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佘田桥

一

在西乡，大凡农家人办大事（结婚、生子、祝寿、建房、老人等红白喜庆），西乡人土语俗称"卵下葬"，都要找风水先生掐指算一算，择吉日、看风水、破命运，指迷津，挪乾坤，且天机不可泄漏。狗生的名字就是风水先生给取的，而且是蒸水桥头有名的风水先生"胡半​仙"取的。胡半仙是个双眼瞎子，单名为才，字有德，不敢打招牌，折叠的三尺横幅上写"胡半仙"三个大字，自命得天柱峰上岳云寺发海大师真传，有发海大师印鉴，半仙做生意时怕人不信时不时亮出来给人显摆一下。狗生爹信迷信，虽说破四旧，拆了庵堂庙宇，却还偷偷天天烧香拜佛，逢初一，十五还呷斋，狗生出生时，是倒着生出来了，折腾得母亲死去活来，且第一声哭声不是"哇"，而是"汪"，且接连几夜都是"汪汪"吵过没完没了。狗生爹很担心，怕是灾星降临，于是就去向半仙求教。瞎子问出生时的一些情况，掰着手指头嘀咕："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东方属龙庚戍辛，西方鸡叫夜渐深，你屋崽贵庚哪？"狗生爹不晓得贵庚是什么意思，牵瞎子的是瞎子的婆娘，蓬头，一只萝卜花眼，两裤脚全是泥，觉得狗生爹连"贵庚"都不晓得好笑，"贵庚就是问你崽是嘛时候生下的？"

狗生爹"哦，是上个月咯（这）一天号午（下午）不慢倒打（西乡土语"看不见了"），夜巴（夜里）八九点钟咯时候吧。"

瞎子挷扯手指头，"生于七零年十一月十一日之戍时，命里是狗年狗月狗日狗时，哇，咯是甲好八字……"

狗生爹听到讲是好八字便高兴，瞎子又讲，"此乃天上哮天犬转世投胎，大凡天上神仙下凡间投胎，因为命里注定他有这多灾多难，"

怕狗生爹不明白打了个比方，"你晓得现在的城里子女到乡里下放当知青，上山下乡锻炼，只是一个幌子，没有几天依回去了，你屋这甲崽命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回天上去了，若要带大成人，必须必须必须……"

瞎子故意慢慢讲，后来没了下文，这狗生爹也是中年得子，被瞎子咯一讲，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很着急，连忙求解，"胡师傅，你懒咯（你老人家，您之意）广（讲）必须必须必须嘛咯啰（什么啰）？"

瞎子的婆娘萝卜花眼，心急，也可能是直肠子，抖抖肩膀上搭着的长筒帆布袋："有甲嘛法（有什么办法），你量两筒米噻！"

狗生爹讲："胡老板，你咯有价讲冒？"

瞎子晃晃招牌："我大号胡半仙，名才，字有德，从不讨价还价，算不准分文不取。"

狗生爹"哦"了一声，硬是横下心舍得痛，为了儿子的命，宁愿自己呷红薯，给了瞎子两筒米，瞎子的堂客得了两筒米，扯扯瞎子的衣袖子，瞎子明砣（明白事理），便慢腾腾，挷扯手指头，心里嘀咕叽咕叽，嘴巴里喃喃作声：

"正月鼠二月牛，

三虎四兔五月龙，

若是不量两筒米，

你屋满崽带不成，

革命胜利几十年，

瞎子依呷光眼行（人）

……"末了吼一声，

"狗年狗月狗日生，

不叫狗生叫何名。"

于是两筒米换了个"狗生"之名，一叫好多年，有的人现在还这样叫他，而且他的后来的命运都给这半仙有扯不脱的关系。这当然是丑化狗生，贬损胡半仙，但是上一辈人多信迷信，旧时在西乡乃至湖南，都有故意取贱名和认干亲以求化灾去邪保平安的习俗，连毛主席都有认石头为亲娘的故事，狗生怪，不信这个半仙，讨厌这个名字，懂点屁臭竟把作业本上"张苟生"改为"张生"，后来还改了户口簿。

