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益(1618~1678年),江西南昌人,明宁王裔孙,本姓朱,原名议霶,字作霖,授奉国中尉,人称朱中尉。入清后改名林时益,字确斋。明亡后,为躲避战乱,与同里彭士望一道携家来到江西宁都,两人和宁都名士魏际瑞(祥)、魏禧、魏礼、邱维屏、曾灿、李腾蛟、彭任等一起隐居宁都翠微峰,读《易》讲史,不事清朝,表现出崇高的民族气节,九人被世人称为 “易堂九子”,“易堂九子”是明末清初颇具影响的一个政治学术团体,《清史稿》云:“时宁都易堂九子,节行文章为海内所重。”康熙七年(1668年),康熙帝下诏曰:“诏故明宗室子孙众多,有窜伏山林者,令悉归田里;有改姓埋名者,姓氏皆复旧。”其时林时益已客居宁都十余年,在宁都冠石结庐佣田,专意种茶、制茶,不愿复出,《清史稿》云:“时益久客宁都,弗乐归。卜居冠石,结庐佣田,非其力不食。冠石宜茶,时益以意制之,香味拟阳羡,所谓林茶者也。”林时益的茶事诗既是其茶人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明清易代之际明遗民生存策略与生活心态的映现,具有独特而丰富的文化内涵,值得深入探讨。
茶人:一种生活与一般文人所谓“躬耕”的附庸风雅不同,林时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茶人,种茶、制茶、卖茶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其《入市为内人问药》诗有云:“数亩茶园梅水西,终年闭户更编篱。”《赠耦耕诸子》有云:“寂历衡门春雨里,竹丝细织采茶篮。”《病中酬周伯恒原韵之二》有“茶因旅食频频摘,客为心枯久废吟”之句,其《江玉仲邀同魏冰叔过刘氏园骆圣文来坐之八》诗也有“自惭生计拙,负茗向黎川”之句,可见种茶、制茶、卖茶是林时益的谋生之道,是一种迫切的现实需要。魏禧《朱中尉传》云:“及迁宁都,士望云游四方,中尉以病,多家居,并督理二家事。既日贫,中尉曰:‘不力耕,不得食也。’率妻子徙冠石种茶。长子楫孙、通家子弟任安世、任瑞、吴正名皆负担,亲锄畚,手爬粪土以力作。夜则课之读《通鉴》,学诗。间射猎、除田豕。有自外过冠石者,见圃间三四少年,头著一幅巾,赤脚挥锄,朗朗然歌书金石声,皆窃叹,以为古图画不是过也。……晚好禅,严戒生杀。见者以为老农老僧,不复识为雄何之人。”林时益是因为“日贫”、“不力耕,不得食”而种茶的。与普通茶人不同的是,林时益这种茶人生活还融入了“读《通鉴》”、“学诗”,有“朗朗然歌书金石声”,这种生活场景,充满了诗情画意,宛若陶渊明之世外桃源。林时益的《冠石》诗对这种生活进行了描写:“城西之石峰嶙峋,冠石之冠古制存。初以力耕久为客,时因避乱还成村。窗间无数桂花叶,屋里一株桃树根。山口竹林响清昼,远林归尽锄茶人。”其种茶之处冠石是一个“石峰嶙峋”的地方,因为“避乱”成了一个村庄,住屋旁边有桂花树、有桃树,锄茶人的声音在竹林中回响,“远林归尽锄茶人”一句,令人想见满山的茶树与茶人。其《酬顾东山枉赠元韵,东山知东岩制茶自曾君有》诗也云:“何物书生能好奇,致令嘉客寄相思。美贻忽漫将诗至,非报翻嫌制茗迟。灵草自来依石种,野人谁与合时宜?肯过东谷披藜藿,细煮寒泉笑更痴。”描写自己种茶制茶的生活,这种生活有“美贻忽漫将诗至”的雅致,也有友人来冠石与自己“细煮寒泉笑更痴”的志同道合,诗情与茶意合一。
