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玉
2005年初夏父母与子女及孙辈们在白茆的全家福
题记:大凡作为子女的,都曾有过追忆父母,并将其往事记录下来的愿望。可屡屡因无从入手,终不能如愿,我也不能例外。前段时间,在朋友圈偶遇影响颇广的《原野牧歌》,发现其推送的作品,不乏追忆父辈之佳作。受此启发,随萌发尝试也来写一写的想法。于是,便打开多年不用的电脑,敲起不够熟练了的键盘。此时此刻方体验出“书到用时方很少”来。
回眸过去的苦难岁月,为的是要珍惜当下,更是为了未来。父辈为我们呕心沥血,历尽磨难。为我们带来了今天这么的美好生活,夯实了这样坚实的基础,我辈岂能止步,后来者能躺否?
父亲择日于2015.1.24离开了这个世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为了不拖累自己唯一的儿子和长年在外照料人家老人的一个女儿。唯,让他不放心的是,从五六月大就被他和我母亲带大,直到上大学的外孙女金,工作后尚未成家。
但,他立马又说,也不错,能在城市大医院当个护士也挺好的。
2021年初夏外甥女金单位医护人员运动会留影
父亲离开我们已近七年了。父,为家族艰辛打拼的点点滴滴,仍历历在目。父亲出生在民不聊生的战乱时代。少年时,目睹了日本兵,抢夺百姓财物的凶狠,感受过解放大军,渡江下江南,场面之壮阔。成年后,亲历了五四年发大水,江水漫灌家园之苦,体验了共产风饿死父亲和三岁娇女的切肤之痛,历经了文革社会之躁动,为改革开放鼓个掌,享受过家国日新月异变化所带来的甜蜜。
2020年商合杭高铁跨江大桥暨芜湖长江三桥通车前市政府安排市民免费乘专车上桥参观留影
父亲职业虽说是农民,但他却干了很多不是一般农民都能干的活。木工、瓦工、补修工(补鞋、补锅、补塑料盆、补雨伞等),这些活他都能干,而且还干的很好。
改革开放后,家里还开过小店,兼送货下乡,变成了名符其实的“送货郎”。再后来,直到他晚年,只要他还能动,仍然坚持在加工制作小农具——打蒜苔的梭刀。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其操作流程,和相关技术要领。即采购符合规格的金属板材,然后切割成单个刀片(长方形),继而,切角、锤平、凿窝、磨砂、打光、除锈、焊接、冲眼、安把等诸多手脚。其加工生产的小农具除了销售洲上及洲外的泥汊、白茆、汤沟等乡镇外,还远销南京八卦洲、江心洲、柳洲等地。这些因崩江搬迁至南京的众乡亲,对父亲加工的产品高度信任。赞誉多多。
父亲2014年清明节期间在江坝自家庭院
他充分利用当时现有的土地资源,提高经济效益,种植过扎扫帚用的地肤草,并自己加工进行销售。2005年以后,妻开了个“三味书屋”的小书店兼做些小吃,服务于六洲中学及周边的学生及社会人员。其蒸饭用的木桶不知坏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由他,时已古稀的老父亲帮忙救急。在工具不全,材料难求的情况下,他想尽办法,妥善应对,给予顺利地解决。因此,没有一次影响学生们早餐供应。在特别忙的时节,他坚持风雨无阻地为我们帮忙看店,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诸如,擦地,烧水之类。
父亲虽称不上大国工匠,但至少可称作,民间艺人了吧。这些,都得益于他的吃苦耐劳,不断进取,善于学习,乐于钻研的精神。关于这,父亲熬夜通宵达旦学补鞋的一幕立刻浮在了我的眼前。活到老,学到老。这种终身学习的理念,在我父亲的身上得到了很完美的诠释。
年逾八十的父亲在烧水
“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父亲似乎成了一台名符其实的永动机。
在他生活的八十一载的风风雨雨中,历尽磨难和生死考验,有诸多可歌可泣可书之处。
下面所要记录的是,建国之初,我的父母在即将开始属于他们的新生活时,发生的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兼将此事发生前后,也是他们往后近六十载共同生活,前后八十余载,风风雨雨,其间劳作与生活片段撷取一二记之,以示崇敬。