二

洪罗庙建了农贸市场，人们挣了钱商议重建岳云寺，胡半仙的招牌在桥头也飘起来。狗生出落成了大小伙，读到初中照毕业合影相那天，狗生没有来，要结婚入洞房。堂客又是胡瞎子胡半仙做的媒，爹背着一手包办的。

西乡有句话叫"人好呷做媒，猪好呷撩泥"，也不怪，胡瞎子走街串巷，晓得东家的女几岁，西家的崽多大，掌握了大量的信息，相当于一个人才信息库，对于双方的相貌，条件，甚至于要求半仙心里数，加之记性好，各方的生庚八字合不合，不合八字又如何调动，即玄学里讲的避煞偷日子调方位……古版中国日历上多有印刷，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主XX，财神方位XX东南或西北，宜XX搬家或下葬安梁……天干地支十二时辰，东南西北中五方，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十二生肖……光记这些名字就头痛，何况还要从中看出玄机来，历史上有名算命大师多，著作多是手抄本，像诸葛亮的《马前课》、姜子牙的《乾坤万年歌》、刘伯温的《烧饼歌》、袁天罡和李淳风的《推背图》，邵康节的《梅花易数》，算命界的祖师爷王禅老祖（鬼谷子）……上下千年，文著如山，然而历经战火天灾人祸，文革破四旧拆庙烧庵，几乎难留片字，近似失传。

胡半仙师承岳云寺发海大师，传说当年在洪罗庙天柱峰遭继衡阳会战后在中国的最后一次死磕，岳云寺被炸飞，也没有西进一步，发海大师从废墟里刨出八十八个穿灰布衫的义勇军士兵，戴瓜皮帽的保长和两本炸得稀巴烂的《渊海子平》《滴天髓》，《周易外传》《渊海子平》本来有五卷，宋代徐子升著，传到民国，几经风雨，加上日本的炮，只有卷一《论五行所生之始》、《论天干地支所出》、《天干相合》三篇，倒是王夫子的《周易外传》保存好，但是都是手抄本繁体字，别说搞清楚，认都认不全，其中奥妙，没有一定天赋，难懂。胡瞎子就有这个天赋，不但背得出，还能挣饭吃，在西乡妇孺皆知，洪罗庙桥头算命看相生意最好。

狗生爹信迷信，老熟客，帮瞎子拉过生意，瞎子新开的"命理学研究所"门面装修就是狗爹给做的，嘱托找媳妇的事胡半仙胡瞎子自然记在心上。狗生爹代替见面，察当。察当是女方到男方观察了解的一个具体活动，由女方提出，媒婆通知男方，定的日子当然也是良辰吉日，狗生爹为了早日扒灰（公公与儿媳妇的性行为，一般用于戏谑）操碎了心，不是"两筒米"那么简单。

见面那天，女方姑姑婶婶伯母舅娘来两桌，饭后女方人屋前屋后里里转悠几下，了解男方家底：猪栏里有一头老母猪一窝猪崽，粮仓谷子是满的，三间土砖房，一个儿以后没弟媳争执，公公有手艺，除了责任田还有额外收入，缺憾是三间房子有一间还是夯土墙……

狗生爹爹晓得话里有话，忙前去解释："亲家伯娘，夯土墙咯间我俩老家伙住，来年再起（盖）两间，反正我是砌匠……"

说话不腰痛，为了媳妇早日进屋，不但打发女方每个人一匹六尺布，还有一双尼龙袜子，当时流传一句话洋布伞玻璃把冒得尼龙袜子我不嫁，可见狗生爹为了媳妇早日进屋是下了血本的。

媒公媒婆也就是半仙公婆，打发媒公瞎子一付墨镜眼镜，瞎子的婆娘讲，"你又看不见带嘛子啰，得我带噻。"瞎子不高兴:"我戴配相，你带着遮住萝卜花不也是配相？"两公婆当着众多人扯来扯去吵起来，狗生爹看到瞎子两公婆争争吵吵不象话，于是又舍痛（舍得本）送一把折叠伞给萝卜花眼的瞎子婆娘，折叠伞在那个时代还属新潮事物，大多数人没有见过，拉长可以打狗，一按张开成一把伞，收缩折叠不占地方，比起前些年流行的玻璃把洋布伞小巧玲珑方便实用，不过洋布伞玻璃把里有一朵花蛮好看。瞎子婆娘跟着瞎子走了几十年很会说话，"咯把伞好，把也好，以前的玻璃把洋布伞布不耐用，伞烂把好……"讲到后面不讲了，因为西乡流传一句痞话，叫做人丑逼好，伞烂把好，指的就是那个时候流行的玻璃把洋布伞。

