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我的祖父胡国华以测字、看风水、相地为生。这些通过术数为他人占卜吉凶来糊口的，因为知识含量比较高，所以往往被尊称为“金点”。

胡先生的本事得自半本《十风水秘术》，都是真才实学，加上为人精明仔细，所以得了个“金点先生”的名头，置办下的家业在当地来讲也算是比较富裕的大户。金点胡先生每天打卦，为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讲谈命理地理。一天细雨如愁，街上行人稀少，生意冷清，许多店铺都提前打烊关了门板。

胡先生正在馆中闲坐喝茶，忽然听得街道上马蹄声响，马上乘客行到金点卦铺门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跳下马，急匆匆走进店来。胡先生赶紧起身相迎，同时放眼打量来者，只见那男子四五十岁，体态魁梧矫健，一派有钱有势的土豪模样。行事如此张扬，应该不是响马盗贼之流，但他神色阴郁，满脸吊客临门的衰相，不知是不是家里死了什么亲眷才至如此。

胡先生不敢怠慢，请那客人落了座，敬茶叙礼，无非是说：“贵客临门，不知有何见教？”那土豪抱拳道：“胡先生之名，咱们是多有耳闻，今日冒雨赶来，自然是无事不登殿，想问胡先生可懂相地相宅之道？

胡先生就指这买卖吃饭养家，见到外行人，他如何能说不懂，当下里便自抬身价道：“非是小可自夸，小可早年曾有奇遇，在雁荡山中拜为师，得了许多传授，那些个宅经葬经、青囊奥语、灵城精义、催官发微诸论，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相地取宅是咱家本等的生意，自然不在话下。”

那土豪闻言大喜，这才说起缘由。原来他姓马名六河，祖籍铜陵，后来做生意，迁到洞庭湖附近居住。最近这几年来，马家凭着手段豪强，上通官府下通响马，垄断了当地的许多生意。

钱多了就想造一片庄园，便请风水先生相形度地，选中了一块宝地后，强取豪夺过来，大兴土木建造宅院，费了许多钱财，造的是高门大户、深宅广院，奢侈非凡。马六河最信风水，选这块地就是看上了纳财进宝的形式，宅中所有的院落格局，不分巨细都请高明地师指点布置。

等新宅建成后，全家老少高高兴兴地住了进去。谁成想刚入住，马老太爷就在院中滑了一跤，老胳膊老腿受不得摔，没挺过半天，便翘辫子咽气了。喜事变成了丧事，还没等把马老太爷发送入葬了，马六河的大儿子就在外地被仇人劫杀了。总之自打搬进马家新宅之后，家里接二连三地死人，算上仆佣帮工，全家七十余口的大户人家，不出一年，里里外外就了13条人命。

但说来也怪，死的人越多，马家的生意就越兴旺，赚钱赚得教人眼晕。马六河贪图钱财富贵，着不肯搬家。但财运虽旺，家门却是遭了大难，眼看仍然不住有人暴亡，实在挺不住了，只好找人来改动风水。附近的地师都请遍了，却始终没有一点作用。

马六河经人介绍，得知城里有位胡先生擅能相地，便快马加鞭赶来，要请胡先生去给看看，马宅那块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竟然如此折损人口，若有结果时，不吝重金相谢。

胡先生一听之下，也觉得这事非同寻常，想不到死了这么多人，什么样的凶地竟然如此厉害？他生性谨慎，唯恐不得，对马家难以交代，正想找借口推辞，却见马六河从怀中摸出四根金条摆在他面前，说这四条“大黄鱼”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必定再有比这多上10倍的心意相送。

胡先生被金子晃得眼睛一阵发花，心想：“马宅的形式如何，总要看过才知，这是我凭本事赚来的钱，有何所碍？难道将送上门的买卖就此推掉不成？再说那马六河冒雨赶来，我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当即接了定金，收拾起应用之物，雇了辆驴车乘坐，跟随马六河回去相宅。

到得马宅已是深夜，先在外边用过了酒饭，随后宿在客栈中。一夜无话，等转过天来，马六河陪着胡先生自内而外地相形度地。胡先生师传的《十风水秘术》中，有“八宅明镜”之法，专能分辨宅院格局的吉凶兴衰，这些年来从没失过手。

胡先生进宅后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镜来，照着日影辨认方向角度。摸金之术出自后汉三国时期，实际上最早发源于西周时期的神古术，不论是寻龙点穴，还是察形观势，历来都不用罗盘，用罗盘的不是古法。

