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九龙到屏山,景观从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过渡到砖瓦漆黑的祠堂塔楼,仿佛一脚跨进时空虫洞,从繁华的国际都市穿越到了古朴的南粤乡镇。
屏山位于新界西北,新界五大族之一的邓氏,早在12世纪便定居屏山,先后建立三围六村——上璋围、桥头围、灰沙围,坑头村、坑尾村、塘坊村、新村、洪屋村和新起村。这里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地区之一,至今仍保留着许多古建筑,也藏着香港人心中最高规格的宴席——九大簋(guǐ)。
“屏山传统盆菜”的位置并不好找,西铁天水围站下车之后,还要七弯八拐步行10多分钟,经过古色古香的邓氏宗祠,才能看到粉色勒杜鹃托着马赛克瓷砖上“屏山传统盆菜”的路牌,葱茏的绿植把人引向更隐蔽的店面,白底红字的招牌边缘已经生锈,拉开玻璃门,里面别有洞天。
小小的柜台上摆着观音像和福禄寿,各种各样的杯盘碗碟、摆件茶壶,铜皮的、木质的、陶瓷的,带着公鸡、清花、万寿无疆、蟠龙翻云的花纹,把四面墙的橱柜压得摇摇欲坠。
木盆木桶、瓶瓶罐罐高高地堆叠起来,一直顶到天花板,简直会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一家古董餐具店,只有夹杂在其中的明星合影,暗示着这家小店并不简单。
逼仄的店面尽头是紧凑的厨房,几口巨型炒锅承载着主要的生产任务,难以想象几人、几十人、甚至几百人的宴席,都可以在小小的空间里完成。
老板邓联兴是塘坊村盆菜的掌门人,也是屏山邓氏的第26代传人。年过六十的他拥有与年纪相衬的肚腩,却也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力道——与巨型铁锅配套,锅铲几乎有一人高,邓师傅翻炒起来却相当从容。邓联兴祖上三代都以柴火烹调传统邓氏盆菜,传到儿子邓建鹏,已经是第四代。
广府人讲究好意头,以猪肉、鱿鱼、猪皮、腐竹为主料的盆菜,寓意“盆满钵满”,制作工艺复杂繁琐,需要将各样食材单独烹煮后再层层装盆,猪肉壮实弹牙,鱿鱼鲜香沁人,对于围村人来说,盆菜不仅仅是乡宴上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更是记忆中的“年味”。
盆菜是围村春节必备的美食,也是南粤民间口口相传的极奢宴席“九大簋”的最后一道菜,一同上桌的,还有陈皮鸭汤、了酸猪手、黄酒鸡、南乳鸭、炸门鳝、鸡汁烩花菇、鱼肉丸、菠萝紫姜,围村但凡遇着新人结婚、孩子满月、老人过寿的盛大场合,都要在祠堂里摆九大簋,请乡里乡亲吃上几十桌。
在古代,粤人所言之”簋”指可装五至六斤米饭的“大碗”,“九大”不但言其多,且有最丰盛、最隆重之意。九大簋中有九道菜,每一道菜都是精选当地最好的材料制作,依据地区风物的不同,菜式也各有千秋,大致有猪、鸭、鸡、鳝、虾、蚝、蔬、汤,阔气地摆满整张台面,但没有牛,因为牛是旧时耕地的主要劳动力。
广东在历史上地处南蛮,物资匮乏,曾经的香港也还只是贫穷的小渔村,普通人家过年能吃上盆菜已经算得上丰盛,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奢侈的九大簋,大搞排场宴请四方。除了春节,一般人也只有在大户人家结婚、庆贺乔迁或是孩子过满月的时候,才有机会受到邀请吃九大簋。
一整桌九大簋,是九大簋的厨师也未必能享用的美味。在邓联兴的记忆里,父亲邓来发会为有钱人家烹制九大簋,把剩下的“脚”(剩菜)拿回家,家人吃得很开心。吃完前面八道菜,宴席上的宾客都已酒足饭饱,盆菜常常会被完整地剩下,邓联兴也对盆菜的滋味格外熟悉。
能请得起人吃九大簋,说明主人家极有钱,能受到邀请吃九大簋,也说明客人自己有身份,“九大簋”就在乡宴主客间的互相吹捧中被演绎得越发神秘,1986年英女王访粤,广东省政府在白天鹅宾馆设宴招待,呈上的正是九大簋。