狗生听说过"对堂客"（找女朋友）的事，起初不肯，讲解放了几十年早就不准包办婚姻，赌气住在学校不回家，主要还是讨厌胡半仙胡瞎子，当年一个"狗生"叫了十几年，难听死了，想想做媒也好不到哪里。偏偏女方来察当那天下课早，回去带咸菜，家里坐满了客人，妹者（姑娘）也来了，单单瘦瘦，长辫子，大眼睛，比班上的那几个黄毛丫头要成熟狗生心里又动摇了。

娘问他嘛样，狗生问妹者年铃是不是大些，她娘老子讲"女大三抱金砖，可以就结婚呢"，又问他"其他呢？" 狗生心里喜欢女的那双大眼睛说："还行，就是屁股大。"爹吼他，"你晓得卵，屁股大好生崽呢，"狗生不作声，爹娘认为默认了于是催胡半仙胡瞎子择黄道吉日张罗结婚。

三

瞎子让狗生爹摆香案，点线香烧纸钱，上敬天下敬地，嘴里叽里呱啦"甲乙丙丁子寅卯天干地支男属狗女属鸡虽说鸡犬不宁，但但但……"。后面就是不说，狗生爹娘知道瞎子的毛病早准备了红包递过去，瞎子婆娘贪吃了两碗甜酒糟拉肚子离开了。

瞎子接了红包打开一张一张摸："一角，二角，五角，一分，二分，五分，共八角八分。"摸得一点不差，"要发不离八，好数字，老板福寿双全财源广进儿孙兴旺，这女的属鸡，五行属金，金鸡强过凤凰，令公子属狗，五行属土，凤凰栖山坡缺木，若要留住金凤凰，早种梧桐树……"瞎子没有读过几天书，说话却文绉绉的，出口成章，没有半点唐突。

狗生爹娘不晓得这些门道，问："胡师傅，你以前讲两个生庚八字蛮般配，现在怎么又鸡犬不宁了啰？" 瞎子讲："日月转动世事变化，女方属鸡，当时雏鸡羽未成翼而今十八已是大姑娘，除了梧桐树或者是招凤台…"狗生爹娘只知道自己屋是夯土墙，名副其实的狗窝哪是招凤台，问瞎子："有办法冒？"瞎子不作声伸过来一只手，都知道是要红包，于是又递过一只红包，也是八角八分，瞎子慢慢悠悠讲："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时值农历四月，过了种树季节，种梧桐来不羊（赢），筑招凤台也不是容易之事，令公子姓张名生，单名一个生，"生"乃一头牛……"

乡下人都知道，牛是累一辈子，怀胎需要十二个月，而且难得怀上，若象牛一样这后继无人。狗生爹娘急，听瞎子讲："若是改名，改成森林之森，胜过种梧桐，一定落下金凤凰……"

狗生爹娘松了一口气，瞎子收了两个红包，自然不能藏着掖着："然而凤凰怕热，六月六日后飞北方避暑，要留住美娇娘，趁六月六前卵下葬，一定记得是六月六，酉时酉刻，双酉行房，龙凤呈祥……"于是选了日子六月初六。

离六月初六还有一个月，端午节学校放一天假，狗生爹准备一担棕子去媳妇家送礼，狗生扭扭捏捏有点怕丑，狗生背后管瞎子叫胡扯，西乡话里"扯"字意思近似于"发乱话"，讲某人能说会道，说成"会扯"，派生出"扯东派西""东扯西爷"，"扯婆"更有甚者骂人的话说某女人会说话说成"扯拐"，瞎子全靠一张嘴巴呷饭，当然会"扯"。但是想到妹子也就是未来的堂客那双水汪汪大眼睛也就不怕丑了，觉得"扯拐"也有"扯拐"的好处。幸好去了，回来的时候妹子送一程，送过山坡，滑一脚，狗生扔了担子去拉，脚下跟着滑，手拉手滚到山坡拐弯处有堆草垛子…