1957年5月1日,农历丁酉鸡年四月初二日。白马洲(今白茆)沿江一带刮起了五到六级东北风,江面阵风七到八级。俗话说:长江无风三尺浪。遇到这样的天气,江面已浪白了头。
当年江上帆船破浪前行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父早早地请来了本队邻里,两位德高望众的长者。一位是范世顺(现白茆三垅村干周宜武外公),因其只有一只眼睛可视,人称瞎大爷,这位长者,虽目不识丁,但因其记性好,心智聪明,能说会道,讲话幽默风趣,爱干玩笑,因其女儿嫁给对江周家,所以经常往来于江上。常遇孩童搭船过江,风浪大时,孩子怕船倾覆,用肩膀顶与船沿。他便火上浇油,唬人家小孩,道“船要翻了,船要翻了”,吓得小孩直哭,方才罢了;另一位是李大先生家老伴,人称李大师娘(现无为一中,原六洲中学思政室主任李大强的奶奶)。这位长者,个头不高,长得清秀,慈眉善目,身体硬朗,言语不多,但心如明镜,乐于助人。深得七邻八舍乡亲爱戴。
他们冒着雨,顶着风,搭乘着从本大队周宗兵家专门请来的一条打鱼船,由黑沙洲中心的小北岛出发,向当年日本兵,在此建过兵营的“鬼子窝”,即现在的神塘上、泥汊下的方向蛇行行进。
住在江边的人,大抵都知道,因风向,此船不可能像如今,只要机器马达一响,船头径直朝北,即能快速抵达江对岸,到达我母亲的娘家所在地三垅。其实,过去这两地也就是一江之隔。如果遇风平浪静,睛光妖娆时节,两岸鸡犬相闻。那年月,几乎所有的船只航行,只能借助人力或自然风。无风时,只能靠人背,纤夫名由此而来。即,用数个人肩挎着纤绳,勾着腰,低着头,用力向前。前面第一人,头略抬高一点,以便看前方行进路线。后面的,则只要看到前人的脚后跟,然后跟着走即可。纤夫们,只需要将船,背至想抵达的目的地上游的对岸,然后将船头旋转大约四十五度斜着朝对江,借助江水自然流动,和船上桨橹的帮助,逐渐驶向目标。至于旋转朝左还是朝右,视你是从哪去哪而定。这种情况一直沿续到上个世纪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那时的江河湖泊中,仍可见白帆点点,还能听到不绝于耳的樯橹声。
当年水上摆渡船
那日,刮的是东北风,由南向北属顶风行驶。于是,只可采取“由曲达直”的蛇行前进策略——这也是江边渔人或船工千百年来智慧与经验的积累。用今天的流体力学知识不难理解,这其中的原理和奥秘。这船在风雨中,歪着身子破浪前行,船体倾角或大或小,角度不停地变化着。时儿四十度角,时儿五十度角……。船桅上打了许多补丁的帆,有多处被风扯碎,在风中不停地摆动,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借助风力,小船在摇晃中,前行至江心处。此时,浪如山头。小船在波峰与波谷之间,时隐时现。如果此时,你站在岸边眺望,怕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桅杆顶端的一小截,恰似在江水中搅拌着什么东西似的,在不停地移动着。
江两岸及船上的人,无不期待着船只早早靠岸。终于离北岸越来越近了。100米,50米,30米,此时船上的人们,悬着的一颗心,稍稍平复了些。可是突然,船工发现,岸边“江坑子”壁陡成崖,无法上岸。船只只好向坡缓的下游,顶着风,寻找着陆点。
可是,就在离岸约二十米处,浪花更大了,原来卷向岸边的浪被岸边“江坑子”(陡峭岸线的俗称)狠狠地推挡了回来,两股浪叠加撕扯在了一起,很快便形成了更大的峰峦。终于,这只不算太小的木船,驾不住巨浪的蹂躏
——迎亲船翻了,翻了个底朝天。
船,是请来帮忙接亲的。虽上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从七邻八舍里凑借来的五六把雨伞,还有船仓中供人行走的铺板,以及平时捕鱼用的一些工具等,胡乱地,极不情愿似的,散落在水面,漂浮在江中,随波逐流,或沉去,或漂浮着,渐渐流向下游。或上,或下,有几块,还向着下游随流水迎着浪花扑过去,好像是在为他的主人,在泄愤鸣屈似的,并渐渐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生命止上,人命关天。