胡先生随马六河一路进去，穿宅过户，看了各房摆设，觉得条理详明，虽然谈不上十分高明，布置得却也该算可观。但条理详明只是一个因素，还要以“八宅明镜”之法继续推算，因为古书有云：“夫宅者，人之根基也，大小不等，有殊，若不遍求，用之不足。”

自从宋代以来，二宅多取五姓音利，从姓氏的读音来分金木水火土，配合五行的方位来布置宅子。马六河家的姓氏与此宅并不犯冲，而且利财兴旺，所以这个因素也很快就被胡先生排除了。

随后又论黄白之道，推测日月、乾坤、寒暑、雌雄、昼夜、等等细节。只见马宅以形势为身体、以井泉为血脉、以砖瓦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门户为冠戴，一切形式制度没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

再把马宅上下人等一一照面，也没发现其中***有凶神恶煞之辈。胡先生不禁额头冒汗，不知马家是撞了什么，吉宅吉地，又有富豪之象，为什么家中屡屡有人暴病？

看罢了宅内，一无所获，只好到外边再看。马宅后边有片山坡，胡先生带人上了山，登高俯视下来，只见好一片山明水秀、龙飞凤舞的。

马六河见胡先生始终没瞧出什么名堂，心中更觉忐忑，就问他此地如何，究竟是吉是凶。胡先生无奈地说：“端的是块贵不可言的，可为何……”说到这里突然停下，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竟已变了颜色，惊呼道：“果然凶险！”马六河被胡先生吓了一跳，知道多半是找出家中触凶犯煞的根源了，忙问：“先生何出此言？哪里凶险？”

胡先生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说：“若非被我瞧破，你马家满门的男女老幼，都要到做去了。”

马六河对风水之说是信入，闻听此言，心下更是骇异无比：“咱家这，怎会有如此凶险的运势？”

胡先生指着山下对马六河说：你且用眼细看，马宅西侧的高山像个什么？马六河顺着手指看去，只见自家宅院后面有座秀丽葱郁的山峰，平时也见得惯了，习以为常，并未觉得怎样，但此刻加意端详起来，不觉也是一声惊呼：“分明像是一顶帽子，这是……是戏文里判官的帽子啊。”

胡先生说，那山峰上窄下丰，高出两峰相对耸立如锥，山形避阳取阴，恰好笼罩马宅，这种形式在风水里有个俗名，唤作“帽子”，也难怪阁下家里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因为这正是条森罗殿前判官收冥钱的财路。你这座宅子哪里都好，造得没有半点问题，只是扣在“帽子”下，岂不是把此宅当作了阴宅冥府？恕我直言，不出三年，马老爷您家里就要死得鸡犬不剩了。

马六河惊得不，当场揪住胡先生恳求道：“先生务必救救我全家老小，不管要费多少钱财，尽管开口。”

胡先生宽慰他道：“马老爷倒是用不着担惊受怕，拼着舍了此宅，搬走就是了，现在走还为时不晚。”

马六河心里可舍不得这块纳财的宝地，眼珠子转了两转，央求胡先生道：“建造这座大宅虽然花费不小，但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那‘帽子’明明是片聚财的好风水，怎好使它寂寞无用，还求先生帮着想个妙法儿，周全我马家守住这条财脉。”

随后马六河又拿出几根金条，软磨硬泡让胡先生再出良策。那胡先生随师学艺之时，就已知道一句古谚：“山川尔能语，葬师无食所；草药尔能语，无食所。”

风水之说不应过分，但古代先贤至也曾常谈天人相应之理，有时候山川地理似乎确实能左右吉凶祸福。所以胡先生总认为风水一道并非虚妄无用，也时常考虑给自己找块，等到百年之后，荫福家门子孙。

架不住马六河苦苦哀求，胡先生只得同意。其实要想留住“帽子”这条财脉倒也并非是什么难事，只须颠倒即可，先把阳宅舍了，然后再迁祖坟过来埋葬于此，马家的生意仍会越做越发达。

马六河喜出望外，连赞胡先生不愧是“金点”中的高人，省里的名家都请遍了，谁也没看
宅哪里犯了凶煞，可胡先生是火眼金睛，在山上一眼就能窥破玄机，真是般的本领，遇到如此高人，必是该当咱马家气数不绝。

马六河对举家兴衰之事不敢有半分怠慢，当下请胡先生在镇上最好的地方住了下来，派专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一面让他帮忙指画地脉，一面举家搬迁离了新宅。

