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派建筑,美如一幅天生画卷。图/视觉中国在山水,在村落
在徽商气度,在士子风流
几乎每一个建筑系或美术系的学生,都曾去过安徽的古村落。
黟县宏村,群星在夜空中闪烁,月沼里倒映着灯火。 图/方托马斯在他们写生的画册里,粉墙黛瓦的古屋静默在小桥流水之间,这些徽派建筑,仿佛本身就是从水墨丹青中跑出来的,执笔者要做的只是将之“临摹”回纸上而已。
虽然“徽派建筑”广为人知,其名称却经常会被理解成“安徽风格的建筑”。实际上,不管是“徽派建筑”的“徽”,还是“安徽”的“徽”,都来源于一个正在消逝的古地名——徽州。
黄山,以一个“奇”字名扬天下。 图/方托马斯那么,徽州到底去哪了?
徽州,只剩下一座黄山?
古徽州在今江西、安徽、浙江三省交界之地。
清徽州府的“一府六县”格局。绘图/Paprika
从北宋末年改“歙(shè)州”为“徽州”,到辛亥革命之后“废府存县”,除元末曾短暂改称“兴安府”外,徽州之名先后沿用将近780年之久。其区域也一直保持着唐朝所奠定的“一府六县”格局,下辖歙县、黟(yī)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六县。
黄山上的“猴子观海”,看尽了徽州一地的沧桑变化。
图/石耀臣
而至近代,徽州府经历了行政区划的变革,被“掐头去尾”——先是最南边的婺源转隶江西,后则最北边的绩溪划归安徽宣城,同时撤销了徽州地区,主体部分作为今天黄山市存在,其下仅保留一个徽州区,面积不过古徽州的百分之三。
黟县卢村,村落边田园环绕。
图/张建平
对于更名“黄山”这件事,老徽州们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所谓“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一直是徽州的骄傲,生活在水墨画似的黄山脚下,徽州人对于他乡的山,大多是瞧不上的;然而真要以一座山来作为市名,本地人却也不太高兴,套用汪曾祺老先生说高邮咸鸭蛋的一句话,“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石头似的!”
黄山市地形图
。绘图/Paprika
徽州确实“出石头”,但远不止黄山一座。
历经多次地层的断裂,徽州地区的中部形成了断陷盆地,两侧断块则隆起成山,因而境内多山地丘陵,自古被称为“山限壤隔之地”。据《徽州地区简志》所载,徽州地区在撤销辖区前面积13403平方公里,其中山地丘陵总面积达到了10578平方公里。
春天,歙县石潭村,盆地中的村庄和农田被环绕在青山之间。 图/方托马斯
在北部,黄山山脉绵亘东西,为长江水系与钱塘江水系之分水岭,其莲花峰海拔1864.8米,在高度上冠绝全省;往东南一带,白际山与天目山连做一片,作为浙江与安徽二省的界山;到西南,五龙山分隔了婺源与休宁,在撤销徽州地区后,则成为了赣、皖两地的分界。从地图上看,整个徽州四面八方都被群山包围,连天际峰,飞鸟难度。
正是因为连绵的山,催生出了徽州的新安画派,多以徽州的黄山、白岳(齐云山)为题材,其画风简淡高古,别开生面。自开创以来,历朝历代名家辈出,清初以画家渐江为首;到近现代,山水画宗师黄宾虹也受“新安画派”影响颇深。
新安画派始祖弘仁的画作。弘仁(1610—1664),本名江韬,明亡后削发为僧,改名弘仁,徽州歙县寒江村人。图/Honolulu Museum
而在徽州的“八山一水半分田”的格局中,水的作用同样不容忽视。
以黄山一脉为界,徽州境内的青弋江往北汇入长江,阊江、乐安江则向南流入鄱阳湖。而徽州的母亲河新安江,为钱塘江水系之上游,其南支称为率水,北支唤作横江,两者在屯溪大桥之下汇合后始称新安江,流经休宁、歙县后,在浙江的淳安县内蓄水成坝,诞生了有“天下第一秀水”之称的千岛湖。
新安江绵潭段,绿水绕村庄。 图/张建平
在连绵起伏的山地中,发源于其间的流水不断向低处的盆地汇集,历经长久的冲刷,形成了大小不一、相对平缓的土地。在溪水汇成河流之后,这些利于农植的沿江盆地,面积小而零碎,如同被江河串起来的珍珠,却成为了徽州人最初安身立命的根本,因而徽州的村落大多“依山建屋,傍水结村”。