林时益也是很乐意以茶人自居的,其《春日山中怀周伯恒宪使》云:“平林春鸠鸣,茶人闻曙戒。”《癸卯三月送魏叔子之高邮寿黄黄山翁七十》云:“茶人最爱春山晴,二月三月雨淋铃。”《山中新晴喜王颐庵枉过》云:“书到言登石鼓峰,茶人春尽未相从。”《广陵别涂子山》云:“茶人负担古黎川,日试旸山第一泉。”可见林时益处处以茶人自称。顺治十六年(1659年),方以智到宁都探访“易堂九子”,发出“易堂真气,天下罕二”的赞叹,林时益《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别木大师》诗云:“闻师自止山,八载藏胸臆。忆我归西江,师从南粤出。……指此是茶人,有如旧相识。翼日魏叔至,采山言卓锡。高峰及长林,从兹恣游屐。久复过树庐,一谈遂七日。始知师家世,为学有本末。我客转式微,种茶聊代食。弱男二三子,黾勉劳筋骨。悲哉久病身,坐享消群力。师即茶说法,旗枪莫妄摘。学古贵因时,按图反滋惑。侯至寒釜红,掀翻众手疾。风气香所讐,更宜藏慎密。茶忙立夏止,迎师来冠石。供以羲皇风,于我竹窗北。……今师返寿昌,篮舆郭山入。力疾写长歌,离忧那堪毕。”木大师即方以智,方以智是明末清初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是明遗民的重要代表人物。因为自己的茶人身份,与方以智就有“有如旧相识”之感,方以智“即茶说法”,谈到采茶与学古的关系,认为学古和采茶一样,要把握时机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这其实隐含的是明末清初遗民的为学及生存之道,对于明遗民的生存策略有着非常重要的启发和指导意义。
赠茶:意在茶内茶历来就有重要的交际功能,以茶待客,以茶赠友,以茶表意,是中国茶文化的传统。茶的这种交际功能又源于其高尚品质,古人认为茶是高洁、坚定、忠贞的象征,唐代韦应物《喜园中茶生》有云:“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赞美茶的高洁不可污;北宋苏轼的《叶嘉传》,以人喻茶,以茶喻人,赞颂了茶“志图挺立、资质刚劲、风味恬淡、清白可爱”的个性和“正气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的高尚品德。
林时益《寄楷瘿瓢冠茶为谢约斋先生寿》诗有云:“日中顾影万山深,曾知辫发如何着。年年春晚采灵草,露希却走寒岩道。茅屋鸡声叫东日,镫光犹向锅头炒。旋取澄泉练炭饮,一杯白水香味好。直将三物寄程山,今日先生五十寿。”谢约斋即谢文洊(1615~1681年),字秋水,号约斋,江西南丰人,明清之际著名理学家。明朝灭亡后,他毅然尽弃举业,入香山学禅。与同乡甘京、黄熙、封睿、曾曰都、危龙光、汤其仁等六人并称为“程山六君子”。谢文洊与易堂九子过从甚密,实有明遗民之惺惺相惜之感。谢文洊五十岁生日,林时益寄去三样礼物为谢文洊祝寿,茶为其中之一,诗中描写了采茶的艰难、制茶的辛苦以及茶味的芳香,将这样的礼物寄给友人祝寿,既包含了作者对友人的深情厚谊,也隐含了诗人对谢文洊在易代之际保持操守、不事清朝、洁身自好品行的赞誉,这种品行,与茶的品行相似,所以用自己亲手栽培、采摘、制作的茶为志同道合的友人祝寿,最为合适,寓意十分深刻,可以说是意在茶内。其另一首为友人祝寿的诗歌《寄秋岕为涂澹五十寿》也云:“露下晴初制紫茸,锡瓶随注过筠笼。封题桃石杖藜子,寄寿黎阳桑苧翁。学易有年留硕果,看云轻意任寒风。天峰更比南山近,千尺苍枝落酒钟。”也是寄去自己亲手制作的茶叶为友人祝寿,表达了对“桑苧翁”涂澹“学易有年留硕果,看云轻意任寒风”的淡泊高洁人生的赞美。另一首《茶谣送周公至大同》诗云:“青壁结茅二十载,吟诗送老茶园在。风雨清明茁紫茸,浅笠深筐傭采采。群傭采采声同然,说尹无如司理贤。重民不肯轻箠曳,如逢徐杜必生全。司理好官真公祖,之官忽去大同府。西边万里多寒风,戎马关河不易睹。我闻三叹斯民直,人生好是行胸臆。安得尽如元道州,参错天下为邦伯。即我茶人无曲□ (原缺字),不似南安翁入县。去年曾摄敝衣冠,南州竟日留欢宴。汝口汝心俱至公,天子不与布衣同。欲□(原缺字)西贼求韩范,骥足今看古治中。”作者友人周伯恒将赴大同任官,诗题将友人周伯恒喻称为周公,诗中借茶谣对友人为官进行规劝与勉励,赞颂了友人为官正直、“汝口汝心俱至公”的美好品格,这种品格,也和茶“正气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的高尚品德一致,体现其意在茶内之用心。