正值马老太爷刚刚去世周年，择个黄道吉日，人手挖开坟墓，在夜间按规矩请来安，孙男弟女们烧香磕头罢了，方才吊出棺材，灵幡明灯引路，黄牛白马拉车，把装殓马老太爷尸骸的棺材运到“帽子”，重新入土为安。

棺材是冥葬之事的核心，因为旧风水，认为地有吉地凶地，星有善星恶星，如果找到一块吉壤作为祖坟埋葬先人尸骨，后世子孙就可以藉著风水龙气发迹。家族兴旺不外乎、赚钱，“棺材”与“官财”同音，取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迁动阴宅祖坟是非同小可之举，而且马家颇有财势，惊动了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们都来看热闹，一时间观者如墙。

原本的宅院基本上拆掉了，墓址也已选好，但为了防止走了阴宅里的龙气，在棺材运到之前并没有破土，等马老太爷的棺材运到地方，马六河立刻命人动手挖开坟土。自古都是崇尚深埋厚葬，棺材在地下埋得越深越好，只有穷人的坟才浅，不出半个月就得被野狗刨开。

那马家虽然有的是钱，但毕竟不是贵族，时期也不再有人在地底修筑冥室，只是要挖个深坑落葬。十几个大小伙子轮流开挖，这坑挖得比先前打的房屋地基还要深，眼看深浅就要合适了，却突然挖到一块石头。

众人皆觉惊奇，这穴位乃是金点胡先生所指，怎么地层里不是吉壤，竟是岩石？那胡先生在旁冷眼相看，也觉得奇怪莫名，心想这回可失策了，怎么不偏不斜点了这么个石穴？怕是要当场出丑卖乖。正寻思着要找机会开溜，却见马六河面沉如水，阴着个脸走到胡先生身边，让他到前边看看，为什么底下会有岩石。

其实马六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宅子也拆了，祖坟也刨了，却在墓穴中挖到岩石，自然怀疑胡先生是个。他自恃与官面上相熟，横行霸道惯了，个把老百姓不算回事，当时就想要把胡先生活埋在坑中。

胡先生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当初开什么卦铺充什么金点，老老实实给地主家放羊也好，现在落个活埋的下场，自作不可活，也只好认命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愁眉苦脸一步三挪地蹭到坟坑前，脑子里不断盘算着如何能捏个大谎儿出来保全性命。

可临时抱***脚，哪有办想？正没奈何的时候，却听挖土刨坑的几名长工大呼小叫，说是挖到的石头上有字迹，似乎是一截石碑，马六河赶紧让人把石碑掘上来。

人多手快好办事，不消片刻，就将那石碑搬到了坟坑外边。众人抚去泥土一看，见碑面上阴刻着六个大字，当时许多人围拢过来观看，识文断字之辈多能认得，众口纷纷念道：“居此绝……葬此吉。”

马六河众人连看了数遍，惊得半晌合不拢嘴来，咕咚一声给胡先生跪倒在地，磕头称谢不已：“先生真乃神术！我马六河今日算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胡先生本以为这回必被当场活埋填坑了，不想竟有如此奇遇。此地从未有人造阳宅，土中所埋必是古之遗存，万没料到如此应验，他也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更觉《十风水秘术》言之有物，不是等闲的伎俩可比。

其时围观者人山人海，人人都拿胡先生当半看待，直如众星捧月一般。胡先生自觉飘飘然起来，心中窃喜，表面上却不敢轻易流露，只挑些场面话前来支应，当下为那老太爷落棺下葬，回家时得了好些财帛谢礼。

此后胡先生声名远扬，提起金点胡先生，知道的都要挑一挑大拇指，赞他一声“神术金指”。但树大招风，渐渐就有许多贼人盯上了胡家，想绑了他去寻盗墓

胡先生自我膨胀了一段时日，见一伙伙响马巨盗不断找上门来，也不得不收敛起来，得敷衍处便敷衍，能躲避时就躲避。但他自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留在城里打卦相地，早晚要惹大祸，自己脑袋掉了不要紧，家里妻儿谁来养活？

于是胡先生卷了金银细软，举家出奔，他本就不是湖南人，说走就走，并无任何牵挂。过了两年，赶上时局艰难，手头有点吃紧，想起还有一匣子“袁大头”埋在洞庭湖边的秘密所在，那是当年家境富裕时备着救急用的，先前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上，现在急需要用，便化了装易容改扮成客商回去拿钱。

胡先生小心谨慎，处处躲人耳目，他又熟悉路途，没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取回钱匣。准备带着钱回家的时候，忽然想起马六河来了，心想那年给他相取了“帽子”阴财地脉，此时马家必定更兴旺了，何不前去叙谈一回，说不定能再得些好处。