诚如一切自然灾害一样,在这种突然到来的事件面前,第一步还是靠自救。虽瞎大爷,只有一只好眼睛,但他还是靠着心智,本能地用手一把抓住了李大师娘衣服,另一只手抓住了一只漂浮在水面的木桨,利用双脚上下扑打,向岸边游去。
船老大,因多年在江上捕鱼打拼,其能力自不便说。
外婆项礼英(渡江侦察记一一为了忘却的小木盆中项修成的女儿)
好在我的外公和外婆不放心今天的天气,岸边早早地就安排了一行人,来江边等候迎接。目睹此景,会水的人们,便奋不顾身跳入江水中,开展营救。
四月初,虽非冬季,但江水仍带有寒意。况且他们当年,并不是姑娘小伙,都是上了岁数的人。湿衣、湿裤,缠在身上很是难受。时间一久,就会瑟瑟发抖。落水者上岸后,我的外公,对他们进行了妥善的处置。随后,便换乘坐上了,由我外公安排的戴家渡船,送我母亲及一行人,向洲上行进。当年,戴家渡口位于戴家大窝。其,在季家渡口之下,位于今天的白茆江坝上游的垅凝与三垅搭界处。因戴家船主是我外公的表哥,其船吨位,比来时那条船只大,超十吨以上。加上是顺风行,外公很是放心。果不其然,船很快平安地,将我母亲及一行人,送抵洲上。
外公周隆圣
我外公周隆圣(又周隆胜)是读了几天私塾的。少年时代,就显得不一般。办事老练、稳重。方圆数十里,乡里乡亲、亲朋好友等,家中但凡,遇难解困惑之事,便会想到他老人家。他尤如是一位有经验的老中医,在给受了点风寒的患者,问诊把脉般,手到病除。因此,人称“诸葛先生”。关于这情况,在我十六七岁上师范期间,探视他与其聊天时,就已感受到。他能脱口而出《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在灵……”的全篇,并说些当时诸多我未知的东西南北发生的人和事,上下几千年中发生重大历史事件。什么前朝后,什么蒋家王朝,什么国民党怎样怎样,日本人怎样怎样,共产党又怎样怎样等许多知识,令我瞠目结舌,钦佩直至。当时确实不懂。不象今天的我们看电视、听广播、上上网,不经意间,就能学习许多我们当年没法学到的东西,了解更多知识。
母亲,周义珍(周宜珍),1938年10月13日(戊寅虎年八月二十)出生,在家中兄弟姐妹当中排行老二,时年十九岁。父亲张明道,1934年9月18日(甲戊狗年八月初十)出生,在兄弟娣妹中排行老三,时年二十三岁。
2010年父亲和母亲晚年照片
当年,我爷爷,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是土改时,政府给张氏一门划成份为“雇农”的主要依据。父亲二十一岁娶过一门亲,本队邻里李家姑娘,人称“小毛姐”。母亲告诉我,小时她舅父在三垅(项传万之父)。小时曾抱给三垅冯家做童养媳,长大后想家,整天哭闹,不从。于是又返回洲上的家中。后嫁给我父,一年不到,病故。母亲跟我谈心时说过,“大毛姐”从小与母亲经常在一起玩耍,因冯家与母亲家住在一块地上,为邻里。其实,他们也是远房老表关系。“大毛姐”的外公与我母亲的外公项修成一个辈份(《渡江侦察记一一不能忘却的小木盆》中提及过此事)。至于为什么人们一直称她大毛姐,那是因为过去的女人没有名字。母亲说,起名是后来参加生产队劳动记工分需要,才开始有的事了。再后来,女人开始可以念书了,起名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自不便说。
1954年梅雨时节,长江中游有1800 公里流域遭遇百年未遇的特大自然灾害。仅长江安徽华阳河地区分洪,无为大堤溃决,决口分洪量达87亿六方米,淹没耕地34.3万平方公里,受灾人口达290万。整个长江流域,中段五省受灾人口1888万人,死亡3.3万人,京广铁路不能正常通车达100天,直接经济损失100亿元。时值新中国刚成立不久,抗美援朝结束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想而知,我们的党和人民是多么不易,真是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呵!
