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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扬|《蘧草法帖》的大美与小趣

李天扬

李天扬|《蘧草法帖》的大美与小趣

《蘧草法帖》,王运天、郭建中编著,上海书画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1656页,3980.00元

李天扬|《蘧草法帖》的大美与小趣

王蘧常(1900-1989)

《蘧草法帖》是王蘧常先生的通信集,出版意义之大,对研究蘧草,进而研究王蘧常先生,毋庸置疑。当然,这套书的意义,不限于此。

《蘧草法帖》有大美。最突出,也是最大的贡献,是书法之美。王蘧常先生的章草,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蘧草”之名,最早出自谢稚柳先生之口,现已被广泛认可,成为一种历史评价。谦逊内敛的王蘧常先生,对自己的书法成就,应该也是自视甚高的。“法帖”里,有诸多证据。

比如,他有一方印,为“后右军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编者将其印在封底。关于这方印的由来,书中亦有道及,在致马国权之《澹如帖》里,王蘧常先生有短文介绍嘉兴同乡陈澹如。这方印,正是陈刻,进而介绍说,此语“本吾考赐予语”,王先生的父亲认为,此印“较钱十兰‘斯冰而后直至小生’一章,蕴藉多矣”。钱十兰,即钱坫,字献之,号十兰,是清代大儒钱大昕之侄,“斯”即李斯,“冰”乃李阳冰,二李之后就数我了,善为篆书的钱坫如此自况,当然是颇为自负的。与此相较,王蘧常先生此印,确实低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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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右军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印

再比如,王右军有《十七帖》,王先生应学生冯其庸先生之请,戏作“十八帖”,第一通信云:“十八日书悉。屡欲我书《十八帖》,何敢续右军之貂。但以足下情辞恳款,又不忍拒。此书首有‘十八日’字,置之卷前,即谓之《十八帖》可乎?一笑。”这十八通信书写讲究,文辞多趣,堪称蘧草范式。其中甚有意义的是,《承问帖》中王先生答冯问,评王羲之书法云:“《淳化》所收《比奉》《举聚》《安和》《喻㛐》《清和》各帖,势颇纵放,殆近痛快,然似非绝诣。其后行云流水,多任自然,寔难攀跻。愈晚愈入化境,此书圣之所以为圣与?予曾临摹数百次,故略知其窾要,敢为弟言之。”“后右军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之王蘧常说右军,并言曾临右军数百次,充分说明,蘧草之胜,其来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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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帖》

书中还透露了一个有趣的掌故:1978年8月25日致老友潘伯棠《酷暑帖》云:“前日同女(即女儿王康孙)、熊儿(即儿子王兴孙)至复旦晤胡曲园,谓日本书法家评弟书云:‘中国书法有优良传统,古有王羲之,今有王△△。’此真不虞之誉,博兄一笑。”潘先生是王先生在无锡国专的同事。这封信透露,王先生是从胡先生那里获知东邻有“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之誉的,时为1978年。如今,这句话已广为人知。我们知道,信手写来的信札,最能体现书写者的性格和书风。《蘧草法帖》收录信札五百余通,最早一通为1925年6月写给王国维先生,最后一通是1989年10月24日写给儿子王兴孙,当晚王先生心脏病发作,次日逝世,是为绝笔。时间跨度长达六十四年,几乎涵盖了王蘧常先生书法创作的全过程,对蘧草研究,本书堪称第一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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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帖》

其次,是人格之美。本来,人格之美远比书法之美重要。之所以先从书法说起,自然是因为本书取名为《蘧草法帖》,然而,读是书若只看书法,而忽略王蘧常先生的人格大美,是可惜的。王蘧常先生的学生、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范敬宜先生有言:“就王蘧常先生本身来说,仅仅认为他是我国一位杰出的书法家是远远不够的。与他博大精深的造诣、成就相比,书法不过是他的‘冰山一角’,或者说只是他的‘余事’。要想全面认识王蘧常先生,不可不研究他的书法;研究他的书法,又不可不研究他的学问;研究他的学问,更不可不研究他的人格。在他身上,这三者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而书法则是这个统一体的外在表现,如同人的面貌体态。”范先生层层递进,说清了书法、学问与人格之间的关系。也可以把这段话,看作这套书的编辑思想和灵魂所在。

人格是个大话题,在此只简说两端,一为气节,一为尊师。

先说气节。王蘧常先生在抗战期间,坚决不就伪职,誓不同流合污。陈柱,曾任教于无锡国专,与王蘧常先生有师友之谊,抗战时出任汪伪治下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函请王先生出山,先生复信坚拒。书中《萝村帖》即为此信,信中虽仍对老师执弟子礼,然语气决绝:“今阁下必欲縻以好爵,见爱不可谓不深,奈野性之不蕲畜樊中何?”王先生在抗战期间撰写了许多抗敌诗文,发于报刊。1948年初,嘱弟子吴丕绩编成《抗兵集》出版,凡诗六十五首、文五十篇,此信亦收入书中。

