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惊涛
7.虎林书院 心学余绪
杭州历史上总是幸运地遇到好官。
从李泌、白居易到苏东坡,他们不仅于大处有超强的区域治理能力,还能于小处做些心系百姓的德政事业,让人生活在杭州城倍感贴心温暖。
要说他们有好卓越的远见,其实也不免夸大和奉承。细细梳理这些德政事业,大都也是着眼于解决百姓眼面前的难题,至于让千秋之后的百姓还跟着普惠受益,则纯然是偶然之得。
这些杭州好官大多都是“外地人”,那些本地出生的人考取功名外放做官后,都把他们的德政事业放到了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这就是他们所看重的“天下情怀”。由此,便将一个本就有着厚重历史的杭州城留给了白居易、苏东坡这样的“外来人”。这样的循环替补,似乎成为了一个历史规律,轮番在杭州城上演。所幸,杭州人以阔大的胸怀接纳了这些为他们做了好事的“外地人”,情感上,甚至超越了那些走出去就难得回来的杭州土族官员。
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杭州城又来了一个好官,而且,这个好官也是外地人。他叫聂心汤,江西新淦人。
可别小看他这个钱塘县令,他到任后,做了很多有益于杭州城的事。这些事,既有专门针对读书人的,也有为杭州城普通老百姓而做的。
如今单讲为杭州读书人做的这一桩事,就是迁建虎林书院。
事情还得从前面所讲天真书院被毁说起。
张居正去世后,时任吏科给事中邹元标和兵科给事中王亮就分别上书万历皇帝,请求修复或量为调停天真书院。在浙江和杭州地方官员的呼应下,万历皇帝最终同意恢复天真书院祭祀守仁先生的功能,并赐名勋贤祠。虽然书院的授徒讲学功能没有恢复,但勋贤祠的重燃香火,对杭州城的意义仍然非同凡响,它证明杭州城仍然是守仁心学传播的高地。
守仁去世后,心学渐次发展和演变为七大流派:江右王门、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和泰州学派。从排序来看,浙中王门仅次于江右王门,其在七大流派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有钱德洪、王畿两位代表人物执旗,便有了与江右王门分庭抗礼的实力。他们固师守说,主张“和而不倡,应机而动”,认为“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心”即良知,是框定世界万物的规矩或标准,一言以蔽之,是先天统后天。
浙中王门被称为王学左派,以示和江右王门的区别。守仁去世后,他们在杭州和山阴等地的书院来往讲学,不停宣扬守仁的“良知”说,可谓守仁心学忠贞不二的传人。
从这个派系的发展演变来看,不难看出杭州城在其中特殊的地位。一方面,自然有钱德洪、王畿等王门传人不停讲学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有聂心汤这些官员的为政贡献。
聂心汤和时任浙江巡抚甘士阶都是江西人,且都深受阳明学的影响。从流派上来讲,他们无疑是江右王门的传人。来浙为官,宏大王学,则成为左右融合弥缝的极佳机会。
这一日,两人一起相约造访修复后的勋贤祠。一路车马,风尘仆仆,赶到勋贤祠后,恰好碰到一群杭州城的诸生在这里会讲,一旁还有一些外地赶来的读书人围坐听讲。看到这番情景,两人都颇有感慨,天真书院当年会讲鼎沸的场面仿佛又回来了。
由于两人皆轻衣简从,这班诸生也并未注意到会讲现场突然走进来的这两位父母官。因此,会讲之中,讲者和下面提问者居然频发惊人之语,让聂甘二人为之一唬。随行的吏员欲待喝止,被聂心汤一个眼色按下。