当年,你若站在大磕山朝北一望,一片汪洋,无边无际,一浪白。这一年的冬天,天气十分寒冷。父亲到严桥红庙老家(祖籍地)取粮食,因为张家一门有不少张嘴要吃要喝。老大、老二两家家眷都在洲上,父亲从山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大方柜子的粮食已被这么多张嘴消耗怠尽。现,急等着粮食下锅。此时,父亲大哥张明荣在无为红庙老家帮人家织布谋生,二哥张明仙懂点篾器活手艺,在帮人家修补竹器谋生。
父亲光脚穿着草鞋,没吃没喝的从冰上来回走了近一百五十多里地。
父亲与母亲组成家庭时,我的爷爷奶奶还带着我的小叔明开,仍在新港那边的大磕山山头上,后期他们又跑到宣城广德投靠一地,因为我奶奶的哥哥当年参加过新四军,并有一定的职务,后转业在广德公安局任局长,只记得姓杨,原江南小洲乡人。他让其弟给介绍一地暂住。终,返洲上。
去江南逃荒避难的很多户人家至今还有很多没有回洲上的。原来,五四年发大水,政府将洲上老弱病残零时迁移安置到了江南新港的大磕山和小磕山上避难。
几日前,父亲还挑着工具挑子,一头是工具箱,里面装着斧、锯、刨,凿、锤等;另一头是一条“懒板凳”加上给木盆、木桶、“腰子盆”、“大扎盆”等修理时要用到的材料,如给各种盆打箍用的竹篾、竹削子(后期发展变成枣核钉)。
江南水乡水面劳作用具一一腰子盆
父亲那时刚二十出头,在新港大磕山和小磕山这两个山头间的一个卧棚一个卧棚的灾民点住户间,穿棱行走,十分疲乏。因这样的劳作方式从无为大堤决口到现在已差不多接近三年了。但为了这个家,他艰难地支撑着,默默无闻。
上面提及的所谓的卧棚,也就是找几根竹木支撑成人字形,再在其上披上杂草树枝。当时可没有铁皮和塑料制品可用,只能就地取材,一切依靠大自然。
父亲是在1954年春节前后,来无为观震潮边的郭木匠郭老爹家学木匠活的。郭老爹的儿子郭圣球,那时与父亲年纪相仿,也在当学徒。按现在的说法,他与父亲的关系可称得上是师兄弟,也可以称作同学了。只不过郭圣球的师傅就是他老爸而矣。l但我父,因堤溃、圩破只做了半年的学徒,便终止了求学路。虽然在求学期间,作为郭家的伙计,他什么活都要做。诸如烧水扫地,洗衣擦桌,倒马桶,刷马桶这些电影电视中,当学徒工所做的脏活累活可都要干。尽管这样,父亲多年以后,说起此事,仍然十分的惋惜。常常自言自语道“学习的时间太短了。”
他这是从内心觉得,不能象郭老爹的儿子郭圣球那样可以圆满地完成自己的木工技艺学习。
回家后,用人家“捡精”废弃的棺材板练习制作木门、“猪食盆”(喂猪食用的木盆)等来练手。这不仅提高了技术,同时也为家庭争点“花销钱”(零花钱)。过去很多人家的大门都是由这种方式获得的,民间改说为,“棺材”即既升“官”又能发大“财”。其实,那是一种无奈之举。当年科技不发达,物资匮乏,是没办法的办法。就这样,越练越精,也就是靠着他的这门子手艺,应了急。帮助父母、四弟、五弟,抑或在山头的侄儿士银、侄女等张氏后代渡过了荒年的一个个难关。因为此时,侄女、侄子他们的父亲在外串乡讨活口。大哥在山里(指严桥红庙)做织布生意折了本,大嫂将丈夫丢在家里的做生意,进原料的钱又给弄丢了,真是雪上加霜。
前面提及的所谓用“捡精”丢弃的木板做原本材练手艺。那么什么是"捡精"呢?它应属于中国礼仪文化丧葬中的一种传统民俗。它是将已故之人尸体用棺木或其它材料,收殓后放置于适当地方暂时摆放(此称“丘”)或埋入土中(此称“葬”)过渡一下。等条件具备,选择适当的时间将其未腐烂的骨头等,借助工具取出,重新放入一个小木盒,俗称“捡精盒”。随后,其死者至亲,将其移迁至祖坟之上的丧葬活动。
今天,当你了解了,这个随历史长河渐行渐逝的习俗后,就不难理解蒋氏父子,为何死后至今棺木没有入土的原因了。
难道他们不想入土为安吗?不!那是由于他们念念不忘浙江奉化的故土。他们的父母、妻子在那,根在那。古人云:叶落归根。大概就包含了这重意思。蒋氏两代人在临终时都很凄楚苍凉,期待:活着不能归,死后也一定魂回故里。期待那日,早早来到。