卖茶:意在茶外茶制成之后,林时益常常亲自到四处去卖茶,辛丑夏(1661年),林时益与魏禧一起到黎川卖茶,得以结交方以智的三个儿子(即“桐城三方”)。李萱《朱中尉诗集序》云:“种茶自活,常至江南,欲渡淮而返,间走一二百里,负茶自卖之,其往来省墓,落拓孤愤之际,率皆有诗。”《朱中尉诗集》中有许多首卖茶诗,这些卖茶诗,大多与茶本身无关,林时益借卖茶以察看时势、联络友人、祭拜先贤、表白心迹,体现的是清初明遗民的生存策略与生活心态。其 《程士哲客滞广昌,予亦以卖茶至,留饮,饮罢登城西作之一》诗云:“作客犹延客,居然湖海人。采山予渐老,挟策子仍贫。货殖由奇胜,农田自拙存。此间须痛饮,莫问酒沽频。”《之二》诗云:“三年章水别,此会古平西。山气连云隐,秋声待客齐。濠梁渔未远,城郭鹤犹迷。吾亦从兹逝,岩居更插篱。”“采山予渐老,挟策子仍贫”,表达了诗人对时势没能有实质改变的担忧与无奈,只好与友人饮酒解愁,“此间须痛饮,莫问酒沽频”。既然时势不适合复出,那就只好继续隐居,“吾亦从兹逝,岩居更插篱”,表达了自己继续坚持操守,隐居不出,不与新朝合作的高洁品格。另一首 《卖茶新地简夏菊庄进士好方脉地理》诗也云:“君谓陶公勤庶事,曹刘方驾总非真。且令肺腑为知己,莫使山川善笑人。青树绕庐长是夏,寒泉迸石不须春。比来负担无奇胜,我亦归休陇亩民。”明遗民好方脉地理,实有为日后伺机而动、先据有利地形之深刻寓意所在,而实际情况却是 “山川善笑人”,连山川都在嘲笑明遗民:随着时势的发展,这种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茫,几乎成为不可能,所以只好“我亦归休陇亩民”,继续隐居,与前一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诗题名为卖茶,实则与茶无多大关系,可谓是意在茶外。
林时益的这种卖茶诗还有不少,如其《卖茶黎川值曹忠约明府诞日奉赠》诗云:“古人恨不当民社,今见黎川有使君。风政但期驱害马,荣名直可视浮云。先公当日惟求士,贱子贪夫肯用文。问说茯苓堪献寿,长鑱归去剞树根。”其《广昌晤黄尔岳财知谢中庵翁七十又一,小作奉寄》诗云:“舆过平西闻献寿,黄家兄弟果多情。敢忘行药生豚犬,犹记留宾泛渌酃。负担卖茶淹白日,垂帘宴坐诵黄庭。自惭十二峰头客,为请仙人张丽英。”其《卖茶黎川四十日不得过寿昌喜梅和尚出广照寺》诗云:“风流轨范与谁同,常忆东林对远公。入肆近难售白茗,到山多是看丹枫。几时瘦杖离溪上,忽漫方袍扣邸中。连日炎蒸无避处,试来殿角坐凉风。”这些诗歌表达的均是同样的主旨。卖茶过程中获得的是对时势的清醒认识、友人的相互理解与支持。这种卖茶诗,茶只是一种媒介,一种得以行走各地以联络友人、祭拜先贤、表白心迹、察看时势的媒介,“往来省墓”,以抒“落拓孤愤”之情乃是其真实用意所在,诚可谓意在茶外。
赵园在《易堂寻踪——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一书中指出:“在那个时代的士大夫,茶品中有人品,张岱、冒襄一流人,于此最能精赏:那是一种训练得极精致的知觉与审美能力。我猜想,即使林氏自己负了茶去求售,那心情肯定也与寻常茶农或茶商有所不同。至于遗民而种茶、制茶,风味更与平世有别。”准确地道出了林时益种茶制茶卖茶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林时益的茶事诗正是这种深刻内涵的全面映现。这种考察视角对于我们深入体认明遗民的生存策略与生活心态以及明遗民诗歌的独特内涵,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转自《林时益茶事诗简论》
作者:武海军 赣南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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