再说尊师。对恩师唐文治先生,王蘧常先生一生敬之重之。1954年,唐先生临终前嘱托王先生恢复无锡国专,此后三十多年王先生未曾或忘,书中有多通书信是王先生专门为复校而写,收信人有美国电脑大王王安、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等,可以看出王先生如何为之辛劳奔走。王先生亲历高校院系调整,未必不知道国专复校希望之渺茫,仍知其不可而为之,所为何来?在给长子王复孙的《渐复帖》中,王先生透露了心迹:“此不独关国家民族传统大业,且亲承唐老夫子临终遗命,时时耿耿于心,切望努力成之。”王先生的为人之道,也深受唐先生影响。在致孙女王晓京的《小京帖》中,爷爷王蘧常说,自己二十岁以前,也“喜欢和人辩论争吵,或者不理人,或者发脾气”。后来听从了唐老师的教训,就大大改变了。他转述唐老师的话说:“为人最要在涵养,涵养就是得性情之中,遇不如意事,亦淡然置之。”读到这里,真是感慨、感动。

前段说书法,此节道人格,不妨再顺便提一提“三位一体”之学问。信札里多的是来往礼数、家长里短、说病论医,甚是琐碎日常。但是,书中收有致研究生施志伟、戴鸿才的各两通信,皆为答问。看王先生娓娓道来,细细作答,直如旁听先生授课,妙不可言,看先生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不能不敬佩先生腹笥之丰。虽然只是读信,亦可一窥王先生博大精深学问之堂奥。

《蘧草法帖》面世不久,便荣登“年度中国书法风云榜”,成为两本上榜的书法作品集之一,可谓实至名归。纵观全书,王蘧常先生皆用文言,无一白话,哪怕是到了晚年跟孙辈写信亦然。王先生生于1900年,比鲁迅小十九岁,比胡适小九岁。鲁迅、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主将,早在王蘧常的少年时代,就开始了白话文的写作。而与王先生年纪相仿的朱自清、冰心、沈从文、老舍等,都是白话文写作的高手,这名单还可以开出一长串。王先生一生写文言,是不会写白话文吗?我以为,此不为也,非不能也。有一次,王先生还托一位老朋友把他的文言“翻译”成白话。他就是郑逸梅先生。说起来,郑先生比王先生还要年长五岁呢。请看致郑之《如生帖》:

在夜报中屡拜读尊记名人轶事,栩栩如生,至佩至佩!兹有恳者,明岁为唐老夫子诞生一百二十周年,门人等拟隆重纪念,兹拟就一文,为文言,冒昧恳生花之笔改为白话,署大名,寄报发表,使社会周知,不胜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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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生帖》

所谓“夜报”,即我供职之《新民晚报》。“夜报”是上海市民的爱称,王先生亦从之,读来甚是亲切。我自然好奇,这个“文言翻白话”的活儿,郑逸梅先生接了没有?在数字化时代,检索便捷,我很快寻得郑文,刊于1983年8月3日《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题目就叫《唐文治一百二十周年祭》。文章不长,仅七百余字,然细节生动,活灵活现,是标准的“逸梅风格”,全文照录于下。

交通大学,人才辈出,最早的校长,便是唐老文治。他又是无锡国学专校的校长,解放后,改为中国文学院院长。今年为唐老诞生一百二十周年,两校同学,正在联合筹备隆重纪念。闻台湾省国专同学也在筹备,并为刊印遗著。唐老的高风亮节,与乐育英才,的确典型足式。