1972年春,父亲的大哥张明荣因患食道癌,享年四十八岁,离开人间。其侄男侄女年龄都尚小,未成年,不立事。是父亲一手办理其父后事。锯木料、装板材、团材、油漆等棺木的制作到暂时的入土埋葬,都由他操办。考虑当时实际困难,就暂埋在我家老墩子的屋栅头。几年后(一般三年),条件略好了些,侄子年纪也大了些。他便自己做了个捡精盒,带领其侄将“精骨”运抵老家红庙响山的老山上,与其父母安放在了一起。母亲回忆说,那次你父亲领着侄子士银、士好步行一百多里地从洲上走到严桥红庙响堂。这一趟,他送去了三个“捡精盒”。另两个,一个是我奶奶的“遗骨”;另一个是早年从小抱到东流一家做童养媳,十几岁后,因牙齿炎症,无医无药,不治而早逝的,我的小姑姑,名曰“小姑娘”的。母亲告诉我,那天你父亲请了本村的程志良老爷子帮忙“捡精”的。
古话说的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父亲的特长是木工活中的“圆木”,在“方木”方面则显得稍差一些,但凑合着也行。但他这一专业不足,在大灾之年,水患之时,并不影响的他的营生。灾民正需要他的“圆木”技能俱多。修修补补大都为“圆木”活。“圆木”属木工中精尖技术,因为他要盛水,一点不能含糊。
从1954破圩之后,从洲上临时搬去逃荒的人,至今仍有很多老老小小没有返回洲上,仍生活在山头。或临时迁往别处卦靠江南某个村落的。这么长的时间,难免有需要修理的日常生活用具。诸如烧饭的锅盖、盛水木桶、洗脸洗脚有时共用的木盆等。那时,哪有什么钱,象征性给一点吃的东西,什么都有,五花八门。
当时,救灾粮的分配是有严格规定的,按每家每户,按人头,分男女,分老少,有区别差异化的配给。因此,粮食甚为珍贵。当然,也有实在没的东西可给的人家,我父也照样给予修理。
尤如当年一句民谣说的那样“巴根草根连根,天下穷人心连心”。在党的领导下,互助、自救相结合,战天斗地,共克时艰。
这几日父亲显得格的忙,因为他要在迎娶我母亲之前凑齐我爷爷奶奶他们的,一段时日的口粮。他安顿好我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位五六岁的弟弟明开。在父亲准备乘船返回洲上时,一位曾得到父亲救助过的老乡,听奶奶说父亲近日要回洲上成亲,便将一只约2斤多重的母鸡给了奶奶,说是用得着。父亲便在那年四月初二之前开了路条。当年,搭渡船往来人员需开据相关证明,俗称路条。
他如期返回洲上。两间特殊材料造的房子是由他自己一手所为。它是由葵花杆子立在地上糊泥成墙,小麦杆子盖的天棚。类似一个长方体,再从一方下披了一小间,只在一侧开一个门。因形似马的屁股,母亲一直称此屋为“马屁股屋”。当我第一次听到时,不觉十分的好奇。我想我了跑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建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一种房子叫“马屁股屋”的。我费劲地想,不就像今天我们从侧面来看解放牌汽车车厢加上驾驶室嘛。
此房业已多年失修,外墙面在雨水的冲洗下已斑驳陆离。遇风雨日,则上漏下湿,泥泞一地。室内除了晚上休息用的一张苦楝树打的,已使用多年的旧床,正静静等待她新主人的到来。灶台上,一只豁了口的盐钵特别引人注目,因为实在没什么东西,因此它显得十分的耀眼。这钵,还是因为儿子要重新结婚成家,为父为母的将他们使用了多年的物件给了他的儿子。我的母亲后来说,这是一件传家宝。言外之意,母亲深知我爷爷奶奶他们的艰难。其实,这只是一件十分普通的泥陶,涂了一层蓝色的釉而已。直到2003年初夏,我将父母接到白茆镇小江坝居住时,此物件才光荣退休。