旧社会，男女第一次性行为是有严格规定的时间，不象现在没有讲究，谁记得"卵下葬"和"拐开荤"？狗生起初不同意，"察当"那天忘不了妹子的大眼睛，端午节送一担棕子，回来却偷吃了人家十八年的禁果，用现在的话来讲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狗生记得察当时向老师请假时只是对老师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卵下葬请几天假"。临近期末，工作忙得很，加之老师是外乡人不明白他讲的土话，模糊不清总以为"下葬"是死人入土，请几天假是他家里办丧事而已于是挥挥手，"去吧去吧节哀顺变。"

狗生堂客长得确实漂亮，也算是胡扯胡瞎子有"眼光"。在西乡农村男人们开玩笑有句顺口溜，"骡子屁股锁喇腰"（西乡土语）形容女人身材好，讲的就是狗生堂客这类女人。村里的"赶猪郎子咯"（给母猪配种的职业）看到狗生娶的堂客咯漂亮，唉息自己入错瘘水行（下贱行业），难找堂客，便央求当村支书的老姐夫要求改行，晓得村里缺个"计划生育专干"。村支书也老了，正想找个接班人，肥水嘛能流到外人田，也想帮下小舅子。赶猪郎子咯于是摇身一变成了"计生专干"，新官上任，白天刷标语，晚上拎着铜锣到处敲，晓得狗生没扯结婚证嚷嚷着狗生"非法同居"，狗生爹娘好说歹说塞两张工农兵，"专干"假装公事公办推辞，却扯开黄军衣袋子，狗生爹晓得套路便加一条"五岭带咀烟"。 "专干"不忘瞅两眼水灵灵新娘子，开玩笑说："狗生，你年级咯小奈不何请我帮忙不？"　狗生讨厌"专干"回他一句："我奈不何要帮忙请我牙（爹）也不得请你噻"狗生爹听了心里美滋滋，咯是个孝顺好崽。

狗生新婚竟忘了向老师只请几天的假，新娘子提醒，假期过了，狗生还想到去读书，老师派同学捎几次话来催，爹娘讲新婚头月"空房"要不得，一个月后，也就切底告别学校。谈及此事，狗生后悔一辈子。

四

失学后子承父业，狗生人小鬼精，手艺进步快，砌砖粉刷水电木工铝合金一看就会，很快成了小能人。堂客屁股大好生养，才莳完秧田，肚子痛，接生婆没有来，孩子就生下了，双胞胎千金。

狗生称三斤肉三斤白糖去谢媒，当天逢场，媒公胡半仙的"研究所"里好多人排队，半仙正对着一个城里夫人模样的女人在"胡扯"。

胡瞎子一只手捏着城里夫人的手掌，轻轻地摩，嘴巴叽里呱啦说开了："夫人不用报生庚，单凭手相，我也晓得你是个好八字……" "玉指纤纤写华章，红唇白牙赛貂蝉，天庭饱满富贵相，腰缠万贯胜银行。" "你手掌中的纹路互相交错，而交错中恰好有如的谷箩，此乃财库，财库代表着一个人的财运，谷箩越大生活越富贵无忧。手心藏痣也吉祥，天生有着财神护佑，头脑聪慧勤奋踏实，有着敏锐的嗅觉和出色的管财能力，从小富到老。早早的就能聚集大量的人脉和资源，而且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去发展壮大，但是……"说到但是后面是红包，这个已经是规矩了。