他打定主意就绕道去找马六河，谁知一到地方就傻了，马家满门都已死绝，连马老太爷的坟墓都叫散盗给刨了。胡先生觉得此事出乎意料，心里不免嘀咕：“莫不是我地脉相得不准，竟把马六河一家给害了？”可是转想，“不能够啊，那坟址中挖出古代石碑，分明写着居此绝、葬此吉，说明古人早就认出这块了，又不是有人动了手脚，怎会有错？”

胡先生满心疑虑，此事关系一家大户人家的几十口子性命，不打听明白了回家也睡不安稳，当即在附近套取舌漏，终于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结果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马六河家牵动了二宅，果然生意更加兴隆，买卖做得如日中天，钱财好似流水般赚进库里。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忽有一日，家里的水井被人投了，一并药死了几十口子，虽然家里有钱，但死的人太多，仓促间连棺材都置办不齐。

马六河大骂胡先生是个神棍，这顶“帽子”仍然戴在马家活人的头上摘不掉。他怒气冲冲带人去城里砸胡先生的铺子，到了才知道相地的金点胡先生已经不知去向。

马六河遍寻无果，只得打道回府。他是乘船从湖上走水路回去的，不想途中一阵风浪翻起，打沉了坐船，一众人等全喂了龙族，没有半个活命。马六河偌大个家族，竟就此死了个净净。

当时战乱频繁，马老太爷的坟墓是座新坟，等于是桩明面上摆放的金银。湘阴的大股响马散伙后，有不少人就地做了散盗，百十号人带着武器流窜过来，明目张胆地挖了这座坟墓，把马老太爷陪葬的东西掠夺一空。

当时厚葬之风已衰，但还是流行给死人放压口钱，嘴里银元和铜钱，而马家又是财大气粗，棺材中着实有些阔绰硬气的事物。死尸的衣服不用说了，单是那烟袋的玉嘴就能值几百块现大洋。盗匪们最后连马老太爷嘴里镶嵌的几颗金牙都给拔了，方才砸棺毁尸扬长而去，其状惨不可言。

后来又有数伙规模更小的散盗以及附近的一些山民前来滤坑，坟坑是越挖越大，底下没动过土的地方又一块石碑，那些好事的人们都来看过，见那截新出土的碑面上也有六个大字——“义者吉，不义绝”。这件事情轰传一时，当地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金点胡先生浪得虚名，骗了马六河的一注钱财，却为人家指了个凶穴，结果坏了他家几十条人命，可能那位胡先生自己也知道事发了，所以卷着家当逃了个不知去向。

但更多的人却不这么看，“帽子”坟土中先后掘出两块石碑，上边刻的碑文何等警醒！仔细想想“葬此吉、居此绝，义者吉、不义绝”之言，就能明白不是金点胡先生指错了，而是马六河丧尽天良，这些年明争暗斗，又倒药材，在他手中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命，方圆几百里谁不恨他？可见欺心的事是做不得的，老天爷专要收他这一门，真正是苍天有眼，神目如电，报应不爽。

胡先生再往深里打听，人们果然都对马六河这一家恨之入骨。此人欺诈亲戚，乡里，窝***盗贼，生意上专做些无风起浪、没屋架梁的虚假勾当，把地方上搅得寸草不生、鸡犬不宁，可以说是惹得人怨。大多数老百姓对其家祸鼓掌称庆，都道这是“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而马六河祖坟中刨出的残碑也是真有出处来历的。据本地的一个老僧讲，很多年前确实有过“帽子山”的地名，山下这片旷地曾是城隍的所在，赶上节给死人烧纸钱，就在这山口处。底下埋了石碑是为了告诫后人——“阴地不如心地”，风水再怎么好，也不如自家积德行善好。

后来城隍毁于兵火，几百年岁月消磨，旧址早已不复存在，想不到埋在土中的残碑至今尚存，又因马六河家的事情重见天日，让世人知道天意之深、之巧。

从此以后，胡先生再也不敢声称自己精通风水地理了，他算是终于知道了当年师傅所言之意。为何说“无言”？只因老天爷不会说话，但天地之往往在于人心，无论是造坟建宅，都应当以积德为本，正所谓“心为气之主，气为德之”，天地未必有心于人，而人的心意德行往往与天地。

我将此事说与李老掌柜知道，是为让他明白风水之学，是指“天人相应之理，造化变移之道”，而不是说找块坟地埋骨这么简单，不应该过分。古往今来多少皇帝死后都埋在上，可照样阻止不了改朝换代的历史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