿女离开村庄,房屋空着没人住。沿村东水泥灌渠向北走,当下正值秋收,家家户户门前晾晒着玉米,没有年轻人,一些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在门前干活。询问一位晾晒玉米的老人,说孩子都去上班了,即便休息也没人愿意干这些脏累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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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及一亩地年收入,他扒着手指一样样计算:工夫不算,农药、化肥、灌溉、收割,除去成本,好年头一亩地两季都收,能剩余一千元。而打工,一月至少也有两三千吧。现在的地,已经不是农民主要收入来源,只是习惯性种植,是千百年来人对土地情感的延续,年轻人则宁肯荒着也不愿耕种。

这些曾经世世代代被村人依赖的土地,正慢慢退出大众视线,随着变革,悄悄改变它的种植模式。很多地方实行土地流转、承包、托管。新型农场出现,开始大片种植,深层次加工。穷则思变,这穷并不是贫瘠,而是生产模式的滞后,新思路的变革。

城子村因为秋收而能在街上看到不少村民,我沿硬化的水泥路,角角落落转着,不时停下来跟忙碌的村民闲聊。从问答中发现,竟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历史深远的大村,曾经有过怎样辉煌。大多人只是知道1974年的大水,把村庄淹了,而后整体搬迁,村子现在不再属于高密市,而是划归峡山区,办理各种手续、业务要跑到峡山水库西北几十里。对于村庄人物,也仅仅知道田姓有田绍义,曾任高密市市委副书记,田立滋曾在省办公厅任职。关于历史,不知道城子在唐朝以前是繁华都城,唐后衰落成为荒无人烟的废城。明初田姓自阳信搬迁到这里,消失于历史河道的都城,再次以普通村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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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村庄一周,穿过街道回到村委前小广场,一块巨大石碑横亘在广场南部,向阳面刻着城子村休闲广场,阴面刻着七八百字的村庄简介。在文字叙述中,得知此地古时候并不是现在模样,而是成片水田,夏秋时节,一片黄金稻乡景色。城子周朝时叫“谷稻城”,是城阴城的子城,用于存粮蓄马,在历史演变中,不断更改身份地位,西汉时成为侯国都城,直至唐。

有守城者必然有攻城者,一座围城划开的城里与城外,就如到达者与路上人,让自然存在有了社会与人文身份。人生忧患识字始,人性的觉醒产生了认知的差距,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与自然的关系,与家庭友朋的关系,形成独立视角与自我意识。一个个运行的小宇宙,即矛盾又寻找着平衡。城也是一个独立又互相影响的存在,我从一个建村不足五十年的村庄,寻找一座几千年古城的影像,这些当下的房舍人邻,奔跑的鸡狗,行走的牛羊,花草树木,皆携带着时间痕迹,行进的基因记忆。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最近人类捕捉到中子星合并产生的引力波,让我遐想,百年前爱因斯坦假设的成立,微观是不是宏观的缩小版,人类角度的千年百年,在不可想象的时空中,只是我手中这一段秋末韭菜叶吧,绿色汁液松开扣紧衣领下的纽扣,说出真知所借四蹄野鹿的名字。从都城到村庄,仅仅眨了一下眼皮,哪里有什么过去未来,哪里有什么你我。那个从地上拿起扫帚的老年人,把散落玉米旁边的碎叶子,几下就扫成一堆,装到准备生火的条筐里。

宋人李觏说: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想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从村庄返回都城,时间也重重叠叠,绵延无尽,我也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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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岭:乡野中的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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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酉年初秋,与朋友相约,继续中断三月之久的村庄行走。上午九点,送孩子去学校后,背着相机去了阚家镇坊岭村。资料记载,自清朝中叶,高密全境划分为四隅九乡,坊岭即其一乡,一直持续到解放后,是高密西部重要村落。据村民说,坊岭为明末荆姓立村,东靠五龙河,西靠官河,地势较矮,到处是连绵水泊。夏秋季节,南来大水容易在此集聚,形成水涝,遂修建一条东西大岭挡水,村庄建在岭上,便名为坊岭。而另一说法是:有官亭必有坊岭,官亭为古代驿站,坊岭便是驿道。