城里夫人听到这么多好话心里似灌了蜜，想这个瞎子不简单，说得头头道道，城里夫人是乡书记的堂客，父母亲都是干部，养尊处优，自小没有吃过苦，仗着自己父母的面子在家里横行霸道，乡书记虽然说是一乡人的头头，那在夫人面前也就是个孙子，怕得不敢回家，一连几个星期不回，这不夫人从城里来乡下找了，顺便看看西乡湘西草堂，明翰故居，还有天柱峰，据说上头批复重修岳云寺，夫人爱写几句诗，崇拜衡州风云人物王船山，王夫之对于作文作诗的理论，写文章要带有感情，不作无病呻吟：一为情与景，二为情与声。夫人对西乡产生了浓厚兴趣，据说王夫之晚年常居岳云寺，其对现代命理学最具影响的《周易外传》就是在岳云寺出书的，相传明亡前王船山作为一个宰相，后明国库偷偷转移到西乡，当地人知道，湘西草堂傍边有个子母洞，洞里有洞，洞里有河，河里有娃娃哭，某年从子母洞农户走失一头牛，后来从邻县邵东河里走出来，关于吴三桂派兵也搜过，夫人也好奇，说不定某个算命的瞎子就有王夫之《周易外传》呢，不然看八字嘛咯准。

夫人于是包了大红包，"胡扯"胡瞎子的婆娘不在，瞎子接了当面拆了红包纸，一张一张摸，"一角，二角，五角，共八角，夫人出手大方，八面之财……"后面又不说了，其实大家都晓得城里人穿得光鲜吃得抹油，但是待人处事比乡下人小气，一谷箩好话才值八毛钱。胡瞎子心里有点不高兴，但作为子平传人有师训，黄鹤楼上看翻船，必须指指点点，接着说："金钱似粪土，人义值千金，夫人记得一条即可，为人要善良，要乐于助人，切不可纵贪，种善因得善果，一生都能吃穿不愁幸福无忧。"本来想说一句，最近右手要注意，千万不要破了"谷箩"边小心退财，话说到嘴边又咽回去，她细皮嫩肉手掌无茧估计冒捏过锄头，扯过猪草，顶多是煮两餐饭，掌纹中谷箩纹也就是财库呈腰鼓形陡然胀开，纳财应该是不义之财。

胡半仙听到狗生说话声，知道狗生堂客生了，因为提三斤肉三斤糖来是谢媒的。掐指一算："嘛早了一个月？是不是一对妹子？"狗生奇怪，瞎子说："应是下个月，一对龙凤胎。" 狗生不相信胡瞎子，认为是"胡扯"在胡扯，又似乎相信了一点点，瞎子意思是说他真正"卵下葬"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办，这事只有狗生心里明白。

五

计划生育是国策，狗生一胎生两个，"专干"讲"政策规定只生一个，你生两个，超生，嘛办？我怎么保你？"狗生爹娘都是老实本份人，屋垛子墙上刷的独生子女光荣，这双胞胎难道就可耻？反正烟酒是歇（招待）人客的，于是去钱消灾。"专干"虽说钱也拿了烟也抽了酒也喝了，毕竟超生一个属于情节恶烈，作不了主，向乡里汇报。

"专工"拎着铜锣想向乡书记汇报工作，乡书记和卫生院打屁股针的护士在谈工作时，谈到了急救室的病床上让夫人逮了两个光屁股，推推搡搡中护士手里的针头不小心划了夫人的手掌，缝了几针。乡书记心情不好，攥紧拳头想打人，"专工"拎着铜锣掉地下，叮当响打了几个转不停，于是发话，"超生，必须严肃处理，结扎。"

狗生爹三代单传，四十几年讨到一个寡妇，好不容易才生了狗生，急急忙忙想"扒灰"（本义是公媳乱伦，引申为作父亲的操心儿子的婚事）也是情理之中，古话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到两个孙都是女孩，整天没有个笑脸。

狗生娘就怨他："都怪你当初说什么屁股大好生崽。" 老头儿不认输，"古话讲得哪会错，要怪也是怪你崽冒用噻！"老俩家伙吵归吵催媳妇去娘家躲几天，万一真的被扎了，断了后，对不起先人。

老村书记带着乡里工作队围堵拦截，"专干"敲着铜锣冲在最前面隔几条垄都晓得工作队来捉人（拿了好处自然要通风报信），狗生和堂客撇开大路躲到邻居家牛栏草垛下，双胞胎才三个月大，饿，哇哇哭，堂客撩起衣服用奶头堵住，孩子呛着了哭得更凶，狗生背上的另一个听到哭声也跟着哭，狗生赶紧解下背带，骂道，"狗日咯邓头（狗日的看样）"工作队没有捉到人，抬走了狗生爹的一付棺材，临走了留下话，限期到乡卫生院结扎，一个月后不扎，拆屋。

