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22日,南京老虎桥第一监狱,在押中的陈独秀正在低头看报纸,走廊里响起了皮靴的脚步声。
凭着经验,陈独秀断定,来的这位一定是有官职在身,狱卒是不穿皮靴的。一旦响起皮靴声,肯定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是上级提审就是要枪毙人了。
于是,陈独秀警觉地抬起头。
脚步声在自己的牢房门前停下了,一个声音响起:
陈独秀,你被提前释放了,收拾一下,明天出狱。
对于这个消息,陈独秀其实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后,正在狱中的陈独秀激动万分,他当时就有一种预感,历史将会出现重大转折。国共合作的消息传出后,他更加确定,自己被提前释放是迟早的事。
而10天前,国民政府的军队跟日本军队在上海展开激战,中日两国开始进入全面战争状态,因为中日两军实力悬殊,他觉得会战结果国军失利的可能性比较大。一旦如此,南京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么,蒋介石就不能不释放或转移监狱里的绝大部分犯人。因此,作为政治犯的自己,被释放并不属于一种意外。
尽管如此,亲耳得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他心潮澎湃。
4年前,他被判处13年徒刑,如果不是时局突变,自己还要坐9年监狱,出狱的时候已经67岁,到时候还能不能活着都是未知数,仿佛真的是把牢底坐穿了,如今突然造访的自由真的恍若隔世,因此他也非常兴奋。
这天晚上他拿出些钱,让狱卒在外面买了一些酒菜,和狱友们开怀畅饮,庆祝自己恢复自由。
狱友老张斟满了第一杯酒对着陈独秀举起杯:“第一杯酒,祝你时来运转,大展宏图!”
陈独秀举起酒杯,一扬脖子,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祝你和嫂夫人和侄子们阖家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老张又举起了酒杯。
这时候,陈独秀举着的酒杯又突然放下,杯中酒突然变成了苦酒。他难以下咽,眼眶湿润,泪珠从面颊滑落,打湿了衣衫,也溅到酒杯里。
男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际的陈独秀,已经很难阖家团圆,享受天伦之乐了。
他有两任妻子,都已经过世,他七个子女,三个是第二任妻子所生,跟自己死不相认;原配所生的四个孩子,有三个阴阳相隔,幸存的一个孩子,想必对自己一定是非常怨恨吧。
阖家团圆,享受天伦之乐?只能留待来生了。
这天晚上,陈独秀辗转反侧,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陈独秀的叔叔陈衍庶是个大土豪,在安徽省贵池等地大置田产,而且还在北京的琉璃厂投资开设了颇有名气的"崇古斋"古玩铺,并在奉天设有分店,但是美中不足的是,自己没有儿子。
陈独秀17岁那年,在家乡安庆参加府试,一举中秀才第一名,陈衍庶认为他将来前程一定远大,便要好好地教导这个侄子。
于是,陈独秀就过继给叔父陈衍庶为嗣子,并上陈家祠堂办理了过继的正式手续。
由于陈独秀才华过人,父亲(叔叔)又腰缠万贯,所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在众多的求婚者中,有一个叫高登科的人,时任安庆府统领,相当于安庆的头面人物,他也看好陈独秀,想把女儿嫁给陈独秀。
陈独秀的母亲(继母)对这段金玉良缘自然不肯错过,谁不想成为安庆老大的乘龙快婿?
