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是中国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创作的一部理论系统、结构严密、论述细致的文学理论专著,成书于公元501~502年间。它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有严密体系的、“体大而虑周”(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的文学理论专著。全书共10卷,50篇(原分上、下部,各25篇),以孔子美学思想为基础,兼采道家,认为道是文学的本源,圣人是文人学习的楷模,“经书”是文章的典范。把作家创作个性的形成归结为“才”、“气”、“学”、“习”四个方面。#国学#
铭箴: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斯文之兴,盛于三代。夏商二箴,馀句颇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绝。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字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有佩于言,无鉴于水。秉兹贞厉,警乎立履。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译】相传从前轩辕黄帝在车厢、案桌等物上雕刻铭文,用以帮助自己警惕过错;夏禹曾在乐器架上雕刻铭文,表示希望听取他人的意见;商汤王的《盘铭》,提出“一天要比一天新”的规劝;周武王的《户铭》、《席四端铭》等,写了必须警戒的教训;周公在《金人铭》中,强调“语言要谨慎”;孔子在鲁桓公庙中,见到欹器而激动得变了脸色。可见先代圣贤,长期以来就注重鉴戒了。铭,就是名称,观察器物必须了解它的名称。正定名称而明确其作用,是为了重视言行谨慎这种美德。鲁国的臧武仲论铭曾说:“写铭文,对天子应以颂扬其美德为主,对诸侯应以肯定其功绩为主,对大夫则只能称赞其征伐的劳苦。”如夏代帝王有德,九州的首领便送上金属,铸成金鼎;周代帝王为了传示其美德于后代,便在肃慎国送来的箭上雕刻铭文。这就是关于颂扬美德的例子。吕望辅助周武王的功绩,曾用金属铸成铭文;仲山甫辅佐周宣王的功绩,也曾刻在周代的记功器上。这就是关于肯定功绩的例子。晋国魏颗的战功,曾刻在晋国的景公钟上;卫国孔悝祖先勤于国事的功劳,曾记在孔悝的《鼎铭》中。这就是只称征伐之劳的例子。至如说飞廉得到天赐的石椁,卫灵公得到黄泉之下的谥号;铭文竟出现在地下的石椁上,这就太奇怪了!又说赵武灵王曾派人在番吾山上刻他的大脚印,秦昭王叫人在华山上刻了个大棋局:都是用虚夸不实的铭刻来显示后人,这就很可笑了!仔细看看以上正反两面的例子,铭文的意义就很清楚了。到秦始皇时,有《泰山》、《琅玡台》等山岳的刻石,虽然秦代政治残暴,这些刻石的文辞却较为润泽,也还有其畅达之美。到了汉代,如班固的《封燕然山铭》,张昶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其序文也写得很长了。蔡邕的铭文,更是独冠古今。如歌颂桥玄的《黄钺铭》,模仿《尚书》;歌颂朱穆的《鼎铭》,就完全写成碑文了;这是蔡邕惯于写碑文的原因。至于冯衍所写刀、杖、车等杂器的铭文,虽取法周武王,却写得事不称物,详略不当。此外,崔骃品量器物的铭文,赞颂多而警戒少;李尤写的大量铭文,内容单薄,文辞琐碎。他把蓍龟之类神物的铭文,和戏玩的《围棋铭》搀杂在一起;把写衡量器的《权衡铭》,放在关于杵臼的铭文之后。李尤在品量器物名称上,还没有来得及做好,怎能熟知事物的道理呢!曹丕写了九种宝物的《剑铭》,所讲的刀剑是锐利的,文辞却很平钝。只有张载的《剑阁铭》,写得清明而有辞采。他的铭文有如快马疾驰,后来居上;晋武帝下令把《剑阁铭》刻在氓山、汉水之间,那是得到适当的处置了。