夜里"专干"又来告诉狗生爹，躲不是个事，躲过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姐夫拼着老脸找乡书记商量可以让狗生去结扎，"专干"脸皮厚，讲"狗生，你怕卵，扎就扎呗，你屋牙（爹）不帮忙我帮你"狗生本来就有气，踹了他一脚……

"专干"走后，村支书来了，就简单一句让狗生去扎，他担着，留下一个悬念让狗生一家开了几天会，计划生育是国策，开这个缺口那个是犯法呢。因为有个秘密，只有少数两个人晓得，村尾头蔡司机头胎是女，村支书搭的言，找人在肚皮上缝几针乡书记出的结扎证。

狗生爹认为有回转余地，狠下心，从屋角石灰坛子里取出一个纸包子，一迭泛黄的二元，一元，最大的五元，交给狗生，"咯是一千块，明年咯两间屋暂不起（盖）了，你和XX支书切（去）县城找乡书记。"后来狗生结了扎，在肚子皮上缝了几针。男人结扎，近似古代皇城太监，男人们闲着无聊拿狗生开涮，说"狗生，你那东西剪了，夜巴（夜里）要我帮忙不？"另一个讲"要帮忙也轮不到你啊，几屋老牙（他家老爹）呷斋呀？"狗生不生气，反而笑，"你奈事不何，你屋堂客要不要我帮忙呢，反正我卵子扎了冒水出不怕撞祸…"众人讨不到便宜，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

狗生爹又找瞎子算一算，想要个孙。省得瞎子伸手，直接先给了一个红包，瞎子一张一张摸，八块八角八分，红包份量有点大，瞎子知道事情严重，讲"一代管一代，若要求子，可以，要孙，你崽本人来"，狗生本来不相信，但上次谢媒时瞎子"胡扯"点了他的穴，于是半信半疑去见瞎子，瞎子本来就是他的媒公加上收了大红包，直接进入主题，让狗生写一个字，狗生不明白意思，见瞎子堂屋祖宗神堂写着"胡氏先祖"，于是就讲"胡"字。

瞎子讲："胡字，分开为古与月，有诗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关于古月千古流传嫦娥偷灵药守玉兔碧海云天夜夜心，一个字悔……" 别说，瞎子还有两把刷子，能扯几句古诗接着又听他说："你脑海里第一个字想到"胡"，证明你心里负担重，年纪轻轻，有许多感叹？人生短暂，不能重来，一步走错，第二步就难跟上，古月再拆开，十口月，十口，应该一看就明，十个人，人多，月，重在于月，月亮月光月蚀每个月，月阴，月闭（妇女月经不通），妇女怀胎的月份;月洞窗（形圆如月的窗户）还有月光门，月韵（女子风韵秀逸）;月貌花容（女子容貌姣美）……月属阴，女阴男阳，月即女人……"

狗生是新派读书人，不信玄学，但是对于瞎子胡扯又有点犹豫，十个女人，依江湖话讲，若问前程，定大富大贵之命，因为娶得上十个女人的当然是大财主了，若问婚姻，九曲十八转一生婚姻不顺，经历十个（数量多）女人，若问子嗣，命里注定多女少儿（十口月十个女人）……

狗生真正体会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问瞎子有嘛办法补救？瞎子从口袋掏出来一只红包，狗生不敢接。

瞎子说："你牙（爹）为了你舍得本，人算不如天算，帮不上忙，我无功不受禄，除非十口月后，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估计难。" 瞎子说得很诚恳，狗生也感动了："你冒算错吧？十个女？我当时是想到姑娘的的姑呃"话未落音自己掩住嘴巴，姑字不是更明显的女十口吗？难道命该如此？