于是,在双方父母的包办下,17岁的陈独秀便与比自己大3岁的高晓岚(本名高大众)喜结连理。
统领的大小姐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但她算是旧时女子,没有进过学堂,思想守旧。
陈独秀与她之间,在文化、志趣、思想方面相差万里,一个是才华横溢的书生,一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传统妇女;一个是志在千里的鲲鹏,一个是屋檐下的燕雀;一个胸怀救国救民的远大理想,一个却只满足于过平淡温馨的家庭生活。
因此,这段婚姻一开始就危机四伏,难以存续。
陈独秀整日在外奔波,多数时间都是让妻子独守空房。
这一天,陈独秀突然对妻子热情起来,原来他是想“借”妻子的十两金镯,到国外留学。
妻子虽然没有文化但也颇具情商,不会干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自然不会答应。
于是陈独秀就连夜出走,给妻子一个冷酷的背影,尽管这时候的妻子已经为自己生育了陈延年、陈乔年和陈玉莹二子一女,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三子陈松年)。
直到高晓岚于1930年9月9日病逝于安庆,陈独秀因为革命工作,从来没有再回来过。
妻子后来得知,丈夫跟自己的妹妹高君曼(本名小众,又名君梅)生活在了一起。
高君曼比姐姐小12岁,比姐夫陈独秀小9岁,年轻貌美,当时又是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读书,青春靓丽,思想新潮,衣着时髦、充满活力。
留学日本回来的姐夫博学多才,风流倜傥,两人感情骤然升温,最终感情的洪水冲开理智的堤坝,两人住在了一起。
对于两人的结合,拥有崇高地位的陈家、高家两家一齐反对,但是陈独秀和高君曼意志坚定、义无反顾。
高君曼在《民国日报》上发表的《月词》和《饯春词》两组诗,折射出他们在杭州时期的琴瑟和鸣和如胶似漆。而陈独秀情深意切,为此写下了感怀20首,其中一篇这样写道:
委巷有佳人,颜色艳桃李。
珠翠不增妍,所佩兰与芷。
相遇非深恩,羞为发皓齿。
闭户弄朱弦,江湖万余里。
诗词表述的两情相悦的感情,满满充溢,难以掩饰。
可是这段童话般的爱情,还是没有熬得过时间,12年之后,这段轰轰烈烈的感情黯然落幕。
高君曼跟姐姐虽然受教育程度不同,思想观念不同,但是身为女性,她们的追求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温馨的家庭生活。
可陈独秀胸怀救国救民理想,他和高君曼的矛盾,在骨子里还是鲲鹏和燕雀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陈独秀为了理想和信仰东奔西忙,家庭重担都放在了高君曼柔弱的肩膀上,使她不堪重负,终于倒下了。
自1922年起,两人感情逐渐冷淡,最终分道扬镳。
1932年,陈独秀被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以创办非法政党的罪名逮捕,被押解到南京老虎桥监狱。
但是两人终究再也不能相见了,因为一年前,高君曼已经在南京病逝,年仅44岁。
时间再倒回一年,1930年7月17日,高大众在安庆病逝,终年54岁。
跟妹妹相比,姐姐的一生更加落寞,倍加凄凉!
妹妹毕竟还有过昙花一现的爱情,而姐姐的感情始终是一潭死水。
姐姐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在父母的包办下,与一个漂泊四海的”叛逆者“结婚,一生寂寞,再加上两个儿子陈延年、陈乔年先后追随父亲参加革命,为了共产主义信仰而牺牲;一个女儿精神失常而死,让她多次承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煎熬。
离开人世,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个解脱。
不管怎么说,陈独秀对他们是有愧的。
感情这东西真的非常玄奥,如果说跟发妻是因为文化水平的差异,而没有共同爱好,陌如路人的话,跟年轻的高君曼倒是两情相悦,最终分开又是什么缘故?
这些又怎么跟自己的儿女解释清楚,让他们怎样理解自己的选择?