“江陵(指张居正)当年毁书院,天真因此不存,其罪非小,我等理当记之一笔,以为千秋万世之戒。只是兴学本为善业,为朝廷选拔实学干才有赖于此,我等当以此祠为根底,不辍讲学,使天真不灭,圣学永传。”讲者一番宏论,攻击张居正废书院之政的同时,隐隐然也有对万历皇帝的批评。看起来,赐名“勋贤祠”,更像是这个深居九重、懒问朝政的皇帝对守仁及其圣学的一个补偿,但为此受益的,却是杭州城及其万千儒生。所以,在甘、汤二人听来,这些话即便有些过激,但尚属在情在理,何况,张居正已经作古,议论一些他的过失,以排解儒生们对他毁书院的情绪,也说不上什么风险,聂心汤按下吏员的举动,即出于这些考虑。
但在甘士阶眼中,聂心汤和他一样,此举还出于对师门大德的维护。有心学作为他们的精神指引,为人或者为政,便都从此有了明确的方向,不比那些随波倾轧的官员,他们把传之后世的文教功业,看得比其他任何功业还重。虽然两人职位高低不同,但在这一点上的追求却是一致的,他们保持了很好的默契,因此,在选择官袍还是简装出行上,事先并没有商量就做出了一致的选择。此时,在放任讲者倡言的问题上,他们又达成了一致的默契。
“然则,书院讲学功能已废,此种会讲,终非长久之计。不如我等联名,倡议重开天真书院。”有诸生建议道。
“复准祭祀,议出圣裁,不予讲学之用,已是钦定。联名只增府县两衙之烦,恐于事无补。”讲者是明白人,他知道天真书院只恢复祭祀功能而不准予恢复讲学功能,出自万历皇帝的圣裁,地方官员是不敢违逆圣衷的,因此,联名上书显然没有用。
“异址重建,可乎?”一个儒生站起来,振臂呼告道。
讲者和听者都看向这高昂而激烈的声音来处,这正是聂甘二人所站立的方向。这齐刷刷投射过来的眼光,让他们一瞬间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威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们就不约而同地转身,离开了会讲的主场,走向了返程的马车。
这一途,如芒刺在背的两人有了一次坦诚而深入的交流。
“儒生之呼告,不失为一计策,只是,选在哪里好?”甘士阶还不忘儒生们投射而来的眼光。
“中丞所虑,也是属下所虑。”聂心汤将自己的想法向甘士阶和盘托出。他认为,天真书院虽然处于杭州城上佳的山水形胜之地,但到底离城太远。即便是他们这样坐着舒适马车的人,一日之内的折返来回,实在也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麻烦,遑论那些清寒的儒生。“推己及人”,这是聂心汤得自心学言传的慧悟,却也是他为官良善的体现。天真书院旁舍无居息处,儒生们不能安心赴讲,因此,书院迁回城内就显得迫在眉睫。为上司分忧计,这样的责任理当由自己这个县令来承担。来勋贤祠前,聂心汤自己也做了一些功课,对选址何处,有了初步的谋算,那就是前任抚院曾经住过的旧府邸,现今闲置收官待用。
聂心汤明白,这样的抚院旧府的使用权属,远远轮不到他一个县令来插手。他此刻大胆提出建议,其实就是希望甘士阶作为一省的巡抚,有一个明确的主张,然后,以他特殊的身份,禀明总督,以求通过。理论上,督抚之间,不会为争一所官房发生争执,起码,总督不会阻扰和干涉兴学这样的善政。
甘士阶如何不明白聂心汤的心思,于是问道:“此府何处?厅房是否足用?如合用,仆自当向总督大人禀明。”
聂心汤于是将旧府所在以及厅房格局及改造思路一一呈报,听得甘士阶心潮激荡,当即拍板决定,即以旧府改书院,仰承天真书院的讲学余风,开启杭州城心学言传的新篇章。
这一年的十一月,甘士阶获得总督大人的准许,并协调浙江藩、臬两司,得到了改建书院在官方经费上的支持。十二月,书院改建工程正式启动,聂心汤主其事,亲自督工。衣不解带,累月坚守,终于在次年二月大功告成,书院取名“虎林书院”。
改建后的虎林书院规模宏大,气象蔚然。明贤堂祭祀两浙理学诸贤,具体人等都是甘士阶和聂心汤商议后定下的,从名单来看,虎林书院无疑是明末杭州阳明心学传衍的中心:陈选、章懋、徐爱、钱德洪、季本、陈善、唐枢、许孚远、张元忭,皆出自守仁门下。
从万松书院、到天真书院、再到勋贤祠及虎林书院,这是百年间守仁心学在杭州的传播路径,书院成为见证者,也成为实际的推动者。