十口月？狗生不想生了，听人家讲九妹，没听人说十妹的，这一生养了十个女再生个儿子又有什么意义，堂客与猪婆有嘛区别？对爹吐了半句，不生了，现在城里人一个女的都不生了，爹不同意，觉得花两百块，不生不甘心。半夜睡不觉，两个老家伙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狗生娘出馊主意，"要不你帮忙啰……"夯土墙讲话漏音狗生也没有睡好听到了，难道真的"扒灰"？心里不答应，推醒睡得迷糊糊的堂客要下种子……

六

狗生堂客肚子又有了。

村支书担心事情暴露，催狗生两公婆躲出去，狗生决定上衡州，自己先去探路，安顿好了回家接堂客，堂客两眼泪汪汪送到山脚下，就是当初两个人第一次的那堆草垛子旁边，触情生情，狗生牵着的堂客手，一把抱紧大眼睛，两个人又滚到草堆背后……

进城还是干老行当，砌屋，城市一下发展了几倍，到处都在砌房子，郊区人赶紧加层打棚子。与屋主混熟了开玩笑"老板，要不要帮你在你媳妇屋墙角留个洞？"房主不明白嘛意思，狗生讲："你包个红包噻！" 房主怕狗生埋弊子（窍门），便包了个红包，狗生晓得城里人小气，红包里面的东西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一般最多八毛线，也不计较，俯过身，轻轻地说："留个洞看你媳妇换衣服噻！" 房主晓得被狗生捉弄，也不是好惹的："乡里乃者，你屋堂客昨夜巴（夜里）打电话哭嘛事？是不是你屋牙（爹）在屋扒灰？"讲到"扒灰"，狗生心里就有火，昨晚堂客打电话，不出声，只是哭，狗生心里急，因为是打到房主家的座机上房主坐在傍边喝茶，也听到电话里的哭声，狗生放下砌刀往家里赶，果然是有事，堂客起先还只是哭，爹不在家说是去岳云寺烧香了，后来在被窝里堂客讲了实话，那天在屋里洗澡，觉得窗户边有人，窗户纸被捅破了两个洞，问她是哪个就是不肯讲，狗生冒办法，"不讲也算了，一起去衡州吧，咯莫我叫几华（次）鸡（妓）自己屋堂客却被别果（别人）搞了，划不来。"堂客也不是蠢婆，听到狗生讲漏嘴，死劲掐一把，讲"两个妹子嘛办？娘老子老了带两个嘛带得了？我们娘女在屋里省呷俭用，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还乱搞，捡死耗子，呜呜呜…"狗生讲漏嘴在外叫鸡，叫鸡就是嫖娼，衡阳话讲捡死耗子，别的搞不懂，此类话个个都懂，狗生堂客广〈讲〉"自己屋里猪婆还冒糠呷（意思是自己家妻子还满足不了）……"

狗生搂着堂客，久违的大眼睛，心里又有冲动，摸摸堂客大肚子，"唉……"深叹了一口气，脑子里又在想胡扯"那句十口月，怎么会是十口月？"堂客用力咬了狗生肩膀一口，深深的牙印……

狗生正在兴头上痛得一下子缩了，一下坐起，"你癫了？老子不是没地方放才去花哪个冤枉钱吗？"

堂客觉得用力过头了，伸手摸摸，平时逞英雄，英雄一吓也是狗熊，好久还回不转阳来。

七

改革开放，繁荣昌（娼）盛，各行各业如雨后春笋畸形发展，农贸市场生意兴隆，邻街供销社却几乎关门，昏暗的灯光下改成发廊，里面坐了几个抹口红擦胭脂露出两砣肉包子的姑娘们，讲是理发店却只洗头没有剪发工具，姑娘的手比赶猪郎子咯手还熟练。

那次在发廊叫鸡，他妈逼不争气，有点认生，半天雄不起来，好在那鸡职业道德高，硬是吹拉弹唱十八般手艺用尽，小老弟渐渐习惯了环境，勉强竖起来，哪晓得派出所来搞事，拿着电棒冲进里屋，狗生恰好在兴头上，一下子喷到床上，蔫了……