因此,陈独秀感到怅然而愧疚,觉得自己为了理想和事业,在家庭经营上投入太少,有太多遗憾。
不过他扪心自问,对于长子和次子,自己在某些方面是骄傲的,至少他把两个儿子引上了革命道路。
虽然他们牺牲了,但是既然投身革命,便死得其所。
当初他们两人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也没有出过远门,但到上海不久,就和父亲分开了。
长子延年对父亲”抛妻弃子“的行为一直挂怀,这种情绪很自然就表现出来,矛盾就爆发了。
这天因为在学校补课,回家晚了,当时也没有电话,不能告诉父母,一直担心他们的继母就数落了几句。延年就申辩起来,说自己回家晚也不会做什么坏事,没有必要操心。
陈独秀做父亲的,当然要批评儿子不该用这种语气跟母亲说话。延年一气之下,提出要搬出去住。
次子乔年对父亲有一些理解,没有那么多的怨气,但是哥俩是相依为命的,而且他也觉得在家里不大方便。于是哥俩一商量,就搬到父亲的《新青年》杂志发行所(四马路亚东图书馆),哪怕是睡地板,也不回那个家了。
尽管继母高君曼几次去杂志社请他们回来,兄弟俩也没有回头。
为此,高君曼也跟丈夫生了一段时间的气,说他对两个孩子太严厉。不过陈独秀认为,对男孩子就要严格要求,这样他们将来才能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高君曼说:“你这样做,将来会后悔的。”
“我是为他们好,问心无愧。”陈独秀激动地反驳说。
说实话,两个孩子的本质都非常好,十分争气,表现没得说。
他们白天在外工作,到码头、货场当搬运工,谋生自给,晚上去法国巡捕房附设的法语学校学习法文,半工半读。直到去法国勤工俭学之前,他们没有问父亲和继母兼姨母要过一分钱。
陈独秀为此骄傲,他得意地对妻子说:“看看,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孩子们成长多快啊。”
现在回想起来,陈独秀却有点不安,正像高君曼说的,他后悔了。
后悔把他们留在家里,陪他们吃饭,给他们讲笑话,听他们说学习、工作中的趣事。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为革命牺牲,阴阳相隔,一切的后悔都来得太迟了。
人都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留下终身遗憾。因为时光永远不会倒流,也没有后悔药可买。
更让陈独秀感到后悔的是,两个儿子从法国勤工俭学回来后,父子都投身到了事业上,自己根本没有时间跟他们交流,很少主动关心过孩子的生活和感情。
长子陈延年在1927年7月牺牲的时候,已经28岁,可怜自己这当爹的都不知道儿子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儿子牺牲前,父子俩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不过不是因为私事,而是因为党的政策方针,延年不赞成父亲对蒋介石的一再妥协。
延年1927年6月被捕的时候,虽然已经是江苏省委书记,中央候补委员,但是促使蒋介石痛下杀手的,还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长子延年被捕后,陈独秀曾经尽力营救,可就是因为蒋介石得知他是陈独秀的儿子,才对他施以重手、处以极刑。
因此,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起延年,都觉得亏欠延年的太多。
对次子,陈独秀似乎没有那么多的亏欠。
次子陈乔年跟哥哥形影不离,走过了同样的道路,一起到法国勤工俭学,一起到莫斯科学习,都在中央担任重要工作,都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
虽然乔年对自己的方针政策也激烈地批评,但至少次子对自己的批评是在私下场合为主,而且非常客气地叫自己爸爸,这种态度比延年好多了。
但是对于乔年的婚事,他这个当爸的也没有尽到责任,只是当儿子已经决定跟史静仪结婚,她跟前男友的纠葛还没有结束,事情有点棘手的时候,他这个爸爸才如梦初醒。
如果自己对儿子多一些关怀,事情又何至于此?
而且乔年的被害,也因为他是陈独秀的儿子。
陈乔年被捕是在一次会议身上,由于他刚来上海工作(担任江苏省委组织部长),叛徒唐瑞林并不认识,于是他被捕后说自己是王某。
敌人虽然猜到被捕的11人中有陈独秀的儿子陈乔年,但并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
理论上说,乔年还有被营救的机会。
为了弄清究竟哪个是陈乔年,敌人让叛徒唐瑞林施展“苦肉计”,把他和被捕的陈乔年等人关在同一间牢房里,进行摸底,但最终还是没有得逞。与此同时,党组织积极营救的力度不断加大,想尽快救他出来,狱中的党组织也参与了营救行动。党组织决定让被捕的周之楚顶替陈乔年,周后来坚称自己是陈乔年,被国民党当局判处死刑。
但就在这时,周之楚的父亲得知了儿子被捕的消息,这个身为华侨富商的父亲也开始营救自己的儿子,如此一来,周之楚的身份被敌人得知,陈乔年的身份随之暴露。
蒋介石知道之后,立即下令将其处死。
1928年6月6日,受尽酷刑折磨的陈乔年,在龙华的枫林桥畔英勇就义,时年26岁。
虽然乔年是为自己的信仰而死、无怨无悔,但是身为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牺牲而不能相救,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