箴,就是针刺,用以批评过错,防止祸患,好比治病的石针。这种文体兴起后,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箴》和《商箴》,还留下几个残余句子。周代的辛甲,要求各种官吏都写箴辞,用以针刺天子的过失。其中只有《虞人之箴》一篇,箴体的格式和内容都比较完备。到春秋时期,这种文体逐渐少起来,但还没有衰绝。所以晋国魏绛曾用《虞人之箴》中讲的后羿,来讽谏晋君;楚庄王曾用“民生在勤”等话来训诫国人。战国以后,抛弃道德,专求有功;因此,铭辞代之而兴,箴文就基本上绝迹了。到了汉代,扬雄考古,才模仿《虞人之箴》,写了卿尹、州牧等各种官吏的箴文共二十五篇。后来崔骃、胡广等又加以补写,总称为《百官箴》。按照不同的官位,提出应该箴戒的事项,充分发挥鉴戒的作用,这就可以说是学习古人的清风,继承辛甲的做法了。汉末潘勖的《符节箴》,比较简要,却失于肤浅;东晋温峤的《侍臣箴》,内容广博,却过于繁杂;西晋王济的《国子箴》,虽然旁征博引,内容却很贫乏;潘尼的《乘舆箴》,内容正确,但又写得过于芜杂:所有这些相继出现的作品,很少写得恰到好处。至于魏国王朗的《杂箴》,把头巾、鞋子也写了进去,虽也有了戒慎的意义,但在箴中写这种东西是不恰当的。《杂箴》的文词简明扼要,是学周武王的铭写的;但它写一些水火井灶之类,就显得拉杂不已了,这是立意不正造成的。箴是官吏对帝王讽诵,铭是用来品题器物,它们的名称和用途虽然不同,但起警戒的作用是相同的。箴主要用来抵御国失,所以文词必须准确切实;铭则兼有褒扬赞美的作用,因此,其篇体以弘大润泽为贵。总的来说,铭和箴所讲的事,都必须确实而清楚明白;所用的文词,都必须简要而深远。这就是铭箴二体在写作上的基本要求。但由于说直话的风气逐渐消失,记功的制度也长期不存在,所以这两种文体都不多用,也就很少施行于后代了。今后的作者,应注意取其弘润、深远的特点。总结:铭主要是彰明器物,箴主要是规范道理。应该牢记警戒的语言,而不要徒取名箴的形式。要用这种真正的勉励,来警戒人的实际行为。内容合于常道就能弘大,文辞则以简要为美好。
诔碑: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大夫之材,临丧能诔。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以前,其词靡闻。周虽有诔,未被于士。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暨乎汉世,承流而作。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参。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至于叙述哀情,则触类而长。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碑者,埤也。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精韵。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至矣。孔融所创,有摹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赞曰∶写远追虚,碑诔以立。明德纂行,光采云集。观风似面,听辞如泣。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译】周代帝王的德泽盛大,所以有铭诔产生。古人说过:能胜任大夫的人材,遇有丧事必须能写出诔文来。所谓“诔”,就是积累;就是列举死者的德行,加以表彰而使之永垂不朽。夏、商两代以前,没有关于诔的传闻。周代虽然有诔,也不盛行,因为在当时诔还不能用于普通官吏,并且低贱的人不能为高贵的人作诔,幼辈也不可给长辈作诔;所以帝王死后,只能说由上天来诔他。