当时幸好那个治安员认识，以前帮他家装修贴过瓷砖，背朝着门口挡住外面人的视线，指点狗生他俩躲到窗帘布后边，顺手用电棒挑了件裤衩给他，之后转过背，朝站在厅里派出所里的警察讲："没有人，走，下一家。"警察走后，狗生穿起裤准备走，那"鸡"拖着不放，"还没给钱！"狗生讲，"我连边边都没有进去给嘛钱？"急忙中说了句西乡话，露了马脚。那鸡脸色缓和了，问他："你是西乡人？" 狗生广，老子就是西乡人。那鸡胆子大，不怕丑，讲："我也是西乡咯。"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于是两个人坐在床边聊天。

狗生讲："你嘛来做咯一行？"

女的觉得好笑："你不是也来咯地方吗？" 狗生讲：我拢（我们）男人咯几个月见不到堂客当然是想找个地方放放水，可是你一个咯漂亮的妹子，嘛做咯一行啰，不如学门手艺，哪怕是切搞卫生。"

女的觉得狗生话虽多，但是遇到一个嫖客老乡，于是从口袋摸出一包烟好像是王芙，弹出一根点燃，悠悠地吐了一烟圈，然后讲："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看到良家妇女长得可以总想尽办法千万百计想脱了人家的裤子拉下水，见到风尘女子又苦口婆心劝人从良，好像自己是救世主，上回有个干部，据说还是乡书记，表面正人君子，上了床，往裙里钻。完事还想打白条，以为是收谷子，那个拎铜锣的倒听话，蛮可爱，守在外面咽口水，完了抢着付钱……"

狗生想，那个拎铜锣的若是计生专干，干部就是乡书记了，据说本来找关系要上升调到城里某部门老一，哪知道那个关系也进了纪委冒出来，不光"斜"（丢失）书记一谷箩钱，还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鸡"又讲"大家都在想法致富，我卖自己的东西比抢偷贪贿要好吧，又不碍哪个事，还调剂了人们的精神生活，这一个月交给领导那么多税……" 狗生不懂"领导"和"税"应该是指某个败类收保护费吧。 "你晓得我一个月挣好多钱不？" 狗生摇一摇头。女人问，"你一个月挣好多钱？" 狗生不讲实话，但是骄傲地说，手下的兄弟跟他一个月可以挣八百到一千，因为九几年那是笔可观的收入了。

而女人觉狗生得好可怜，讲："我一个月一般挣两万到三万，刨去那一个星期的假期，一万五到两万五，城里买了三套房，乡里正准备盖别墅。"

狗生口瞪目呆，心里想"几娘卖拐（他妈卖×，老子要是妹者就好了……"都朝钱看，脸都不要，咯也是繁荣昌盛？盖这么房子房价还飞涨，都他妈逼是这些"鸡"和"领导"给害的。

无奈，按行规出了"水"，就得给钱，狗生从荷包里摸出五张工农兵，荷包是堂客绣的鸳鸯戏水，虽然有点土，但代表堂客的牵挂，狗生突然觉得好内疚，堂客在屋里蛋都不舍得呷，一个个存起，存到三四十个赶到洪罗庙赶场换成钱，狗生心疼堂客要卖一百多个鸡蛋才能聚起咯五十块钱，起身要走，那"鸡"又拖住他。

"还嘛事？"

"兜子裤（短裤）"。

"哦"，当时躲在窗帘布后穿错了。

狗生忘了问她姓什么，只知道外号林十娘。

半夜，狗生堂客肚子痛，估计要生了，爹起身去请接生婆，娘起来烧水，接生婆进屋，爹跟着进去，狗生拦着，没有好脸色……堂客痛，紧紧抓住狗生手不放，满头是汗，嚎，嚎到没有力气了……哇哇，生下来了，接生婆左右开弓捧着一对双胞胎喊"快快，是一对龙凤胎呢……" 在门口的等着的爹一听冲进来，双手发颤，"狗日瞎子害人不浅呢，差点得几（他）害我绝兜（绝户）了……"

堂客拉着狗生指指窗户纸，看到一个人葡伏在窗外，"是专干"，狗生怒火中烧，操起放在桌上的一把砌刀，拼命地追了出去，"你狗日咯，赶猪郎子咯，老子打断你双腿，再到纪委去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