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是撕开了社会万象的荒诞一页。
僧人朝圣误入高速公路,理发店遭抢劫客人安然做完头发,男人遭追赶跳楼却砸穿了楼下的天花板,女孩去朋友家偷盗未遂气得放了一把火……
摆拍作品:重庆僧人千里步行苦修,只为朝拜武汉归元寺。 原新闻来自《楚天金报》2006-02-25
十几年来,李郁和刘波摆拍出来的这一组组照片,其情节、画面、色彩等一切素材皆来源于武汉本地新闻,却并不是为了还原新闻本身,而是创作一种观念摄影作品。
一开始,他们选取拍摄素材;确定主题后,在脑海中形成一个场景画面;之后,他们把它画出来;再选场地,找道具、服饰、模特……最后确定拍摄时间。
整个过程中,李郁和刘波没有具体分工,谁有空、谁擅长就谁做。偶尔有分歧时,双方讨论决定。
李郁说:“人们乐于享受新闻快餐信息,而忽视身边的真实感受,某种程度上,我们的作品是对媒介的一种反思 。”
从2005年起步,两人完成了五个系列、上百件作品,呈现过一年“13个月”的色彩、童话与暴力的张力,市井人生的狂欢……他们利用新闻虚构,反倒制造出一种真实感,揭示生活本质,抵达人心深处。
结缘摄影
他们对摄影的喜欢,从上大学时开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李郁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信息技术系。那时候,这是一个崭新的专业,开设有美术、电视导播,摄影等课程。李郁偏爱摄影课,经常拿着相机拍不同的人和物,梦想成为一名摄影记者。
1995年初夏,22岁的李郁毕业后到《武汉晚报》摄影部实习。每次拍摄完,他一回报社,先去暗房冲洗胶卷,照片出来后,把它交给总编室。如果照片被选中,送到印刷厂,会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他至今记得照片刊发后的成就感。
在《武汉晚报》待了一个月,他又转去了湖北宜昌电视台,才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做媒体,因为他“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
那一年,李郁赶上大学毕业国家包分配的末班车,双向选择进入了湖北科技职业学院。他在里面做网络技术,负责多媒体制作,校园网站建设等。
当时在里面负责美术制作的李文,看到李郁的到来,觉得他“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李郁不爱说话,留着一头长发,对快门、光圈,洗印等摄影技术很在行。那时候,柯达胶卷十几块钱一卷,他经常买四十几块钱一卷的进口胶卷。
此前,李文因喜欢搞艺术创作,与其他同事格格不入。他与李郁相遇后,两人一拍即合,每天下班后一起搞创作。
李文经常会突发奇想,他去商店买一些水泥,把自己身体的一半用水泥包住;买一些石灰,把树木的一半敷满白色的石灰;用铁板挡住,把T恤的一半用火烧尽……李郁端出相机,“咔擦、咔擦……”拍摄了“一半系列”。
此前,李郁倾向于纪实摄影,认识李文后,他发现原来摄影还可以做艺术,开始思考观念摄影——从艺术的角度思考摄影。与此同时,李文还带他认识朋克乐队的朋友、同性恋群体,湖北美术学院的师生……后来李文调去了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当老师,两人的交往慢慢变少。
2000年前后,李郁通过湖北美术学院的同学,辗转认识了1997级油画系学生刘波。
在大学时期,刘波就喜欢摄影。他班上有9个同学,还经常一起搞行为艺术,他们把教室堆满泥土,挂上一片片白布;在商场大门口静立一个下午。李郁有时跟他们一起玩,两人这样便熟识起来。
2001年毕业后,刘波通过一师兄的介绍,去了湖北印务总公司,这在当时算是“铁饭碗”。
在那里,刘波每天倒一杯茶,看看报纸,偶尔排版做下设计,一个月工资一两千块钱。他“朝九晚五,既不能搞创作,又学不到东西,体重从120斤增加到150斤”。
到2003年的春天,刘波毅然辞职了。
那时正值非典时期,刘波成为了自由职业者,偶尔帮人做设计,或者拍摄。当年夏天,他进入武汉职业技术学院,成为了一名教摄影课的老师,任教至今。
“狗年13个月”
“拍得多,才能找到拍摄的感觉。”5月中旬,刘波说完,拿起桌上的相机,“咔擦、咔擦”对着记者拍起来。