在徽州,山水的作用远不止观赏。
婺源江岭,村庄与梯田都建在云雾缭绕的山间。 图/龚跃贤
四围的群山如同坚厚的壁障,隔绝了动荡年代战火的冲击;蜿蜒的河流则灌溉出肥沃的良田,开辟出人们繁衍生息的空间。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徽州成为了一方“桃花源”式的秘境,使之宽容地接纳着漂泊无定的他乡之客,让这里成为他们新的故乡。
在徽州,听见历史的回响
徽州是一处广纳天下游子的温柔乡。当我们寻找徽州的时候,会发现她既是许多故事的“归处”,也是新的起点,如同参天大树,枝叶繁茂,记录着“历史的回响”。
2014年元宵节,歙县许村敦睦堂的许姓男丁,在村中大观亭前舞起大刀祭祀自己的祖先祈求新年平安。
图/张建平
公元904年,大唐早已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天下藩镇割据,权臣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在途经陕州(在今河南三门峡)的时候,皇后何氏诞下一子,因前路未卜、生死难料,故将幼子转交给了亲信婺源人胡三。胡三不辱使命,把这个孩子带回家乡,易姓为胡,取名“昌翼”。至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弱冠后的胡昌翼考中明经科进士,胡三才将其身世一一相告。
西递村的追慕堂,其中供有李世民塑像。图/王寰
这本来或许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复仇故事。然而胡昌翼却选择了终身不仕,一生隐居于婺源考水,治经授业。他的后人在宋代元丰年间迁至黟县的西递村,开枝散叶,“红顶商人”胡雪岩、著名学者胡适,都是这支李唐血脉的后代。
因避难而到来,并扎根此地的,胡昌翼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唐代“安史之乱”爆发后,曾有数十个大姓迁至徽州,在这片山水田园安居下来。而在这之前与之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两次“衣冠南渡”——“永嘉之乱”后的晋南渡与“靖康之难”后的宋南渡时期,都有大规模的北方士族陆续避祸而来。
龙川明代胡氏宗祠,徽州绩溪的胡氏又分为“龙川胡”、“明经胡”、“紫金胡”与“遵义胡”。图/张建平
庞大的移民群体裹挟着历史的碎片,在这片土地上归于云淡风轻,只剩下些许旧迹——至今,西递村的追慕堂中,依旧供奉着先祖李世民的塑像,两厢绘有丰腴肥硕的“昭陵六骏图”,让人不时想起唐人的审美;而歙县的唐模村,得名于唐末时汪氏子孙对于盛世繁华的追忆,他们的祖先正是唐越国公汪华,村中那株五代时栽种的银杏树,则早已见证了百代的兴衰。
唐模银杏树是
唐模始祖汪思立亲手所植,今已历1380余年。 图/张建平
由于徽州人多系中原士族的后裔,厚重的血脉传承,使得他们特别看重宗族关系;加上作为“程朱理学”开创者程颢、程颐及集大成者朱熹的故乡,理学中森严的宗法制度,在这片土地上盛行。因而徽州人往往按照姓氏,聚族而居形成“一姓之村”,并在井然有序之中,规模日益壮大。
2012年正月十五下午15时,歙县叶村洪氏宗祠的后裔们在享堂内“叠罗汉”这一习俗已经延续百年。 图/张建平
然而,人口的增加也使得原本多丘陵而少平地的徽州,难以养活这片土地上的千门万户,因而大量的徽州人只能走出家园,明朝王世贞曾言:“大抵徽歙,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说的就是徽州人大半都在外头打拼。
此时,曾经庇护着这方“世外桃源”的群山,成为了阻拦“徽骆驼”们的绊脚石。为了走出去,经历数代的筚路蓝缕,徽州人在崇山峻岭间开辟了通向四方的古道。
徽州古道图
。绘图/Paprika
而四通八达的水系,则成为了徽州商人们先天的地理优势。往东沿新安江而下,经富春江、钱塘江,即可抵达杭州,进入浙江最富庶的杭嘉湖一带;向北入长江,顺流而下则可至南京、镇江、扬州,经京杭大运河沟通各地。
《徽商水路程图》曾是徽州商人外出经商必备的道路指南
。摄影/张建平