明贤堂后边,是可容纳数百人会讲的友仁堂,也是书院中心所在。堂之左右则依序建有六馆,以待四方来学者。这是甘聂二人当日在勋贤祠特别下决心要着力改变和提高之处,因此,改建时便颇多措意,大至馆舍的数量规划,下至馆舍内的陈设布置,哪一样都要二人会商后才确定。在聂心汤看来,馆舍太多,空置了便是浪费;太少,则不免让人闲话虎林书院的胸襟气度不够开阔,间接自然也是对杭州城小格局的批评,这自然是他们作为父母官所不愿看到和听到的。事实上,自他们来杭州城任职开始,他们就将自己自觉地归为杭州人了。
书院藏书楼自然也是不能少的。好在府县官署原有较为丰富的旧藏,此番统归虎林书院,作为公用,再是自然不过。甘聂二人犹嫌不足,主动捐出了自家所藏书籍数千册,又选了经史子集四部中常用的书目数十种,抓紧刊印,以备学用。这一番努力后,二人又请拟聘的山长和教授数名,对藏书楼的书目进行检点分类,然后向民间或征或购其不足。总之,为充实藏书楼,杭州城的读书人跟着两位大人一起,费了不少心思钱粮,一边抓紧土木改造,一边同步进行藏书的充实工作。等最后一批藏书顺利放进藏书楼,对外公布的书院揭幕日就快到了。
虎林书院揭幕之日,甘聂二人请来四方儒生见证。这一日,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上了官袍,表明虎林书院作为杭州官办书院,就此正式招录四方儒生。
几番推辞下,聂心汤代表杭州城的父母官发表了书院开院辞。
“某与中丞去年曾得间拜勋贤祠,深知诸生折返就学、过夜而无舍宇之苦,因于城中卜得旧府,改建书院。四方名士,可以延止,郡之后学,有所依归。昔少陵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愿,某与中丞愿协力‘汇天下理学之士俱安学’。天真一脉,虎林存焉。”
这一番才情与感情交并的致辞,让儒生们感动振奋不已。昔日勋贤祠讲者其时也在列,于此方恍然当日会讲中途进入的几位,就是今日官袍在身的中丞和知县大人及其随从。聂心汤讲毕,讲者即引过众儒生,向二人施以大礼。
甘士阶拉着聂心汤的手,哈哈大笑。“尔等不必如此大礼,说来我们也算同门。虎林书院今日既张,尔等当如猛虎出林,以圣学而威震天下,则聂大人此番心思及功绩,必不唐捐也。”
功成不必在我。甘士阶此等襟怀气度,让在场儒生折服不已,也让聂心汤自愧不及。遗憾的是,书院建成后不久,甘士阶即因病去世,未看到书院讲学蔚然的场景。据说甘士阶去世的当日,浙省十一郡一州七十五邑的老百姓皆为之罢市,以致哀悼。
聂心汤也为甘士阶的去世伤悼不已,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加勤勉为政,造福杭州城的士民人等,继承中臣未完成的事业。后来,他效法白苏两位前任,成就了另外一番功业:在西湖中心的小瀛洲放生池外面,堆筑了一条环形长堤,池外造小石塔三座,这就是西湖三潭的来历。
没有聂心汤,就没有“三潭映月”这一西湖美景。当然,没有聂心汤,也就没有虎林书院数十年的心学言传。这两件看起来并没有很大关联的功业,皆集于聂心汤一人之身。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杭州历史上的好官,理应有他和甘士阶的位置。
作者简介
庞惊涛,四川南充人,居成都。自署云棲阁主,号守榆居士。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钱学(钱锺书)研究者,蜀山书院山长。有《啃钱齿余录—关于钱学的五十八篇读书笔记》、《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等著作。现供职成都时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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