刘波成为摄影老师后,要求学生每天至少拍700张照片,而他自己每天最少拍1000张照片。他由此也重拾自己喜欢的摄影创作,并多次参加了国内的艺术展。
2005年下半年,刘波向朋友借了一本《纽约黑影》,里面收录了美国20-30年代的新闻图片。他看完后非常喜欢,想在武汉“复刻”里面的照片。他觉得无法独立完成,于是找到同样痴迷于摄影的李郁,邀请他一起创作。
那一年的夏天,李郁跟着拍摄武汉朋克乐队全球巡回演出,四十多天,辗转十几个国家,三十多个地方。回国后,他收到刘波的邀请。李郁看完《纽约黑影》后,觉得复制美国新闻比较复杂,提议翻拍本地新闻。
两人都在学校工作,上班的地方相隔很近,骑自行车大概只要20分钟。很快,他们确定了翻拍本地新闻,经常一下班就聚在一起讨论。
那时候,正是传统媒体的繁荣时期,看报纸和电视,成为人们获取信息的主要方式。刘波当时有订报纸的习惯,李郁则喜欢每天上班前,在学校门口的报刊亭买一两份报纸。
不过,很多新闻并不适合拍摄,他们更多的是凭感觉。“选择好玩、荒诞性的新闻。”
那一年年底,他们选中了一则新闻,进行了第一次试摄。
那次他们在长江边拍摄,喊了七八个人,到达现场时已经是晚上了。李郁当时买了一台二手4x5的胶片相机。这种相机复杂,胶片大,洗出来像素高。
第一次用这种相机,他拍了三四个小时,一共拍了十几张胶片,才觉得勉强拍好了。不过,第二天,两人拿到底片一看,画面不合适,曝光和整体的气氛都不满意。
此后,他们吸取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开始有了具体的操作流程以及创作的初步风格。他们把构图的细节,人物的安排,对现场的把控,以及光影的设置等,每一个步骤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这之后所有的创作,他们都按这个流程来,但并没有具体的分工。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找朋友、亲戚、学生来当模特。但后来拍得越多,需要的角色也越多,经常会找不到模特,特别是年纪大的,以及裸模。李文当时给他们推荐了一位模特,五十来岁,演什么像什么,给他们演过多次。
“一次50块钱,或者100块钱,有时就请他们吃一餐饭。”刘波说,如果请的是裸模,事先双方会签一个协议。裸模报酬高一点,但也不会超过1000块钱。
摆拍作品:浓烟飘过,民工中毒倒地。 原新闻来自《楚天都市报》2006-06-15
第一个系列,他们取名为“狗年十三个月”。因为2006年是狗年,农历有13个月,他们拍摄了26张照片。
这些照片里,人物大多没有表情。李郁觉得,人物没有任何表情,才能让观众关注事件本身。“我们希望照片表达出事件背后的东西,它像是一个容器,包含了对社会,经济,文化的一个看法……但它和新闻本身已经没有关系了。”
摆拍作品:孪生姐妹不相像, 妹妹排油大变样。 原新闻来自《楚天都市报》2006-08-15
受害者、施害者
2006年下半年,北京798艺术区邀请他们参展。这是两人的作品第一次参展,展出了“狗年十三个月”系列的四张照片。
因为选题的独特性,李郁和刘波的作品很快引起艺术圈和大众的注意,之后他们接连收到策展人的邀请。
湖北美术学院教授袁晓舫是刘波大学时期的老师,在他的印象中,刘波和李郁都很低调,而且也不会推销自己,能够得到圈内外的认可确实难得。他此后曾几次帮他们在武汉举办个人作品展。
外界对他们的认可,激发了他们的创作激情。第一个系列拍完后,他们紧接着拍第二个系列“受害者”。
学生时代起,刘波就开始关注“受害者”,思考其背后的原因,发现受害者和施害者的身份很可能转换。
第一个“受害者”作品,他们拍了一男子因爱生恨,杀害了移情别恋女友的现场。之后,他们又拍了一男子暴力讨薪,换来十月徒刑的一则新闻。医生与患者,老师与学生……刘波说,一些原本的“受害者”,因非法的暴力“反击”,最终变成了“施害者”。
头几年,他们严格按照流程,从选题、绘图、找场地、道具……大约每半个月完成一个作品。但有时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最久的一次,他们准备了足足三个月,才拍出了想要的效果。
在一间会议室,一家美容机构正在召开职工大会,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会议室屋顶被砸破一个大洞,一名男子卡在了天花板上。该男子称,他遭人追打,从六楼平台处纵深跳下。
摆拍作品:被人追赶纵身跳下 ,洞穿楼顶吓坏众人。 原新闻来自《楚天金报》2007-08-13
