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敦崇”
如果说,旧时江南一带的风俗在清人顾禄的《清嘉录》里可以窥豹一斑的话,《燕京岁时记》,就像它的名字显示得一样,描述的是“老北京”的掌故(“风俗、游览、物产、技艺”)。这本书成书于1906年,一百多年后在大众中的知名度不算太高。不过《燕京岁时记》的作者,倒是颇有些来头。
《燕京岁时记》
作者的大名唤作“富察敦崇”(别号“铁狮道人”)。其人姓为“富察”,跟前阵子热播的宫斗剧《如懿传》与《延禧攻略》里的皇后“富察氏”属于一个家族。这是满洲八旗中的大姓。在明代末年,富察氏以居住地分为六十三支,其中以居住在如今辽宁省新宾县的沙济富察氏最为出名。几十年间清宫戏里的好些老熟人都出自这个家族。《雍正王朝》里的军机大臣马齐(往往被误会成汉臣);《铁齿铜牙纪晓岚》里的福康安;以及他的老爸,在《延禧攻略》里颇有戏份的傅恒;《如懿传》里的富察皇后,其实都是属于沙济富察氏。这一支系的名气实在太大,以至于“非沙济城一派者,则谱系无考,概未录入”,俨然成了富察氏的大宗正统。自嘉庆年后,沙济富察氏族人虽然不复昔日荣光,毕竟祖荫仍在。富察敦崇的生父承忠和弟弟宗英都是清宫里身份显赫的“头等侍卫”,据说这位承忠还在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城(1860年)时护送咸丰皇帝北逃热河,他儿子后来吹嘘,承忠“单骑随行,保护皇后、贵妃及大阿哥车辆,备极艰苦”。
《如懿传》里的富察氏
咸丰五年(1855)七月出生在燕京铁狮子胡同(今张自忠路)的富察敦崇正是出身在如此一个世家大族,成年之后又在朝为官三十三年,曾经亲自经办光绪十六年至三十一年的五次京察,素以“守清、政勤、才长、老成干练,办事勤明克称”。这样的经历自然使得富察敦崇对于(沙济)富察氏的家族文化与北京民俗掌故颇为熟悉。加上此人还喜好文事,著述颇丰,诸如《都门纪变》、《皇室见闻录》、《南行诗草》、《画虎集文抄》、《紫藤馆诗草》、《思恩太守年谱》等书,但其中最有价值的无疑是《燕京岁时记》。
有趣的是,富察敦崇自己在《燕京岁时记》的跋尾写到,“此记皆从实录写,事多琐碎,难免有冗杂芜秽之讥”。这种担心其实是不必要的,《燕京岁时记》自从光绪三十二年(1906)出版后,迅速成为研究北京民俗风物的重要参考资料。郑振铎感叹:“读此《燕京岁时记》,种种景象,皆宛在目前。”周作人也说,“敦崇所著《燕京岁时记》是我所喜欢的书籍之一,自从民国九年(1920)初次见到,一直如此以至今日。”
上世纪30年代,《燕京岁时记》还曾被翻译成英、日文,介绍给外国读者。其中英译本《Annual Customs and Festivals in Peking》的作者卜德在1931年获得哈佛燕京学社的资助来到北京进修,从此在北京度过了六年时光。《燕京岁时记》的翻译和出版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1975年,当业已成为美国著名汉学教授的卜德出版代表作《古代中国的节日》时,他仍旧不忘在“前言”里向读者介绍《燕京岁时记》:“笔者对中国节日这个课题感兴趣已经有四十年了。笔者早在1936年就翻译过一本有关北京岁时的著作,该书写于1900年,作者是一位满族人。 对该书的翻译成为笔者最早的一本著作。”
《燕京岁时记》英文版
过了腊八就是年
《燕京岁时记》实际是一部按一年四季节令顺序,从正月至十二月记叙晚清北京岁时风俗的杂记。按照传统的习惯,“过了腊八就是年”,从《燕京岁时记》的记载看,一个世纪前老北京的年味,在腊月里就已经相当浓郁了。
如今的春节长假要从除夕才开始,《燕京岁时记》里的北京却不是这样。在腊月十九到廿二这四天里,根据钦天监选定的“吉日”,朝廷会下令“封印”,也就是停止办公。“封印”当天,各级官僚会纷纷宴请同僚,“以酬一岁之劳”。与此同时,各类私塾也宣告停学,称为“放年学”,学童对此当然大表欢迎。甚至各种戏院在一年中剩下的这几天也不上班了。这叫做“封台”。艺人们要一直休息到大年初一才重新上台开演,所谓“歌咏升平”是也。不过,要说那几天的京城众人全都放假倒也不至于,起码无赖扒手之类的刁民,就会毫无顾忌地努力工作冲业绩,原因也很简单——反正“封印”之后,“官不办事也”,这当然令人哭笑不得。
除了属于小偷家族的黑色幽默,“老北京”们那时候都在忙些什么呢?首先,从腊八开始,大家都在忙着储备大白菜,这是因为当时的京城百姓不能一年四季都吃到新鲜的蔬菜瓜果,冬春两季要靠地窖里的盐腌白菜过日子。这样的习惯至今依旧保有残迹,比如直至今日北京的腌菜都十分有名,六必居、天源酱园、桂馨斋都是如今北京有名的酱菜园子。当时还更说法,“菜之美恶,可卜其家之盛衰”,显得太过郑重其事了。相比之下,贴春联、门神反而显得有些平淡无奇了。
深受北京人青睐的大白菜