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正是这些早早背负着家族使命的徽州人,或在外经营,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名商巨贾;或有一技之长,是远近驰名的能工巧匠;而留守在家的,发掘出家乡的特色物产,通过水陆交通供向各地;更多的,则潜心治学,参与科举考试,走上了仕途。
他们同心协力创造出来的物质、文化财富,支撑起整个徽州的兴盛繁荣,而人们记忆里的徽州,同样隐藏在这些人留下的痕迹之中。
士农工商,全面发展
徽州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假如把历史比作一个大班级,那徽州一定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这位“优等生”交出的“作业”,涵盖了“士农工商”的方方面面;并有着“特长学科”,在商业上具有突出成就,打通了“商”与“士”之间的隔阂,形成徽州人的“儒商”模式。
休宁县,始建于明代的木梨硔(hóng)村,云海环绕。图/张建平
然而徽州人取得的斐然成绩,是被环境逼出来的。
古徽州在万山环抱之中,山岭间水流湍急,不易蓄水,尽管土地肥沃,却缺少灌溉条件。《歙县志》中称其“十日不雨,则仰天而呼”,而“一朝雨过,山涨暴出,其粪壤之苗又荡然空矣”,因此当地居民深受洪涝之灾。
2010年7月17日歙县丰瑞里村的村民、把保佑地方安康的太阳菩萨汪华、抬到田野中间焚香祭祀、祈求保佑五谷丰登。
图/张建平
为了保留仅有的耕地,徽州人不断地开辟池塘、修筑堤坝,将水引入农田之中,不仅解决了灌溉问题,还将湍急的河流改造成了利于行船的航道。被称作“江南第一都江堰”的渔梁坝,几百年前就成为了新安江上商贾往来的码头,以至于被视为徽商兴起的源头。直至今日,这座历经沧桑的水利工程仍保存完好,向世人展示着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渔梁坝,号称“江南第一都江堰”。图/方托马斯可是就算解决了农田,土地的稀缺依然是徽州的大麻烦,今天形势依然严峻的“住房问题”,在当时也困扰着“地少人多”的徽州,尤其是徽州人多迁自中原一带,住惯了北方闭合式的大院子,难以适应当地的条件。
因此,徽州的匠人们汇集了南北之长,在北方院落的基础上融入了南方人架楼而居的特点,将宽阔的庭院逐步缩减成集采光、取水、通风、装饰等功效于一体的“天井”,并在屋顶上架设昂然挺立的“马头墙”,解决了紧凑院落间火灾易于蔓延的问题。
婺源理坑。徽派建筑中的天井。图/张建平本是在解决住房问题中产生的“徽派建筑”,却在徽州人匠心之下,成为了文化元素符号之一,粉墙黛瓦,惊艳了世人。近在无数人梦中江浙一带的“小桥流水人家”,远在贵州大山深处的屯堡里,都有着“四水归堂”的天井、马头墙和粉墙黛瓦这些徽派建筑元素的痕迹。
如果说徽派建筑的诞生是为了解决“住房难”,那么房屋间装饰的“徽派三雕”——砖雕、石雕和木雕则体现了精致的徽州人对于审美的追求。从山水人物到鸟兽虫鱼,皆在徽州人的一室之内。而随着徽商的崛起,“徽派三雕”的技艺,也走向了大江南北。
西递村,建筑中的石雕。 图/视觉中国
仅明朝嘉靖41年,徽州官定注册的工匠就有3066人。这些徽州匠人将徽州工艺带向全国各地,在扬州的园林中,随处可见他们的印记,连古今儒生的圣地——曲阜孔庙的修建,也有他们的参与,其大成殿前栩栩如生的石雕龙柱,正是徽派匠人的手笔。
徽派三雕之一的砖雕。 图/方托马斯
而徽州人的“士农工商”之路,又以徽商最为人所称道。最开始徽商的崛起,可谓兼具天时、地理与人和的功劳。
由于耕地稀少,徽州人经商的风气早就开始流行,唐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言“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浮梁,即在当时徽州的祁门县,可见祁门一带在唐朝已有茶叶生意往来。徽州人的商业头脑,早早就开始形成。到今天,祁门红茶早已成为了中国十大名茶之一。
泾县宣纸的制作。图/方托马斯