这种没有确切记载的传说,对于好追问的人来说,只能勉强算个安慰。如今,村庄地势平坦,官河与五龙河干涸多年,河底长满杂草,被村民引以为傲的高密老八景之一的九穴栖鸢,除了村东北与官亭村相望处几个没水的小池塘尚在,再也没有水势浩渺,深潭奇穴的丝毫痕迹。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沿东侧大街北行至村北东西街,转而西行,这片老房区住宅基本荒置,村庄分为坊一、坊二、坊三三个行政村,皆由北向南延伸。村头收拾柴禾的老妇人说:这条最北边的小街通往饲养队,每到秋冬,生产队马车拉着晒干的青草往饲养棚送,顽童们就跟在车后,抢拽干草,大风一刮,满街飞扬。

保持事物纯洁性有其难度,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顽童抢走杜诗人家屋顶覆盖的茅草,急头赖脸的诗人捶手顿足,大声呼喝着追赶。物质与精神赤裸裸地狭路相逢,气骨再傲,妻儿老小的温饱却沉如铁铊,时刻坠在一个男人的责任心上。走进村庄狭长小街,路人手指远去时空中的房舍、人物、事件,给我们描述一场秋风中,离开世间的人们,赶着马车,晃晃悠悠走过去,屁股烙着烙印的马,低着头拉车。深秋的大风吹来冷冽寒气,马突然打个响鼻,晃晃头,继续保持自己行走的节奏,而人与事毫不停滞地滑落时间滑道。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赶车人坐在高高青草垛上,俯视着村庄内变矮的房屋院墙,想自己的心事。草垛挡住视线,看不到一群唐朝顽童丢弃了杜诗人家茅屋上刮下的茅草,正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一手挎着棉条架筐,一手撕扯着茅草。兴奋与刺激使皴裂粗糙的脸蛋,发散着红扑扑的光。

一家种植了玉米的泥房子后,磨损却没毁坏的后窗吸引了我,关合的门板贴着福字,碧绿玉米叶掩映下,鲜艳生动,丝毫没有废弃老屋的衰败气息。这一片老宅区,被称作侯家胡同,如今闲置荒芜,不再被需要。老房子好多已经坍塌,泥土的墙壁挣脱原来束缚,重新跳入泥土,院墙裸露的干狗石头被风化、雨水冲刷露出嶙峋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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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高密一中校长侯宗凯和堂哥侯宗义的老屋,在兄弟两人离开村庄,去城市安家后,不再修葺,已倒塌种上杨树。风雨过往,杨树长大,好多种树人离开世间。不知道这些已经驾鹤远游的人,会不会在某个月夜归来,再看看老屋,走走曾经的旧路。此时几个男人在老地基上杀树,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东侧胡同里蹲着四五个帮工妇女,还没到她们搭手时候,随意地蹲在墙边,看男人们忙活。

我们感慨故乡,那些无论贫穷苦难还是宁静快乐的日子,都跟随着消失的时间,微微摇晃。黯然神伤的黄昏,凝神静思的月夜,喧嚣烦乱的白昼,我们追思怀念的又岂止是村庄,更多是那些承载着成长的时间罢了。而这条单向河流,从来不会为谁重新流一次,作为闯入时间河道的一枚钉子,我们也仅是浩渺宇宙中一颗渺小的星,偶尔出现,闪烁一下微弱的光,转瞬又消失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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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西官河,高高的河坝为村庄留下那么多惊心记忆。民房就在河岸东五十米水湾边上,这里有最大的水湾,孩子们经常在湾里戏水捉鱼。一夫就在这群顽童之中,八十年代中期,他创立了高密县最大文学社,并创办民刊《心溪》,王润滋、莫言、李安林为刊物题词,二十二岁写了令人荡气回肠的剧本《雁唳》。在文章中他写到童年,村内传奇老人,神秘哑巴,走失的女子,成群野鸭和大雁,密密麻麻覆盖住河道的水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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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是离神的快乐最近的日子,在坊岭小学门口我们遇到三个小女孩,看到有人在校门前拍照片,好奇地围过来。我把镜头转过去,让她们迎着我走,这些女孩毫不腼腆,大方地配合,问她们姓啥,一个说话脆快的女孩说:我姓荆、她们俩姓张。问她们在干嘛,女孩咯咯地笑着说:采风。