对于自己的三子陈松年,自己更是太多亏欠。
孩子出生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在他启蒙的时候,自己没有在他身边,也没有给他高品质的教育,甚至孩子长到20多岁,自己都没有见过一面,不知道孩子长成什么模样。
换了是谁,都会对这样的父亲充满怨言。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1932年入狱之后,儿子还不计前嫌从安庆老家赶来,到南京看望自己、安慰自己。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被释放后到了四川江津,三儿子松年也赶到那里,陪伴了自己四年,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岁月。
从这一点来讲,陈独秀的晚年还是幸福的。
谁说青春不能错,情愿热泪不低头,青春无悔,就难免伤人,亲人能原谅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1942年5月,陈独秀的生命走到尽头,弥留之际的他,还有太多的放不下。
两任妻子高大众和妹妹高君曼都已经作古了,两个儿子献身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长女陈玉莹也长眠地下十多年。
陈独秀的长女陈玉莹(后改名筱秀),大哥被害时,和三弟松年一起到上海处理后事,但是国民党当局不允许他们收尸,甚至连见一面都不行。
还不到一年,二弟乔年也被害了。姐弟二人再赴上海,却仍然不让收尸,他们只能在刑场上给兄弟们烧纸,祭奠他们。
玉莹性情刚烈,目睹两位兄弟惨死,悲痛过度,患血崩症,不久后便病死于上海一家医院,时年28岁。
除了三子松年,陈独秀还惦记着自己的次子陈乔年是否还有儿女在世上,可是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无能为力了。
1942年的5月27日,陈独秀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人世,终年63岁。
陈独秀惦记的次子陈乔年,和妻子史静仪生过一个儿子陈红五,但是不久之后便夭折了。
乔年牺牲的时候,史静仪已经再度怀孕,这是烈士留下的唯一血脉。半年后,史静仪在上海生产了,是个女儿,起名陈鸿。
为了安全,史静仪隐姓埋名,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送到了救助革命子女的上海互济会。安排好女儿,史静仪动身前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一直到1969年在武汉病故,都没有寻觅到自己的女儿。
1989年2月25日,北京某报刊发了史静仪的妹夫杨纤如的一篇文章《乔年烈士有女陈鸿,天涯何处》,文章透露当年史静仪在陈乔年牺牲后诞下一女取名陈鸿。
退休前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的杨纤如后来对记者说:“乔年是我的老领导,静仪是我的妻姐,她弥留之际,叮嘱我一定要找到陈鸿。”
五年之后,福建新四军研究会有人认为,新四军老战士、福州市轻工局离休干部苗玉的早年经历,与陈鸿的经历有很多地方能对上号。
苗玉,安徽无为县人,小时有两家养父母,一家姓陈,一家姓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苗家女儿,因家庭困苦才被送给陈家。可陈家祖母在她长大后曾对她说,“你不是陈家生的,也不是苗家生的,你的亲生父母在上海。”
16岁那年,苗玉在老家参加了新四军,成了一名护理员。解放战争中,苗玉随部队辗转南下,在福州转业安家,嫁给1936年就参加革命的陈辉,生有5个孩子。
1973年,苗家养母在80多岁临终的时候告诉苗玉:
1927年,她的孩子夭折,之后到上海打工,在汉口路一家孔姓老师家里当保姆。
孔老师一个姓吴的朋友,委托他照顾一个小女孩,说可以带回老家养,费用照付。
1928年9月,在大轮码头附近,一位20多岁的女人将怀里大约有3个月大的女婴交给了苗母,并且告诉她说,女婴姓陈名阿鸿,还说抚养费将按月邮寄。可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个少妇并没有按时邮寄抚养费。
至此,水落石出,陈独秀研究会顾问徐亦孺到福州拜访苗玉一家后也说到:“苗玉的外表与其祖母、陈乔年的生母高晓岚非常相像,其二女陈军则长得像陈乔年,其三女陈华、四女陈榕长得则像陈独秀。”
史静仪的儿子李文,以及陈松年的子女,都到过福州,拜访过苗玉。
李文认为,母亲史静仪生前说过陈鸿身上某部位有胎记,与苗玉核对后,准确无误。
陈松年的女儿陈长璞也肯定了苗玉的身份,并称第一次见面的感觉就非常奇特,她告诉自己,除非是亲情,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得到了陈家几位当事人的高度认可,陈乔年之女苗玉的身份得到确认,算是认祖归宗,陈独秀父子的在天之灵,也少了一份遗憾。
陈乔年本是革命先烈,他的女儿几经辗转也投身于革命,冥冥之中,也是天意。
原地址:https://chinesefood8.com/13603.html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