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开头的字幕里,“性命之危”前面只有主语没有谓语,是病句。《影》到中间时,邓超饰演的子虞说了一句“十几余人”,词语重复,也是病句。
——好友魏忘机看完后,十分激动地跟我说,《影》的剧本文本里有不少病句。
这些病句看似对整个剧情来说无伤大雅,却很明显暴露了剧本的问题:张艺谋缺乏一个文学顾问。
因为没有文学顾问,所以《影》其实很空洞。它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故事的原著是朱苏进的《三国·荆州》,这个本子也几易其主,最后落到了张艺谋手上。
朱苏进何许人也?《康熙王朝》和《三国》的编剧,张口闭口“我孝庄”就不提了,荀彧开口就称呼曹操他爹为“家父”,这些常识性的问题其实很能反映作者的态度和功底。张艺谋最后接过了朱苏进的本子,我不清楚上面那些语病是朱苏进本子里就有的,还是后来改编时添进去的,但总归张艺谋这次遇到的不会是好本子,改也没改出好本子。
每个关注中国电影的人都知道,张艺谋的强项在构图、在影像、在色彩、在声效。处女作《红高粱》就已经很明显了,血色通红,强烈的原始欲望的迸发裹挟着冲天的荷尔蒙,靠着莫言的本子,一举成名。
后来《大红灯笼高高挂》也一样,苏童的原著已经足够深刻,在对封建礼教吃人的塑造上,故事和人物都已经被安排好了一切,张艺谋要做的事情仍旧是影像化呈现,营造出了极致的阴冷、压抑,无论是色调还是构图,这些都是他的强项,对他来说不成问题。
在《活着》的时候,相较于余华原著,芦苇就给主人公设置了一个“皮影戏”一般的道具,皮影是主人公福贵的影子,在时代潮流中,福贵被牵引着走,奔向无法预料的未来人生。那时的张艺谋手上有着余华原著、芦苇改编的文学剧本,只要做好自己最擅长的影像化呈现,就已经能够成为一流的作品。
但失去了文本的张艺谋,就只能是形式大于内容了。
我们继续把《影》讲了什么这个问题先说完。故事改编自三国时期吕蒙的白衣渡江,不过变成了架空,已经死去的周瑜和吕蒙一起变成了故事里的都督子虞(邓超饰),孙权变成了沛国主公沛良(郑恺饰),关羽则是杨苍(胡军饰),在这其中,子虞的权势滔天,对沛良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与此同时杨苍武功卓绝,牢牢占据着沛国的境州。
不过《影》的主角不是上面三位,而是和子虞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取名“境州”,自然也是由邓超饰演。这是在朱苏进剧本上新添的一个角色,作为子虞的替身,他在外替子虞办事,用着子虞的那一副面孔。
这是一个类似《影武者》的故事,却被张艺谋拍成了类似《英雄》的无根之源。
这样一个设定,不只是小人物在时代下的无可奈何,还有影子在真身阴影下的自我身份疑惑与诉求,这才应该是《影》所想要表达的主题,从而控诉权力、控诉人性,甚至审判自我。
但《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事情呢?它把所有的目光放在了权力斗争上,在电影里,境州真的就如同影片开头那样,成了被各方势力利用的棋子,他没有在自己的身份中产生过挣扎,也没有对这一切有过反抗或服从。
换言之,这本该是一个《活着》中皮影戏的自我抗争的故事,却变成了皮影戏自甘服从,并且主动沉浸在了这样的权力漩涡中,最后那一幕反转再反转,便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这是一种对权力的漠然。
在看《影》之前,看到设定描述,以为讲述的是影子的抗争,当时脑海中都已经想好了判词:“影子失去的只是锁链,他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结果告诉我,影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挣脱锁链。
孙俪饰演的小艾也一样。在影片开头,给她下了判词说,女人在这场斗争中没有位置。那么我们期盼看到的,是小艾不服从这样的命运安排,得到了自己该有的位置。但是在故事最后,观众都看到了,从头到尾都是真身、影子和沛良之间的斗争,大殿上有四个人,但其实第四个人小艾没有她的位置,只会不停尖叫、惧怕。
命运说你没有位置,你就真的没有位置了。