这是“受害者”系列的一个作品。选中这条新闻后,他们开始找场地,一个多月才找到了三面玻璃的办公室。之后,他们让人在屋顶上吊了一个顶,又在吊顶上挖了一个洞;他们买了一个塑料模特下肢,帮它穿好裤子、鞋子,把它挂在洞里……
这张照片反映出现实的荒诞,曾多次在国内外艺术展中展出,成为了他们有识别度的照片之一。
自2007年至今,他们一边创作,一边马不停蹄地参加国内外艺术展。不过,李郁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艺术圈,作品得到大众的认可,是因为年轻人觉得它有趣、好玩。
事实上,他们的作品不仅大众喜欢,而且也得到了艺术界人士的认可。一些评论家认为,他们的作品有魔幻现实主义和黑色幽默的意味,他们摆拍的视觉叙述背后,体现了一种认知社会的样式。
刘波的高中同学张凡彪,现任湖北美术学院教师。他觉得刘波和李郁的作品能够成功,跟他们选的题材有一半的关系。
5月中旬,刘波坐在工作室回忆往事,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算成功,除了参加国内外一些艺术展之外,他们并没有获得什么经济收益。刚开始那两年,他们卖了几幅摄影作品,但基本上也都是成本价。
刘波至今记得,2007年的冬天,女儿刚出生不久,他偷溜出去拍了几个小时。回来后,他发现欠了住院费,但手上已经没有钱了。一直等到发年终奖,他才把欠的住院费补交上。
刘波说,他们都不知道搞摄影花了多少钱,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计算它的开支。
“六分钟”与“一秒钟”
拍完“受害者”系列后,李郁感觉才思枯竭,出现“看到新闻时,想不出场景了”的情况。
他担心创作变得雷同,却又想不出其他办法。于是他跟刘波商量,干脆创作一对重复的作品。刘波建议拍一个系列的重复作品。
从2008年开始,他们花了两年时间,创作了12对“重复”的新闻,即“相同的布局、结构,但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他们取名“戊子己丑霹雳火”系列,2008年是戊子年,2009年是己丑年,李郁当时连起来在网上一搜,就跳出了“霹雳火”。
那时候,报纸上大篇幅报道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等大事件,而李郁和刘波更多关注小人物。他们拍了一个小青年,整天开着空调坐在电视机前看奥运会,因此得了空调病。跟它雷同的一个作品,一个中年男子盯着电视看汶川地震,出现抑郁的心理问题。
摆拍作品:氢气罐爆炸酿惨剧,卖气球老人不治身亡。 原新闻来自《楚天金报》2008-08-19
摆拍作品:土法制氢气,铁罐突爆炸。 原新闻来自《楚天金报》2009-02-01
刘波觉得,小人物才真实,能体现最真实的中国。
李郁和刘波偶尔会意见不一致,但两人沟通后总能达成统一。刘波随性,做事严谨,为人低调。李郁喜欢思考,是一个眼睛里有光的人。张凡彪觉得,这两人有一种共性,又形成一种互补,才能一起合作这么多年。
此后,他们做了一段时间装置作品,到了2011年,两人开始用平面摄影的思维做新闻视频。
一开始,他们没有给它命名,后来干脆以“暂未命名”为名。一共12个视频,每个视频6分钟,人物在里面不断重复,或者静止不动。刘波解释,它是一个过程中的片段,没有起因,没有高潮,没有结局,“整个故事就是一个反高潮”。
一位母亲为擒住砍伤儿子的疑凶,在其家附近蹲守了21天,终于发现疑凶并报警将其抓获。
这条新闻被拍成6分钟的片段,里面人来人往,除了母亲一直站在原地之外,还有一个男人站在路边擦皮鞋。刘波说,他们的这个视频借鉴了“达盖尔”摄影法。
摄影史上有一张经典的照片,被称为“达盖尔”摄影——1838年,摄影术发明初期,因需要长时间曝光,街上人山人海在涌动,但受曝光技术限制,照片里经常“空无一人”。唯独一位在街头擦鞋的男士,因其静止不动,最终出现在了画面里。
为了让视频更接近照片,他们特意采用了黑白画面。事实上,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新闻、摄影与艺术的结合点,希望它们有更丰富的形式。
做完“六分钟”视频后,他们又策划了“慢门”系列,每个作品只有一秒钟。
一秒钟的时间里,一名女子拿起锤子,朝丈夫的头上砸下去。锤子落下的瞬间,桌上的矿泉水瓶“哐啷、哐啷……”倒在了地上。此时,一只猫正从床上跳过。