坊岭是个姓氏很多的村子,王、侯、荆、栾、张、刘、芦、岳、杨、康、隋、迟、高等。一个姓氏繁多的村庄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文化的人特别多,有灵气的人特别多。今年春天,本村人荆有法曾送我一本他写的书《缘分》,从天道循环,阴阳和谐,诠释万物彼此关联,互为因果。在物质至上的年代,独自潜心研究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是什么支撑着他?超市里的女人开玩笑地说:这村出秀才,你看街上瘸着腿走路的老汉,不少都是博士生,硕士生的爷爷,现在北京,青岛的到处有,有的一家出好几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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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岁的刘好金亦是一位奇人,我们去时,他在院子里跟老伴刮蜀黍,一把长柄铁锄反绑在倒扣的方凳腿上,一手按着,一手拉动,利用锄刃的锋利,把苗子上的空壳处理干净。见到我们礼让进土屋天井阴凉下,摆上吃饭桌,泡上一壶崂山绿茶。刚刮去壳倮子的蜀黍苗规整排布在院子里晾着,西墙边葫芦顺着架子爬到厢房上,小菜园内茄子、大葱、辣椒、小白菜长得很好,石榴结满硕大果实,卵形叶子层叠反复,按照自己的叶序,做着春秋文章。

没等问,老人就打开话匣子,讲他的第三世界与四书五经。老伴走过来,笑着说:这人个人啊,人不大,说话奇惊人。刘大叔呵呵地笑,说:习惯了,自己研究这个,没有合适的人交流,经常跟木头说,跟石头说,跟庄稼说。我很惊奇,这位在家种地的老人,用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感悟与体悟,对四书五经逐字逐句做出注解。

他搬出半尺多厚一摞手写笔记本,字迹工整,清晰,让人震撼。他说初稿有六百多万字,后来反复修改,删减,精确为现在的二十五万。我问:您花费五十多年精力,一个人孜孜不倦地研究这个,有什么想法吗?他抹了一把脸说:这些东西都是有用的,我自己没有能力出书,但是,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它的价值,会流传下去,对后人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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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跟随时代大潮起落,人如介素,渺小又重要。时下,经常听到有人呼吁空虚,人生意义与价值,我也时常思考,但是,答案却是在风里。我随手捡起脚边一根准备做笤帚的蜀黍苗,一下下驱赶伺机偷袭的黑白花蚊子,它们有价值吗?它们没有价值吗?人去世时,要烧各种纸扎,其中一个是钱柜,焚烧前要打开柜子上的金锁,那句咒语是:黄金锁,什么开,炊帚疙瘩笤帚苗。

村庄就是一根笤帚苗,我在村中间十字路口站住,一群打扑克下象棋的村人,在墙边树下,吵吵嚷嚷,孩子与小狗依靠在大人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大人闲话家常。这是娱乐花样繁多的时代,信息爆炸,每个人都在用有限的大脑空间,经历着信息的狂风暴雨。我们怀念从前的岁月,也怀念那时一场露天电影带来的无限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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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里,带孙子的大妈说:若是要放电影,放映队还没到,老人孩子已经去放映场地放板凳占好位置了。放映队队长是我们村的王仁勇,去县里前在村小学教书,会编会写,每次来村里,独轮车推着五六百斤重的设备,汽油桶,发电机,放映机,大绳,幕布,铺盖卷,进村放下,顾不上回家看老婆孩子,先帮村里办黑板报。搜集好人好事,编成快板,晚上放电影前,打开幻灯,先说上一段,宣传好人好事、婆媳和睦、计划生育、国家政策。

王仁勇是四十年代初生人,早期就读于滨北中学,就是现在的高密一中,学习成绩优秀,因为家庭困难,没考高中读大学,考了管吃住的诸城师范,毕业后在张家墩、坊岭等小学任过教。现在这些街头下棋的老人,很多都是他的学生。后来被调到高密城的放映队,在乡镇村庄做了十一年放映员。八十年代初开始,任电影公司领导,直至退休。谈到高密的每一个村庄,熟悉的人,精神健烁的他两眼放光,如数家珍。