母亲后来回忆: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直在为父亲张罗的“小毛姐”的母亲和接她迎亲的那两位惊魂末定老人。晚饭十分的寒酸,将头天晚上不知咋死了的,从大磕山带回的那只母鸡,打理清洗后烧制成了一道菜,再配上两个蔬菜,就此而过。
第二天,我母亲从父亲口中得知,这床上的被子和蚊帐都是父亲临时借来的。过了两天便又送还给了人家。今天的人们很难相信这是真的。然而,我却深信不疑。不是因为是母亲讲的话可信,而是在我上初中时,我同样见证过类似的一幕。
1974年我父与子女合影
一提起蚊帐,我便想到父亲在我十二、三岁时,托门口当年在四川当兵的世荣二舅(“小毛姐”的二哥),代购了麻布帐子,以备儿子将来结婚时用。当年四川麻布是中国品牌。时间大概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刚上初中。不久,本生产队章启山家二儿子章金庐,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谈了一个女朋友,准备结婚。可因家贫,结婚时没有蚊帐。父亲若有所思的回到家,便将这件为儿子准备的结婚用品拿了出来,借给了人家救急。当时母亲很不理解,因为这是为自己孩子将来准备的结婚用品,怎么能随随便便借给人家用呢?
可现在仔细想想就不难理解他了。他所做的这一切——其一是怕儿子重蹈覆辙,步父后尘;其二是同病相怜,同情和自己当年一样的邻里乡亲。但母亲的考虑也是有道理的,结婚是人生大事,一生一世。条件许可情况下,一般都是新衣新被。反正都是要新的,新人用的物品嘛。但他们哪里知道,这蚊帐后来却被淘汰了。
1963年年底母亲怀抱末满周岁的我
因为,国家发展的速度太快了。
而在之后的生活中,父亲为子女,为家庭生计,在自己的人生中多次遇险,险象环生。
一次是,冬日里做梭刀,为防冷,在大棚里焊梭刀。火烙铁需煤炭炉加热,大棚内空气不流通,时间一久,煤气集聚引发中毒。口吐白沫,险些丢命。之后我才知此事,他为不影响儿子上班并未通知我回家;而是,母亲喊了邻里人将父亲从棚内抬到外面。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父母住在黑沙洲的江堤上,我在江坝的旭光初中任教。母亲这次的不经意的安排,可谓“歪打正着”,救了父亲一命。
另一次是,家中开小店包船进货。风雨夜,船行至三江口时,马达坏了,船像一片树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江滔中随波逐流。新港、黑沙洲、白茆镇的南垅这三处江水汇聚在了一处,曰三江口。此处浪高水急。此段也是长江芜湖至荻港段,水上交通最险的地方。恰似陆地上丁字形路口。
四周江水环绕的黑沙洲鸟瞰图
那夜,船险些被撞沉。父亲回忆时说,就在即将被撞上时,他急中生智,将拖把攒上柴油,好不容易用火柴将拖把上油点着示了警,终于逃了一难;再一次就是“共产风”时,逃难江西,放竹排,途中刮台风,排撞崖壁,命悬一线。
父亲常说,我算幸运了。多次从阎王爷门口侧肩过。共产风时,饥饿晕倒,躺在床上,都爬不起来了。双腿浮肿,面黄肌瘦。此刻,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已经饿死。另外,五八年出生,时已三岁的女儿在我母亲的怀中,静静地走了,只剩下皮包骨头。母亲后来回忆时,很是惋惜地说,你那姐长得像你父亲,长条子脸,白净,大眼睛。一日,张青天(指张凯帆)来家乡无为,打开粮仓放粮,父亲得救了。我这未曾谋面的姐姐,也渐渐脸色好了起来。母亲继续说道,我认为已经不要紧了,不得死了。可没过几日,风声又紧了,从大食堂打回来的饭,哪有米,只有清水上漂了几片麦麸。那时日大人靠野菜、树叶充饥。可怜三岁的孩子哪能撑得住。姐姐1958年8月生人,若在世,也已经64岁了。