而从南宋迁都临安(今杭州)开始,经济中心逐渐南移,到明清时期,徽州不远处的长江三角洲,已成为了全国经济最发达、人口最稠密的市场。徽商的发展不再受到本地的制约,经营范围也不再局限于药材、茶叶、纸墨等故乡物产,而发展为食盐、当铺等高利润的产业,此为地利之便。
文房四宝之一“胡开文徽墨”制作流程中的提取松烟。图/图虫创意
人和,则在于徽州人深重的宗族观念。由于迁来之时,就多以家族为单位,徽州人的骨子里传承着中原带来的宗族文化,出门做生意,自然而然形成了同姓的徽州商帮;而这样的文化使得他们对于同乡的情谊也尤为看重,无论走到哪,徽州籍商人大多会守望相助。
歙县棠樾牌坊,共7座,明代3座,清代4座。作为对在忠孝节义上“功勋显赫”的官员的一种表彰,体现了封建社会的宗族观念和伦理纲常思想。 图/视觉中国
因而到明清,徽商的影响力达到了全盛时期。当时最繁华的扬州,被戏称为“徽州人的殖民地”(语出《五石脂》),徽州籍的名商巨贾几乎个个“腰缠十万贯”、“富以千万计”,甚至“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当时徽商的步伐遍布全国各地,以扬州为核心,北至幽燕(北京一带),南及闽、粤,西通关、陇,东居苏、杭,更占据了重要港口,做起了海上生意。
西递村,门上的“孝”字为理学大家朱熹所题。作为“程朱理学”的故里,徽州文风科名,有着极其深厚的渊源。图/Knightlee
家大业大的徽商,回过头来不遗余力地反哺家乡,除了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建造宗祠,最重要的在于“投资”兴办了大量的书院,扶持同宗族的学子参与科举考试,使得“天下书院最盛者,无过东林、江右、关中、徽州”。
雄厚的教育实力,使得本就身为“程朱理学”之乡的徽州科名更盛。明清时期,徽州的进士人数位居各府前列,以至盛传了许多“科举佳话”,有“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有“兄弟九进士、四尚书者”、“一榜十九进士者”,这些金榜题名之人,有不少后来都入朝为官,尤其是歙县人许国,在明万历年间获封武英殿大学士,死谥“文穆”。至今在其家乡,还立有一座“不合礼制”的八柱牌坊。
许国石坊建于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因云南平逆“决策有功”,晋少保,封武英殿大学士,成了仅次于首辅的次辅,乃建坊。图/张建平
而这股“亦贾亦儒”的风气,同样反过来使得徽商在商、政二界左右逢源。在鼎鼎大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之前,乾隆时期的“扬州八大商”之首江春,就曾“以布衣上交天子”,成为两淮盐业的总商。徽州人似乎总具有某种超前的意识,他们“读书是功业,经商也是功业”的思想,在那个时代遥遥领先。
婺源石城,恍若仙境。图/龚跃贤
徽州去哪了?
只看行政区划,她已然随着历史推进烟消云散。然而却深深刻入了徽州人给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当中,跨越时间长河,以建筑、绘画、雕刻、戏剧、园林、笔、墨、纸、砚等包罗万象的形式,成为了中国美学元素的符号之一,历久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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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叶吟啸
图编丨HonYi
封图丨 方托马斯
参考资料
《徽州捡拾历史的碎片》张建平
《徽州文化的基本概念及历史地位》刘伯山
《从历史地理看徽商的兴衰》葛剑雄
《徽州文化景观初步研究》黄成林
《明清徽州进士数量、分布特点及其原因分析》李林琦
《徽派建筑的文化含量》陆林焦华富
《浅谈明清徽商对扬州园林的影响》朱晓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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