提起当年,有无数感慨唏嘘,几十里上百里路推着独轮车,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地行走,晚上骑自行车两个村庄跑片掉到沟里,一年在家陪妻儿不过十几天,这些艰辛与电影给乡里乡亲带来过大年一样的欢乐相比,他们更崇尚于这种辛苦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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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是历史,一座村庄从诞生之日,就承载着浓淡不已的乡愁。罗马尼亚哲学家齐奥朗说:面对我们心中宇宙式的膨胀趋势,它也无能为力。因此,真正的疯狂从来都不是因为大脑的偶然变故与某种灾难,而是由于心灵打造出来的错误空间概念。乡愁亦是错觉吧,不然为何每个人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径。

所有经历过的标记与印痕,会以某种形式渗透进记忆,平时隐身在琐碎俗常的忙碌中,不去思考自身之外的事,没有人会无病呻吟地诉说乡愁,只是越近老年,越是反复重述年少时的人和事,甚至一座湾,一棵树,一个老人和故事。每一个离开的人,都在回来路上,村庄却不会永久地等在哪里,时代的变迁,好多村已经慢慢消失了。好多好多的人,已经没有故乡可回。 村庄只是记忆中的模样,它长在水边。我们低头想念的时候,就会看到一棵参天大树,枝丫伸展到远方,她的每一朵盛开,都是一处水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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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胶莱河畔起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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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托着一朵桃花往地上飘时,修河士兵弯下腰,用铁器、木器、竹器从一条帝王猜想的线上,挖出一条河,胶州湾到莱州湾,这些本不会相见的水,因某个人的意志,而有了相见机会。一条河与两岸村落,彼此成为佐证,共存于时空中。元十七年莱州人姚演上书元世祖,建议开凿漕运河,得到同意,遂“凿地三百余里,东起胶西县东陈村海口,西北达胶河,出海仓口,谓之胶莱新河。”

驻足河岸,此时水已经流完了,河道却不空闲,它用满河荒草流淌着枯荣,流淌着季节。站在河底东望,春天的绿潮正流过来覆盖冬天的寂灭。此时,人是安静的,站在河岸,被时光冲刷,奔流在另一条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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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开了,媳妇脚开了,海棠开了,“铜帮铁底胶莱河”裸露出全部曲线,季节打开妆匣,就着空阔水镜梳洗,我捡起脚边一枚沾满泥土的鹅卵石,端详。猜测它曾属于哪一座山,游历过哪几条河,几只麻雀飞过来落进草丛,那里曾经被水鸭占据千年。把卵石扔过去,麻雀惊叫着飞走,翅膀尖端沾染了河底的水纹与尘灰。

我想象多年前,早起人家打开院门,从幽闭房屋走向胡同。露水打湿的柴草垛还在沉睡,女主人抽取干燥部分,抱回灶前,向灶底添一把金黄色麦秸引燃。睡在炕头的孩子翻个身,闻着熟悉烟火气,跌入更深梦乡。梨花开了,腥味混合着胶莱河飘来的水汽,把村庄笼住,梧桐、柳树、杨树、槐树、榆树的光树杈各自滴着水珠,晨雾像母亲湿漉漉的大毛巾,抹着孩子睡眼朦胧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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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永珠大叔家老房子修建在胶莱河南岸,离河一米。此时,这里是一片空地,种植着豌豆,三月的小春风从河北岸,平度的土地上刮过来,抚摸一下草芽菜叶,摇晃一下杏树、桃花、海棠,沿着梧桐树梢钻进村子。房屋几乎全部向前延伸扩建,三百八十年前的明朝初年,赵氏一家在此搭屋立村时,房舍便修建在这里,后来崔、窦、陈、孙、刘等姓氏陆续搬迁至此定居,村庄还是北倚胶莱河,南望百脉湖,仅有河崖这片高地成为存身安居之所。那时的大水已经成为梦境,多年的干旱,我怀疑十几岁以下的孩子,对于河的定义是否还跟我们一样。

胶莱河修通后,百脉湖逐渐被它泄光,整片湖泊慢慢露出湖底,水退人进,形成人烟厚实的村落。崔家也由崔家河崖村变成崔家,几百年繁衍成三百多户,成为姜庄镇第三大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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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大叔说,村庄在高密最北端,河北岸就是平度,而今村庄已经南移,贴近河岸的旧房子拆除,房基归为农田,种植着果树、蔬菜或者花生、豌豆。站在老房位置,干涸的胶莱河像一条疲倦草绳,松散地躺在地上,河北麦子全部返青,趁着一场小雨快速生长。