宣读诔文,定立谥号,那时在礼仪上是有一套严格规定的。自从春秋时鲁庄公战败于乘丘而错怪驾车的人,诔才开始用到下级官吏。孔子死后,鲁哀公给他作了诔文。从其中所讲“上天不愿留下这位老人”,和“呜呼哀哉”的悲叹来看,虽然不算很高明的作品,但古代诔文的基本格式已经具备。到鲁国柳下惠的妻子作《柳下惠诔》,就是文辞悲哀而篇幅较长的作品了。到了汉代,继承前人来写作:如扬雄的《元后诔》,文辞本来是相当繁杂的;《汉代·元后传》中只摘要提到“沙麓之灵”四句,晋代挚虞却怀疑是《元后诔》的全文。岂有累述尊贵者的德行,只写寥寥四句呢?东汉杜笃的诔文,在前代颇负声誉。他的《吴汉诔》虽然不错,其他诔文却比较粗疏。怎能因《吴汉诔》一篇受到光武帝的称赞,就使他的全部作品变得贵重起来?傅毅所写的诔,文辞体制,颇有伦次;苏顺、崔瑗二人的作品,也还写得明白而简要。看他们的诔文,叙事如史传,文辞细致,音律协调,的确是具有写诔之才。晋代潘岳,在构思上专学苏顺,善于叙述悲伤之情,能很容易地写得新颖而亲切。所以,和汉代的苏顺比较起来,潘岳就能获得更为美好的声誉。至如东汉崔骃的《诔赵》文,刘陶的《诔黄》文,都掌握了写诔的方法,好在简明扼要。三国时的曹植,虽然享有盛名,其实,他的诔文,文繁而势缓;在《文帝诔》的最后,用一百多字来表白自己,这就很不符合诔的写作规则了。此外,如殷代人对商汤王的诔,是在《玄鸟》诗中追颂其祖先的洪福;周代史官对周文王的歌颂,是在《生民》等诗中追述后稷的功业。累述祖宗之德,这是诗人的表达方法。至于叙述哀伤之情,那就要根据有关的事物加以发挥。如傅毅的《北海王诔》,其中讲到北海王死后,“白日的光辉为之暗淡,暴雨下得天昏地暗”。《北海王诔》又开始在序中写了令人感伤之情,这就成了诔文的榜样;后来的摹仿者,就从而写得更好了。仔细研究诔这种文体的写作方法,大致是选录死者的言论,记叙死者的德行;以记传的体制而咏颂的文辞;开始是称赞死者的功德,最后表达哀伤的情意。讲到这个人,就要使人隐隐约约看得见;叙述悲哀,就要使其凄怆之情令人感到伤痛。这就是写诔文的基本要求。所谓“碑”,就是附助。古代帝王受命,就封禅于泰山,刻石记功,所以叫碑。相传周穆王曾在弇山上刻石记其行迹,这就是“碑”的意思了。还有宗庙阶前的碑,树立两根石柱在庙堂中庭,只是作为祭牲畜之用,并不在上面铭刻功绩。后来,记功的庸器逐渐少用,所以,后代就常用石碑记住功劳;用石碑代替铜器,同样可以保持长久。这和聚土而成坟墓一样,宗庙的碑和坟墓的碑都可长期保存。从东汉以后,方形和圆顶形的石碑大量出现了。汉代写碑文最有才力的,莫过于蔡邕。如他的《太尉杨赐碑》,学习《尚书》而写得端正有力;他的《陈寔碑》、《郭泰碑》两篇,都无亏于所称扬的人;此外,《汝南周勰碑》、《太傅胡广碑》等篇,无不写得清晰允当。蔡邕的碑文,在叙事上全面而扼要;词采上雅正而润泽;文词清晰而又变化无穷,新意巧出而又超然卓立。考察他写碑文的才能,是自然而来的。孔融写碑文,就有学习蔡邕的地方。他的《卫尉张俭碑铭》和《陈碑》两文,言辞巧捷,文采丰富,可算是仅次于蔡邕的作品了。到晋代孙绰,有志于碑诔的写作,他的《温峤碑》、《丞相王导碑》、《太宰郗监碑》和《太尉庾亮碑》等,辞多枝蔓,杂乱无章;只有《桓彝碑》一篇,最为简洁。关于碑文写作的主要点,是要具有史家的才能。它的序文近于篆体,碑文近于铭体。突出叙述死者的盛德,必须显示其美好的清风;明白记叙死者巨大的优点,必须表现其宏伟的功绩:这就是碑文的基本写作法则。碑是铭刻器物,碑文也就是铭;是根据石碑这个器物来确立“碑”的名称,碑的产生自然先于铭诔。所以,用石刻来赞颂功勋的就属于铭,树石立碑来讲述死者的事就属于诔。总结:描写过去的事迹,再现死者的容仪,碑诔为此而建立。铭刻美德,记叙言行,文采的运用应当适宜。写其清风,要能如亲见其面;听其文辞,要能如悲声哭泣。碑诔的美好文辞,使人流风余韵,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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