刘波说,他们做这个一秒钟视频,是对快速阅读的一种反思。“有时候,我们希望能慢下来,因为太快了,你看不清楚,于是就会看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他说完,起身走到书架边,从上面拿出一个锤子,递给记者。“这就是我们拍摄时用的锤子。”锤子其实很轻,用木头和彩泥做的。
在他们的作品里,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精心布置的新闻现场,一切都是虚构的。
王晶记得他第一次去拍片时那种好奇与新鲜感。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一只手持刀,一只手抓住女子的提包。突然,背后有灯光照过来,有人大喊一声:“搞什么!”王晶突然紧张,扭头一看,有人来了,他一溜烟跑了。
王晶是一名老师,却扮演了劫匪的角色。他不知道自己演得如何,被黑夜盖住的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摄影一词源于希腊语,意思是“以光线绘图”。它发展至今不到两百年历史。刘波说,他们一直在寻找摄影是什么,至今也没有找到,于是想用时间来说明它。“用六分钟拍一个静止的照片,用一秒钟拍一张运动的照片”。
源于新闻,高于新闻
2015年,李郁和刘波受邀赴日本参加艺术展。
刘波记得,他们到日本时,正是秋天,枫叶已经红了。举办展会地点在神户边上,一个寂静的小山村里,每位受邀前来的艺术家需现场创作一个作品。
李郁和刘波在村子里转了转,发现一栋日本民宅,有一面硕大的玻璃墙,里面是木头做的榻榻米。屋子里昏暗、宽敞、暧昧。他们想起之前的一个片子,因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拍失败了。这个地方的场景正刚刚好——
屋内,守夜货主被捆绑在地上,玻璃外,十余歹徒将仓库内价值十五万的货物搬空。
这是2010年5月发生在武汉的新闻,五年后,被李郁和刘波搬到日本拍成了六分钟的视频。
张凡彪说,李郁和刘波创作选题很巧妙,把新闻和创作相结合,从理论上可以有很多解读,它的意义超过了新闻本身的内涵,上升到了艺术的境界。
从2005年开始,李郁和刘波一共完成五个系列的作品,另有一个未完成的装置系列,素材几乎全部来自《楚天都市报》和《楚天金报》。
刘波记得,以前曾有人问他,他们是不是跟《楚天都市报》有合作。
事实上,他们从未联系过《楚天都市报》,“偶尔有他们文化部的记者过来采访我们”。
摆拍作品:昙花压枝头。 原新闻来自《楚天都市报》2006-006-05
5月12日,楚天都市报记者刘宇到刘波家里采访。刘宇不是文化记者,他是社会新闻记者,之前驻站湖北咸宁。采访到后来,刘宇突然发现,他此前采写的一篇新闻,竟然被李郁和刘波创作成了作品。
事发于2012年8月的湖北咸宁,咸安区贺胜路一18层在建高楼下,一名三十岁的工人正在下面埋头苦干。突然,不知从几楼掉落下一根钢筋,插入了该名工人的背部。因没有伤及重要脏器,加上救援及时,工人的生命体征稳定。刘宇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形,但他确定没有拍现场照片。
这则283个字的新闻,后来被李郁和刘波刻在了一根钢筋上,做成了一个装置作品。
刘宇作为社会新闻记者,一年会采写几十篇,甚至上百篇这样的突发新闻。不过,当看到自己的新闻变成了艺术作品,还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对于刘波来说,这也是第一次,他与作品的新闻记者相遇。他问了刘宇很多问题,好奇他采访的激情与困境,以及对社会问题的思索。
十五年来,从摄影到装置、摄像……李郁和刘波一直在探索。从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们创作的脉络,一环紧扣一环。
直到近两年,他们放慢了创作脚步,重新思考创作的思路和方向。去年开始,他们准备做一个和空间有关的系列,叫做“地图”——将电脑里的“地理位置图标”,即一个红色气球状的小图标,移植到真实的环境中,据此将其周围变化成一幅“地图”,以引发低头族的思考。
武汉暴发新冠疫情后,“地图”系列暂时被搁浅。有人问他们,会不会创作和疫情有关的新闻照片,他们说“目前还没有考虑”。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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