窦大叔说他第一次听到读书声,就在老屋东侧场院里。七月早晨,水雾从河里漫上来,几棵柳树跟槐树垂着叶子,青蒿与看麦娘比肩而居,开着小紫花的米布袋结了一条条小豆荚,马虎枣则张罗着黄色小花瓣,吸引苍蝇与土蜂。掉落在缝隙的麦粒跟着一场大雨长出来,绿油油的这边一簇,那边两行。从河里爬上来的麻鸭、白鹅,一步一摇,伸长脖子,贴着地面,刚刚洗干净的扁嘴巴,嚓嚓嚓地去取食嫩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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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的男孩睡眼惺忪,蹲在东墙下看一队蚂蚁行军,整齐的步伐,让一个孩童产生强烈破坏欲。他捡起一根金黄麦秸,横放在队伍前边,看神气十足的士兵们,因为小儿一个恶作剧而兵慌马乱,如临大敌。这时,一阵抑扬顿挫吟诵声,从场院东侧传来,在一个偏僻角落,这种不同于呼喊孩子与斥责牲畜的声音,有着震颤心灵的奇异。他站起来穿过场院,跑到石庙后寻找,竟然是邻居崔廷仁半昂着头,对着大槐树东侧初生的太阳,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吟诵。孩子站在旁边好奇地望着他怡然自得的模样,问:你在干什么?

这个中年男人看了看抹着鼻涕的小花猫,继续摇头晃脑地唱着,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你在干什么啊?好奇的孩子望着得意的吟诵者,再次大声地问。我在读《论语》啊。他停下来,弯下腰,望着他的眼睛回答。孩子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古老村子里,除了牛羊鸡鸭鹅,除了男女老少,除了父亲的烟袋,渔网,母亲的油灯,麻线,锥子与纳不完的鞋底,还有一种人叫先生,还有一种声音叫读《论语》。

不知道那个偶然听到读论语的声音,有没有种植到孩子心里,他却在不久后的秋天,背着母亲用老棉布缝制的书袋,走进村中大庙改建的小学堂,跟着崔廷仁先生翻开了课本。那时,他也没想到十年后的崔先生会自悬于小学堂的横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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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建村几百年,翻看历史,没多少读书有功名者。但是,村中建有学校,周边十几个村庄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从初中,高中,到后来改建成小学,不断变迁,不断扩建,培养出许多优秀人才,那个聆听过论语启蒙的孩子,也由学生变成老师,一直在这里教学,直至退休。

众多声音中,还有一种高音来自胶莱河。时隔多年,我与老少七八人围坐在春天的大队部里,院外几棵大垂柳把碧绿簪子插满枝头,跟着奶奶玩耍的幼儿追逐着,撒着小马驹一样的欢。说起村后胶莱河,说起古老的漕运故事,说起大水、鱼,时间掩埋的岁月瞬间崩发出春天般翠绿的光,那些覆盖在表层的灰,装扮的沉寂,蓦然抖落,欢腾的场景密密挤挤跳出来,改变了沉闷无趣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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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莱河四季都有许多乐趣,夏天,男女老幼在不同时间段去河里洗澡,孩子们打水仗,比水性,什么狗刨、抗水、漂浮、打嘭嘭、憋气、潜水,各种能想出来的花样,都是孩子们比赛项目,与国际赛事相比,趣味性与竞争性毫不逊色。中午则是男人的天下,下地归来,一身臭汗,放下锄头,陆陆续续聚集到河崖,扒了衣服,丢在河边青草上,或者顺手洗了,晾在碧绿的媳妇脚上。河水清澈凉爽,把身子浸入深水区,闭上眼慢慢享受暑夏难得的清凉惬意,世事浮云一样飘远,身心舒泰。冬天的冰面则是孩子们的天然乐园,各种自制玩具让每一个孩子,永远不想长大,无论走向多远,都会在梦里一次次返回,即便是掉入冰窟窿的困窘,也无数次的怀念。