唐老主持交通大学十多年,首创铁路、电机、管理三专科,并筹建科学图书馆及电机厂,为大学唯一奠基人,又不愧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结合者。他老人家的为人,也有足资谈助处。他幼时家境清寒,夜读灯油不足,燃棒香以照明,致书上斑斑点点,多灰烬痕。十四五岁,已毕四书五经,十七岁,乡试中式为举人。在清外务部供职时,深感对帝俄外交的棘手,认为欲知彼知己,首先习读俄文,他读俄文常至丙夜。由于他自幼用目过度,至中年视力衰退,渐致失明。一度任农工商部侍郎,工商界颇有赂遗,他一一峻拒,为上峰所知,力誉唐某真是正人君子。一次他的父亲寿辰,有献缎幛,金字例为金纸包棉,此人为了求差,别出心裁,易以真金,他勃然怒,立即掷还,谓:“本应严办,姑念家庆,免予追究”,其人鼠窜而去。辛亥革命军起,唐老毅然申请清帝逊位,冠戴北向恸哭,跪叩起立,以红顶花翎委诸地上,说:“君臣之义,尽于此矣!?”办学时,视弟子如骨肉,知患重症,必遣人慰问,及愈始已当白色恐怖时,他保护地下工作的学生,如秦和鸣、冯其庸等,关怀无微不至,后交大被围,搜捕学生多名,他急与张元济洽商,联名抗议,要求立即释放。危巢竟得完卵,学生无不感戴。他平素诱引后进,不遗余力。凡有一文之善,称誉备至,且能背诵其警句,如不中程,则严加批斥。在课堂上很庄肃,平居却和易近人,和亲友交谈,有时也杂以诙谐。一日酒后,他对座客说:“吾唐门弟子中有三鼎甲,状元为王蘧常,榜眼为陈柱尊,探花为钱仲联。”说毕大笑,其风趣有如此。

有趣的是,文章结尾处王蘧常先生为“唐门状元”这个料,正是王先生所撰之文言文中道及的。他在《如生帖》中有专门说明:“‘三鼎甲’云云,系同济大学教授为其寄子周韶九言,康亦唐门弟子也。”王先生在这里,漏写了同济教授的大名,应该姓康。

其实,在《新民晚报》,王蘧常先生也是有朋友的,他就是沈毓刚先生。《新民晚报》老报人灿若群星,林放、一张、秦绿枝的短文皆一纸风行。与他们相比,沈先生及其笔名“其佩”,知道的人并不多。然而,要论与文化名人的交往之广之深,沈先生在老报人里,是数一数二的,加之沈先生作为副总编辑,长期主管《新民晚报》的副刊“夜光杯”,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沈先生的朋友圈,决定了《新民晚报》的文化高度。王蘧常先生就是沈先生朋友圈中的一位。

我进报社晚,跟沈先生没有接触,对他了解也极有限。《蘧草法帖》中收入王致沈信札十一通,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第一通信,写于1982年3月12日,这通《毓刚帖》上来就说,“四十余年曾共朝夕”,比照了一下二位的履历,极有可能是沈先生在之江大学读书时,王先生在那里任教,有同校师生之谊,故王先生称沈为“学弟”。他感慨道,“今足下想已年五十外矣,鄙已过耋,八十三”,隔了四十多年,收到学生来信,王先生非常高兴,说“不意竟得通问,快何如之”。他在信里告知住址,欢迎沈先生来作客。

沈先生是编报高手,如此接上头以后,王先生马上被发展成“夜光杯”的作者。他不写白话文,那么写什么呢?旧体诗和对联。当师生关系变成作者和编者的关系之后,两人的通信就常常围着稿子转了。经查,王先生第一次在“夜光杯”发表稿件,是1982年7月2日,题为《岳武穆墓》,有六首诗。诗作见报次日,王先生便写信给沈先生,是为《何其帖》,书中注写信时间“疑一九八五年”,实应为1982年。信中说,“见报感感,何其速也”,还说,“有数误字,校正如左”,不长的稿件,误植竟达五处之多。这在编校严谨的“夜光杯”,是少见的。王先生的章草,颇难辨认,手民之误难免。于是,沈先生就采取了排出小样先寄请王先生审校的办法。在《两悉帖》里,王先生说,“小样校上,感谢之至”,就是证据。如此编作往来,在如今的电子时代,是不会再有了。

另一件有趣的事是,《新民晚报》以“飞入寻常百姓家”为旨,提倡通俗、浅近。新民老报人的文章皆平白如话,王蘧常先生的诗文,虽然他自己添加了很多注,但对晚报读者来说,仍然显得深奥难懂。于是,沈先生就向王先生提出了这一问题。王先生在《极是帖》中答曰:“诗须通俗浅显,极是,惜鄙不擅长,为可恨耳。”虽然称对方说得“极是”,但还是作了小小的“抗争”——我写不来浅的。王先生倔强得可爱。

书中还有王蘧常先生致《解放日报》原总编辑陈念云的数通信札,同样道及投稿事宜。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先生在解放、文汇、新民三报上发表诗文五十多篇,真是读者之福。王先生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亦刊于《新民晚报》,时为1989年9月12日,距离他逝世,仅月余。此文题为《联语偶存》,其中有一联,是祝《新民晚报》创刊六十周年的,联为“一代新民,手挼花甲;多闻晚报,心念苍生”。作为后辈报人,当铭记“心念苍生”四字。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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