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陀山慧济寺旁的“地球独子”:普陀鹅耳枥野生古树
▌于丹
2011年,即将升空的“天宫一号”目标飞行器曾面向全国中小学生征集实验搭载方案。其中,上海市几位高中生提交的“搭载濒临灭绝植物种子的方案”被采纳,四种濒临灭绝的植物种子与“天宫一号”一起,飞向了神秘的太空。
如果要选一种植物上太空,你会选择哪一种?是一到秋天便将世界染成金黄的银杏?还是世界三大主粮之一的水稻?是花中之王牡丹?还是能够治愈疟疾的黄花蒿?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心中的答案,对于选择的标准,也一定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在2011年,伴随着“天宫一号”发射升空的植物之一,想必很少有人认识。甚至它的名字,都似乎是为了故意不让人记住而起——它的学名叫做普陀鹅耳枥(Carpinus putoensis)。
生长在中国的“地球独子”
翻开《中国植物志》,对普陀鹅耳枥的描述是这样的:乔木;树皮灰色;小枝棕色,疏被长柔毛和黄色椭圆形小皮孔,后渐无毛而呈灰色;叶厚纸质,椭圆形至宽椭圆形……从这种标准的植物学描述中,好像还是找不到它能够上太空的理由。但如果提起它的另一称谓,“地球独子”,一切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普陀鹅耳枥目前全球仅存的唯一一株野生古树就生长在中国,它被《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列为极危等级,也是国家I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
“地球独子”和它的同伴们,原本一直生活在我国浙江舟山群岛上,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中国特有植物。人们还不清楚这个物种是什么时候从更大的家族中分化出来的,又经历过了怎样的风雨一直存续至今,但可以肯定的是,“地球独子”如今成为整个家族仅存的独苗,与人类有着密切的关系。
故事还要从大约90年前讲起。那个时候,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普陀鹅耳枥在植物分类学中拥有了自己的位置,并开始被世界所认知。最初发现它的植物学家,叫钟观光。他本是一位致力于实业救国的青年志士,先后创办了四明实学会、灵光造磷厂,还创刊《科学世界》,建立了上海科学仪器馆,为我国近代科技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罹患肺癌,钟观光也许就不会与植物打上交道,更不会与普陀鹅耳枥相遇。
从未见过的奇异之树
在钟先生患病疗养期间,他开始对植物学研究产生浓厚兴趣,并由此开创了我国学者自己采集和制作标本,并进行分类学研究的新时代。1930年前后,钟先生在考察浙江东南沿海岛屿时,在普陀山发现了一棵他从未见过的树。这棵树树杈成双,雌雄异花,雌花为浅红色,雄花为淡黄色,很是特别。1932年,经植物学家郑万钧教授鉴定,这种树属于桦木科鹅耳枥属,因为仅生于普陀山,所以取名普陀鹅耳枥。
在普陀鹅耳枥被命名的时候,这个家族的成员还散布于普陀山各处。但因为上世纪50年代大规模的毁林开荒,普陀鹅耳枥的家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仅残存一棵野生古树,生长在普陀山慧济寺,如今也已经有200多岁的高龄。这棵古树身高约14米,直径约60厘米,枝枝杈杈地向周围伸展出大约72平方米的遮阴面积。随着树龄的增长和生态环境的变化,普陀鹅耳枥家族最后的成员,逐渐显露出衰老的迹象。在同伴们一一离去后,它的余生似乎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在慧济寺的香火气中,在诵经声中,安静地度过风烛残年。等到它离开这个世界时,地球上就再也没有普陀鹅耳枥这个物种。
因为人类的发现,这种植物第一次拥有了自己国际通用的学名;因为人类的干扰,它的存在可能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也因为人类的拯救,“地球独子”的命运,出现了新的转机。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杭州植物园、浙江省林科院等多个单位的科技人员,开始了拯救普陀鹅耳枥的工作。作为普陀鹅耳枥家族的唯一幸存者,生长在慧济寺旁的这棵古树,开始得到人们的悉心照料。为了时刻关注它的健康状况,甚至有专职的护林员负责古树的管护工作。如今,羸弱的“地球独子”逐渐焕发出蓬勃生机,已经能够年年开花结实了。
帮助“地球独子”繁衍
但整个家族的生存危机,并没有因为“地球独子”的老树开花而缓解。究其原因,是普陀鹅耳枥的生殖策略,使它在繁衍后代方面毫无优势可言。
每年四月,是普陀鹅耳枥开花的季节。它的花虽然雌雄同株,但雄花一般在四月中上旬开花,雌花一般在四月中下旬开花,由于花期重合时间短,雌雄花相遇往往只有九天时间。一年之中,生命的大门仅在这九天之内打开,但偏偏雌花总是高高在上,长在树冠的顶部,而在树冠上、中、下均匀分布的雄花序,要想借风力将花粉送上雌花的高枝,又是一重考验。本以为普陀鹅耳枥的求子之路已是难上加难了,无奈天公也不作美。往往花粉还未到达雌花,就赶上舟山群岛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降雨和大风,以及随之而来的碱性浮尘,让雄花和雌花这对苦命鸳鸯极难成功受孕。即使勉强结出种子,100粒中,饱满的大概也只有2到4粒。也许是过于担心自己的孩子会遭遇什么不测,普陀鹅耳枥的种子,种壳厚而坚硬,很难自然萌发。在这位“地球独子”的脚下,从未发现有天然更新的小苗。
为了帮助“地球独子”繁衍后代,科学家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与普陀鹅耳枥的保护和繁育难题死磕数十年。今天,普陀鹅耳枥的繁殖难关终于被攻克了,收获了上万株人工育种的树苗,并在各相关部门的共同努力之下,走出普陀山,在全国多家植物园里落地生根。
但对于科学家们而言,要真正拯救一个物种,仅仅在数量上取得优势还不算成功,基因层面的繁荣也至关重要。遗传多样性,对一个物种而言,这意味着它所拥有的持续进化的潜力有多大以及它的家庭成员面对剧烈变化的气候环境时,被一网打尽的风险有多高。科学家们研究后发现,尽管“地球独子”已经拥有了很多后代,但它们的遗传多样性却很低。也许一场灾难,就会将普陀鹅耳枥再次推向灭绝的边缘。于是,为了激发普陀鹅耳枥遗传变异的活力,它的种子,搭乘着“天宫一号”飞向了太空……
如果人类曾经对一个物种犯下过几近灭门的罪过,不知这样全力拯救,是否能够赎罪?今天,在人们的不懈努力之下,那棵生长在慧济寺中的“地球独子”,它的脚下,也长出了人工促成的天然更新幼苗。
在临近植树节的时候,与大家分享了一棵树的故事。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如此不遗余力地去拯救一种看似注定要灭绝的植物呢?值得吗?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以前,大概需要如此这般论证许久,才能够显得足够有说服力。但是放在当下,放在2020年这个人们无数次想要重启的“魔幻之年”,似乎问题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澳大利亚的大火,波及世界的新冠肺炎,东非的蝗灾,南极地区破纪录的最高温度……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一再感受到人类的渺小以及生命的伟大。
如果大自然母亲要给今天的人类上一课的话,那么2020年开年发生的这一切,大概是最残酷、最令人心痛的一次自然教育了。如果我们需要从这节课中学到些什么的话,也没有什么比“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更重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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