这是一种服从,对既有的服从,对权力的服从,对人性的服从。这样的服从和《活着》的服从不一样,那是无可奈何的服从,这是心安理得的服从,和《英雄》的服从倒很像,最近几年有很多为《英雄》正名的人,并不是因为《英雄》更好看了、有多少隐藏文本被解读了,而是因为《英雄》传达的东西被很多人认同了。戴锦华老师前段时间也说了一句话:“今天的年轻人对权力有一种内在的体认和尊重。”
所以还是很浅薄,《影》的确用了很多文化符号,太极、伞、刀、雨……但是这些意象更像是幻想中皇帝的金锄头,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会被误认为是传统文化。水墨画面美则美矣,可是没有神,什么有神?影子情动没忍住和小艾发生性关系时有神,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但是那时有神,因为那是生命的躁动。而死物是没有生命的躁动的,所以它们只会服从。
因为没有生命力,所以这些符号化的东西注定只能符号化。关晓彤饰演的那个长公主看似很有自我抗争的意识,其实仍旧没有。为了维持两国和平,沛良要让她嫁给杨苍的儿子杨平(吴磊饰),而杨平为了羞辱她,说要纳她为妾。
这时长公主恼羞成怒,于是混入死士里,潜入境州,最后杀死了杨平。
可问题在于,造成她这一情况的最重要推手,是那个要把她送去和亲的哥哥,是那个让她作为政治筹码的时代,而不是这个羞辱她的杨平。
在这个问题上想不明白的长公主,告诉观众,张艺谋其实也没想明白这个核心点。
因为张艺谋想不明白,所以他只能让境州服从于权力,他只能让小艾服从于命运,他只能让长公主服从于兄长,这个内在逻辑和《英雄》是一致的。
宏观视角和微观视角看问题是不一样的,有很多事我们不能去提,提了就必然会矛盾。陈凯歌拍《荆轲刺秦王》,把目光放在了嬴政最后失去了自我成了秦始皇、而死士完成了自我人格变回了荆轲上,挖掘的是人物内心,忽视的是历史趋势,但这不重要,因为陈凯歌的自我表达是已经成功的了。
所以如果你要同时拍宏观和微观,你就势必难以以一种价值观去贯穿始终,因为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历史在发展过程中一定会有阵痛,而这种阵痛放在每个个体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面对这样的割裂,陈凯歌在歌颂唐和表达爱之间,最后选择了后者,所以有的人爱极了这部电影,有的人讨厌极了这部电影。
但陈凯歌的《无极》就和《影》很相似,他们都没有在这其中想明白他们要拍什么。
想明白要拍什么也不见得能拍得好,有好文本也不一定能用得到位,《芳华》便是如此。冯小刚在试图讨好所有人,于是前后割裂,无法形成真正属于自己的表达。
从浅层次的角度来说,张艺谋缺乏的是文本。从深层次的角度来说,张艺谋其实并不曾想明白过他要表达什么,尽管在《十三邀》中他不停说这次他没有价值表达,但这种东西是长期积累下来的,是总会不经意间影响到你的行为,毕竟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子,那是他们的价值观,有的人会用这把尺子来衡量所有文艺作品,这大可不必,在艺术作品里我们大可欣赏《甜蜜蜜》《花样年华》,也可以感慨《美国往事》《燃情岁月》。因此在面对《无问西东》这样价值观和我的价值观有很大差异的电影时,我也只是觉得它是一锅鸡汤,而没有认为这是一部烂片。
《影》也是如此。虽然我不喜爱这样的《影》,我认为它很空洞、很屈从、很堆砌、很死寂,但这并不会妨碍它是一部一以贯之的作品,我不喜爱,张艺谋一定喜爱,很多认同这样作品的人一定会更喜爱。
说到真身和影子,历史上最能做架构的其实是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字建公,在出土的《司马芳碑》里,成了司马芳,字文豫,但其它记载的一切都和历史上的司马防一致,因此这里所写的司马芳很有可能就是司马防。
那么司马防和司马芳为何会在史料里和碑文中被变成了两个人呢?目前还不得而知,但这恰恰给了我们一个戏剧建构的空间,徜徉在这样的建构中,也许会发现和《影》截然相反的命题:他真的挣开了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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