在河崖的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或大或小的网,拉网、扒网、抬网、甩网、站网、捞网、地笼。老村长崔大叔比划着说,夏天汛期,上游开闸放水,呼呼隆隆的大鱼跟着河水冲下来,村里男人开始失眠,听着河中流水声,辗转反侧,索性扛上大网拉着小儿去了河崖。胶莱河一改平时的缓慢清澈,露出暴躁面目,把二三十米宽的河面,营造出许多恐怖气氛。男人则不惧怕,慢条斯理把网抖开,捋顺,向河心用力甩出。一网下去,河像个魔法师,蹲在水底把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塞到网里,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倾听河岸上传回的惊喜与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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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鞮山的陵羊泽还有一种冉遗鱼,鱼身、蛇头、六条腿,眼像马耳朵。看它的样子长得怪吓人,吃了它的肉却能使人不眯眼,也能使人绝处逢生。小男孩已经在河水哗哗流淌声里,沉入另一个世界,那里,各种山海经的怪鱼们自由自在地跑着、跳着、飞着,他骑在文鳐鱼身上,飞过村庄上空,星星那么亮,那么多。一个经历过这样神奇夜晚,畅游过童话世界的孩子,在以后无聊又琐碎的俗世生活中,绝不会轻易放弃有趣,心肠也不会轻易变得冷硬。

向南是村庄的重点部分,六十年代统一规划过的房屋排列整齐,此刻,有三条东西大街构架的村庄,正逢二七大集。站在春天大街上,看赶集人一问一答,谈论一捆青菜的价格,或者一块猪肉的肥瘦。沉稳的老人蹲在地上,反复端详一把镰刀,粗茧的指肚轻轻在镰刃上蹭着,你会感觉时间是向后淌的,流水冲走浮草,花瓣,雁鸣,却又把悠闲与缓慢带回来。

在过去的时间里,还有一种比较清晰的声线,悬挂在村庄记忆中,那就是茂腔。崔家的茂腔十里八村有名,在一个没有其他娱乐的年代,过年过节扎台子唱大戏是一件大事。村民崔华南自费出去学习武生,花枪、刀剑,回来教给村人,使这种草台班子提升到专业水准,名气大增,周边村庄,甚至北到几十里外的平度,都会来请戏。锣鼓一响,人山人海,那也是一个茂腔大繁荣年代。斗转星移,世事变迁,电视走进家庭,各种娱乐项目繁多,茂腔慢慢凋落,除了怀旧的老年人偶尔听到锣鼓梆子,停下来跟着哼唱几句,更多已经被评为频危物种,受到非遗保护,挪移到温室中培育。

沿栽满柿子树的胡同,一路向南,路过曾经繁华的供销社,供给村人吃水的大口井,去寻找村庄四周的方塘。当年整个乡镇出劳力来挖鱼田,以期搞活这个平度进高密第一村的经济。美好设想并没在实践中满足想象者的意愿,自然有自然的路径。浩大工程已经荒弃成一个个窟窿,在村庄四周大张着嘴,像六月天,旺毒太阳下跳到柏油路上的鱼。米沃什在《被禁锢的头脑》一书中说,任何怪胎的东西,都不可能是外来的被植入,都应该有自身深刻的历史、文化及人性的根源。这让我想起那句民谚:长木匠,短铁匠,职业习惯决定思维模式,在一个高度统一的环境下,我们都早已见怪不怪。

「新刊赏鲜」《人民文学》2018.5期 烟驿·村庄

我无意于村庄表层以下的探寻,干涸的胶莱河畔这座寻常村落,用它几百年的炊烟,讲述寻常百姓的生存状态。一切终会成为过去,想到此便感觉颓丧,却也感到安慰。此刻看到、听到、想到的,就像无数崔家的故事与人物,他们从这里出生,也在这里离去。像那棵生长了三百多年,向北挪移了六米再次枝繁叶茂,见证着村人来来去去的老槐树。村人穿过池塘,沿出村路走向村外,在不同城市,不同岗位,穿过自身处境、困厄、野心,以不同字体,写下一个人的履历,然后用各种形式返回村庄。

人被一点点向后拽,被拽进村庄,街道。枣树高大神秘,柿子树安然,金雀散发着少女的芬芳。回来吧,这里田野辽阔,天空慈祥,河流叠印着曾经的欢乐,花朵与庄稼接受太阳金色柔光。希望一切还是如此美好,一切还是你,离开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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