真正意义上的“过年”是从除夕开始的。虽说叫做“三十晚上”,其实除夕的早上,“皇上登殿受贺;庶僚叩谒本管”,这叫做“拜官年”。平民百姓也在这天走亲访友,称为“辞岁”。新婚夫妻在这天必须到岳父家“辞岁”,不然就是“不恭”了。各家各户还要在在门前撒上芝麻稭(同“秸”),称为“跴(踩)岁”。黄昏之后,家家户户围坐一起吃年夜饭,倒是与如今的习惯别无二致。
除了年夜饭,还有“年饭”,这是除夕必须准备的供新年祭祖用的饭。“敬天法祖”是中国人的传统,祭祀祖先的“年饭”自然怠慢不得,要用黄、白两色米做成,还要插上松柏枝,缀以金钱、枣、栗、龙眼、香枝,寄托美好的愿望。“年饭”放置的时日也有要求,即“破五之后方始去之”,“破五”指的是正月初五。同样,天上的诸位神仙要也要犒劳,《燕京岁时记》记载,北京人在除夕这天会在庭院里摆放长案(“天地桌”),上面供着“诸天神圣之全图”,称为“百分”。苹果、干果、馒头、蔬菜、年糕这类的供品自然是少不了的。
天地桌的供品
《燕京岁时记》的年代,还没有PM2.5与噪声之类的概念。除夕之夜,放鞭炮自然是少不了的。所谓“天光愈黑,鞭炮益繁”,这样的景象如今的国人也是绝不陌生的。显得有些稀奇的倒是当时北京城里除夕晚上焚香的习惯,这种香来自西藏,所以名为“藏香”。“每届岁除,府第朱门,焚之彻夜”,香味妙不可言,触鼻芬芳,“真香中之富贵者也”!爆竹声声之中,尚需焚香“接神”下界,如此转瞬之间,一年便已过去,而来到了“新年”。
新年的讲究
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就是“大年初一”,晚清未行西历,所以也叫“元旦”。当天第一次出房的时候,还有讲究,要“迎喜神”而拜之,为的自然是新的一年有个好运气。同样表现出当时京城人求吉心理的还有节令饮食,里面大多包涵着深刻的象征寓意。
譬如,《燕京岁时记》记载,“是日(大年初一),无论贫富贵贱,皆以白面作角食之,谓之煮饽饽,举国皆然,无不同也”。“角”,就是“饺”字的早期写法。宋代时称为“角儿”。“饽饽”是满族食品中最常见的面食称谓。大名鼎鼎的“萨其玛”也是其中的一种。《燕京岁时记》就说,“萨其玛乃满族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石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饺子也是满族人非常喜爱的一种面食,“煮饽饽”就是饺子的另一种称谓,满语称作“艾吉格饽”。“饺子”在其他一些地方还被称为“扁食”、“子孙饽饽”,当然比较流行的说法就是“饺子”了。通过做饺子纪念“更岁交子”,取其谐音,一方面反映了老百姓的聪明才智,另一方面反映了其对元旦节日的重视,对一年一年时间逝去的珍惜。
饺子
话说回来,富察敦崇只提到大年初一当天必须吃饺子,却不曾记述前一天(除夕)的年夜饭吃什么,是不是同样吃饺子?不免令人觉得些许遗憾。好在早于《燕京岁时记》又一百多年的《帝京岁时纪胜》在《十二月·岁末杂务》有这样的记载:“合家吃荤素细馅水饺儿,内包金银小锞。食着者,主来年顺利。”这就正好补上了《燕京岁时记》的失载之处:年三十的晚上,老北京不仅吃饺子,还喜欢在一些饺子里面放上小块金、银锭,吃到的人便会得到新一年的祝福。《帝京岁时纪胜》还提到,元旦(春节)这天,京城人“不食米饭,惟用蒸食米糕汤点,谓一年平顺,无口角之扰”,也就是要把棱角分明的米饭蒸制成米糕汤点使其平顺,寓意新的一年无口角之争,也可说是用心良苦了。
元旦自不待言,其实新年伊始,天天都有各自的讲究。大年初二,是老北京“祭财神”的日子。跟今天一样,财神老爷人见人爱,于是当天的鞭炮“昼夜不休”也就可想而知了。大年初五也是非常重要的日子,谓之“破五”。在此之前,不能“以生米为炊”,妇女更是不得出门。只有等到翌日(初六),新婚女子才算可以回趟娘家。大年初七是“人日”,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要是天气晴朗,就预示家族兴旺,反之的话似乎就大大不妙:“阴则灾”。当然还有补救之法,初八晚上点一百零八盏油灯,焚香祭祀的话,叫做“顺星”,可以用来辟除不祥。
祭财神
“破五”之后,商家陆续开市经营,年味渐淡。不过在正月十三到十六之间,还有“灯节”,京城各处张灯结彩,烟火鞭炮,称得上是全城范围的盛大狂欢。其中正月十五这天,必定要吃“元宵(汤圆)”,自然是因为当天乃是“元宵节”的缘故。再到十九、二十、二十这三日之内,朝廷同样根据钦天监的意见下令“开印”,于是各级衙门恢复办公,日常生活逐渐恢复如常,历时将近一月的“过年”,到此方告结束。
元宵灯会
尽管已经距今一百多年,《燕京岁时记》里所描绘的老北京年俗,至今读来仍旧生动之处跃然纸上,许多习俗更是穿越晚清、民国、共和国三个时期而流传至今。人生失意的富察敦崇(据传其1926年身穿清朝官袍拍照后,在北京西直门外高梁河自尽)泉下有知的话,恐怕也会感到些许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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