久而久之,“九大簋”就逐渐演变成了广府人口中顶级宴席的代名词,“请你去吃九大簋”,意指请你吃丰盛大餐,城市中却已很少有人知道,九大簋究竟是什么。
邓联兴祖传的盆菜制法,需以柴火烹煮,而在市区里要申请柴火牌照,无异天方夜谭,要吃到那一口记忆中的柴火香,只有长途跋涉回围村。
90年代初,香港盆菜一度面临衰微,父亲只在节庆和重大场合为村民烹制盆菜和九大簋,并不盈利,同村也已没有人继续这一行当,邓联兴担心这传奇般的九钵菜式就此失传,毅然决定接手“单干”,开餐厅,承办各种乡宴。
97年,香港餐饮业燃起了一股盆菜的风潮,邓氏宗祠的盆菜宴经过媒体宣传后广为人知,当地自卫队、治安队都会免费宴请村民吃九大簋,最多的一次请了几百桌,各大餐馆、快餐连锁店推出了各种各样的盆菜,品种繁多,平民版、豪华版都有,甚至还会派人到邓联兴的盆菜馆来取经。
餐饮业要盈利,考虑的是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流水线的生产却欺骗不了邓联兴祖传的舌头。从小吃着父亲做的菜长大,而父亲的做法又是从爷爷那里传承下来的,这滋味绝非没有感情的工厂所能复制,所以即便是有损利润,他也不愿减免工序、削减用料,依旧坚持采用古法烹制。
邓联兴的盆菜馆兼营盆菜和九大簋,九大簋占到生意的七八成,“因为九大簋外面很少做,只有我这里才有”。盆菜馆每天7点开门,一直忙到7、8点才下班。
邓联兴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2小时,遇到九大簋的“大单”,更是需要凌晨2、3点就起来准备,邓氏父子加上四五个女工,有人炒菜有人盛菜,有人包裹保温锡纸收拾餐具,最后连同食物一起搬上货车,一行人再浩浩荡荡驱车沿着乡间小路,奔赴宴席现场。
除了费时,这更是一件累心劳力的差事,准备大型宴席虽然制作工序并不会增加,食材的重量却相当惊人,大锅翻炒时极考验臂力,慢一些便会影响口感味道。邓建鹏在学习烹制九大簋时,没少遭到父亲的训斥,只能硬着头皮当作没听见,内心对厨房充满抵触。
也许邓联兴没想到,自己会和父亲当年面临一样的困窘——如今的围村人有田有地,生活无忧,年轻人更渴望去大城市打拼,很少有人愿意从事油烟满面又粗重耗时的厨房工作,盆菜馆工作时间长、强度大,连伙计都很难招,更别说学徒。曾经邓联兴试着要求侄子学习制作盆菜,对方来了两天就累走了,祖辈留下的技艺也许又要后继无人。
也许是血液里流淌着相同的责任感,邓建鹏也得到了与当时的父亲一样的顿悟。一次,邓联兴接受关于邓氏盆菜的采访,记者在一边询问邓建鹏一道菜的配料应该下多少,他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我不学,这门手艺就要失传”,邓建鹏突然明白了父亲的焦虑,开始认认真真钻研厨艺。
这让邓联兴很欣慰,这份独属于围村的味觉记忆,终于又可以薪火相传。邓联兴不知道下一代还会不会喜欢吃盆菜,但他相信,只要围村在,盆菜就依然会在。
曾经,光临邓氏父子的盆菜馆的常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因为怀念记忆中小时候吃那一口富贵人家宴席的味道而来,如今盆菜馆却逐渐成了年轻人新奇的味觉体验,明星高官都慕名前来,周润发的六十大寿也选在这里宴请亲朋,时代纵使瞬息万变,总有人选择留恋不放手。
因为邓氏四代的坚持,曾经只是美食符号的“九大簋”不再遥不可及,《中国宴·福寿康宁》中,欧阳应霁就选择以九大簋招待远道而来的好友刘仪伟。
这顿代表极致丰饶、传承永继的宴席,主客二人和厨师父子一道在邓氏祠堂享用,这是数百年来邓家人用食物祭祀祖先的地方,牌匾上书写着“俎豆千秋”, 意指祖先将受后人代代供奉,永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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