相对父亲,母亲的生活则显得平平淡淡。这可能是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所致。母亲和父亲一样十分的勤劳节俭。他除了忙里,还要忙外——在生产队做工挣点工分,好年终分的红。但,扣除平时分得的粮食及柴草之类,诸如分得季节性瓜果杂粮,或塘口起鱼分得一条鳊鱼、两个小鳙鱼,一梱花生杆子,两堆柴草,等等。在剔除了这些平时所得外,略有微薄所得。为了将当年江上漂走的雨伞赔偿给人家,父母节衣缩食。那年月家中有把伞也是一种奢侈。
改革开放初全家福
母亲是一位非常能吃得苦的人,别人家早晚餐同样是两个红薯,可能还要添加一碗小菜或烧一碟青菜、辣椒什么的。而我的母亲早晚餐时,则非常的随意,就只是一两个红薯,有时连口开水都舍不得烧。至今,她这种生活理念仍延续保持着。不要浪费,不能浪费。父辈们用他们历经的苦难在时时提醒着我与你,这是一种无言的忠告。
2017年春节年三十在合肥团聚留影
母亲是一位极富善心的人,好善乐施。1959年年底。一日,天刚“擦黑”,母亲到塘中取水时,发现一人躺在了水塘边,已经淹淹一息。母亲放下手中的水桶,轻轻地呼唤着她,她终于苏醒了。后得知,她乘船刚从对面过江而来,欲回仇厂娘家,其父任克福,其兄,任加强。她说还有一个姨夫王加代。即今天的新球村。适才,是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欲去塘中取点水喝,充饥,没想到晕倒了。母亲随将其扶到床上,让其躺着。接着从一隐蔽处拿了好几个山芋在锅中烀了起来。烀好后,先捡了两个大些的让她吃。她很快就吃掉了。当母亲又取了三个让其吃时,他的手缩了回去,她抬起了头,呆滞地看着我母亲,摇了摇头。似乎想吃但又觉得不妥。因为粮食在当时太稀缺了。母亲懂她的意思,说道“没有关系的”。并告诉他,说自己的男人,即我的父亲在外帮人家修东西“送报功”,人家给了些粮食,还有一些。于是,她一口气将烀好的五个山芋全部给消灭了。这五个山芋,虽不大,但也不算小。她向母亲跪下了,当她知道我父在家排行老三时,便称母亲“三姨娘"(按她孩子称呼我妈)。母亲随后留她在我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送她上路回仇厂的娘家任家。那些年月,大埂上的路两侧,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枯枝。因时已年关,北风呼啸。所以母亲没敢让其一人连夜赶路。毕竟,从中心到仇厂足有十里多地。当时,埂上住的人家少,十分孤单。 并且有好几处墓地,埋葬着因饥而死去的人们,有的就是用一张芦苇蓆一圈,埋进了土里。
中华民族夙有“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优良传统。果不其然。第二年,时值午收季节,在糯稻收割结束后。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与母亲年纪相仿者。她背着一个布袋,里面装了约5斤糯米和手工缝制的一套小花布衣服。原来,去年母亲救济的她,因那晚在我家留宿时,知道了我有一个姐姐,当时2岁多一点。此行,她是从当时隶属,泥汊人民公社民主大队的家中,专程来感恩的。
外甥女陪外婆去西安时留影
