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到父亲左臂上,那块3寸来长、1寸多宽的疤痕,总感到好奇。偶然,发现淡青色疤面泛着光,还让我觉得可怕。一直认为,这是父亲与生俱来的。不知父亲发现否,此后,我看他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
父母结婚时,与两位兄嫂三大家人同住一幢楼,那时,奶奶健在,是个大家庭,由父亲的二哥管家。父亲每月工资如数上交给二哥,连零用钱都不留给母亲。母亲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日常的零用开支,很是受肘。父亲对大家庭的忠诚,已达不近人情的刻板,让母亲感到委屈。
好在二嫂柔善,对小叔一家关爱颇周。二嫂患肺结核病重后,整个家族一筹莫展。那天,父亲激性而起,右手拿起裁缝正用着的大剪刀,咬紧牙关,自己在左臂上“咔嚓”一下,剪掉一大块皮肉。血流如注,女眷慌乱,急送医院。当时,肺结核尚属不治之症,“割股煎汤”是谓古方。然二嫂之病,终不治。
后来问父亲,这惊人一剪的勇气,从何而来?他一生未答。
一次次走近父亲,越来越惊悚于当年的“震撼”。父亲的很多往事,曾经让我不以为然,现在知道,这轻浮的淡漠里,隐现着自己的不谙事理。
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他自己改名的事。
祖父给他取名昌宝,字璧。受过教育的父亲,显然不满意这个土气俗庸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用的是自己的“字”。有一次,看到报上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大名,他突发奇想:于可右任,任可佐宇,辅佐宇宙,气势大超于他。佐宇二字,与任姓配搭,雄心大略,一展无遗。从此,再不易名。
在我记忆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过了一段比较舒心的日子。会计工作他是喜欢的。经常是,家里晚饭后,他独占了一张八仙桌,摊开了从单位带回的各种报表,戴上袖套,把那盏吊灯拉得很低,橙色的光亮里,一支笔、一把算盘,还有已经微弓的背。
认真,很容易就走向了执拗。荒唐岁月拉大板车,他和工人师傅商量,把板车两侧加宽,可多装货物。这累及拉车师傅的建议,引来了瞪眼训斥:一个改造分子,哪来这么多事!
心绪平静时,父亲对也是会计的二姐说:当一名会计,不仅要记好账,而且要会用数据分析企业里的经营状况。我在一边听出来,这其实是他想传授经验,说时,眼神里,有小小的得意。
一天午后,我拿出一直保存着的1983年第3期《上海会计》杂志。这期杂志,刊登了父亲在1963年总结的一套班组核算方法。落日的光影下,杂志泛黄的纸页更加黯然,页面上列满计算公式的黑字,也不再醒目。记起他送我杂志时,我拿在手里,无意翻看,随意一放。年轻时的心高气盛,哪里看得到,父亲的这一成果,是在磨难的缝隙之间,显示着自己的坚韧。
父亲离开单位真正退休,已经70多岁。我去上海家里探望,他每次都要和我说:公司还需要他回去工作的。我不免想,怎么就不知老之已至?直到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沉寂地坐在我面前,不再言语。
我们姐弟几个,都领略过父亲“怒发冲冠”的脾气。他的处事标准,不容评说。对母亲发火时,我们姐弟五人,都站在母亲一边。他看着我们,圆框镜片后的眼神会渐渐平息下来。后来,记起他六十多岁,在奶奶墓前下跪的情景,明白了,他收敛了火气,心里该是想起了什么。
有时,望着书橱里父母的照片,我蓦然会想,认识父母,真是一个无限的过程,会与我们自己的经历、学识、对社会认知有关,而与父母是否在世无关。父亲年少时“辅佐宇宙”的可爱遥想,和他不屈、不甘、火爆的脾气,是对这个世界的浪漫与呐喊。可是,等我们看到这呐喊中的无奈时,父亲却已经不在了。
在病房里,最后一次换病号服,我又看到了父亲手臂上的疤痕,它已经变小、皱巴,没有了光泽,它和父亲一起老了。我的目光在它上面停留,它镌刻在了我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迹。
我曾对大姐说,父亲“割肉救嫂”的举动,无论是出于勇义,还是因为单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后代中了。但是,他会在家族的图谱里,留下一个志向高远、崇义狷介的形象。他的子孙们,会因为这位先辈,有了独特的参照。
大姐平静地回应道,我们对父亲,曾经是多么地不了解。此时,大姐75岁。
想起小学时,父亲摘下眼镜,凑近我右手小臂,给破皮的地方,涂上紫药水,结痂后,又要涂上药膏,说,不能让它留下疤痕。浮现出的眼神,温和而专注。现在知道,他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光洁明润、毫无瑕疵地长大……(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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