她和母亲一样,纯朴、忠厚、慈祥。五十年前她大约三十多岁。宽大脸庞,一副富贵相,但听力不够好。其老公叫徐家政(又徐家正),后成了我的“干爸”。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曾乘小轮,由当时黑沙洲水口轮船码头出发,到泥汊下船。后沿无为大堤,径直走到获港板子矶对面,哪一堆鹅卵石处,再沿右手下江堤,步行约二十分钟,即可到达她家。我清楚记得,她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也怕快七十了。有一个大儿子后来成了我二伯父的大女婿,名叫徐向东。她的大女儿,比我1960年饿死的姐相稍大些。底下有好几个儿子,长得都挺壮实。记得好像有位叫“二呆瓜子”的与我相仿。一年春节后,小叔受我父指派,挑了一担从市场买回的米,由我带路,送往她家。冰天雪地,春寒料峭,只见“二呆瓜子”脚踩“高跷”串门送个口信或邻里间借个什么不凑手的用具啦,等等。因为,在当时物资匮乏,轻工,重工均很落后的条件下。加上家里孩子多,根本买不起雨天用的胶鞋。当时,我虽只有兄妹俩,父母子女不算多,但想拥有雨日所用的胶鞋也是十分不易的。更不用说,深筒子胶鞋了。那年月,谁家儿子要成亲娶妻了或姑娘出嫁了。才为末来媳妇添置一双深筒胶鞋。或向婆家提出购置一双深筒胶鞋要求。当时,看到别人脚穿深筒靴子,着实让人羡慕。也是当时人们的中国梦。也远超现在的人们家里添置一件大型家用电器,壁如立柜空调。或年轻人使用的壁投之类。
我干父、干妈见状,感动不已。冰天雪地,已近青黄不接季之时。家中子女多,长着嘴巴都要吃饭,正愁着怎么度过这一关啦。当时,生产队所种植的稻子大部分要上缴国家,剩余一些留下作口粮,根本不够吃。
我父将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接给徐家做"干儿子",随了徐家姓氏,应缘于母亲拯救干娘这一事件。
外甥女陪她外婆在北京
过去,农村人家结“干亲"现象较为常见,我那时还小,便由父母作主随了他家姓氏,取名玉,示珍贵。因其他家儿子辈分为“太"字,故将我的原名“张士和”改为如今的“徐太玉"三字。对此,只有极少数与我小学二三年级的同学知晓此事。当然了,干部履历栏曾用名应有记录。
工作后,有意欲改回之愿,但考虑到不太客易,且姓名本就是一个符号,不改也罢。如今老干娘的姨侄儿,已成了共和国税务部门的一位高干,位居国税总局要职。为此,家乡黑沙洲人民,黑沙洲初中的同学们,以及他当年的母校,无为师范校的校友们,都为之感到欣慰与骄傲。
2021年春妻陪孙女在芜湖白茆江坝至黑沙洲渡口
黑沙洲,是当年父辈们迁徙来此拓荒开垦的落脚点,在这里他们将青春奉献,将汗水洒遍;这里也是他们和他们的子女的我们,走出去奋力打拼的起征点。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岁月如烟,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尘封了的往事,随着祖国日益强大,人民生活的日益富裕,也渐渐地在人们的脑海中越发地糢糊起来,若真若梦。但,不管咋样,我们都要永远牢记来时路。世代相传,行稳致远。谨记,为念,为盼。
编后语:在《原野牧歌》推送了巜父辈的苦难生活》(上、下)后,编者有幸与八十四岁的母谈及文中的一些人物,又进行了一次校对并矫正。
又充实了一些内容。随着时代的发展,渐行渐逝的木工工具,早期人们日常生活用具等很多实物已消失。像固定板材、木块于“懒板凳”上的铁钳、铁卡,还有生活用具,如过去农村女人出嫁,娘家必陪的“盛水桶”(俗称阵水谅子,音译,椭圆形,两个耳子上去后加一个横梁供手抓,女生晚间卫生用水专用用具,云云)。为了拾遗,增添了对“捡精”一词的相对准确描述及张氏一族一次三人回归故里归根之仪式。网上无这方面资料可查,纯个人从生活现实提取而来,特别是父亲拥有丰富的人生体验给我根深蒂固的影响,让我有无限的内容可回忆,可书写……为了忘却的人与物,谨此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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