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物小传》系列之三：香菱

我叫香菱，位居金陵十二钗副册首位，曹雪芹先生说我“平生遭际实堪伤”，命运多舛。 我短暂的一生，拥有过三个名字，我“堪伤”的命运，就蕴含在我的三个名字里：三个名字，代表着我的三段人生。

英莲：只有当我姓甄时，我才是真应怜（甄英莲）

我本是姑苏望族甄家的独生女儿，曹雪芹先生赋予我的名字叫“甄英莲”。脂砚斋先生说是“真应怜”之意，说我是个真正应该被怜惜的人。

我的父亲叫甄士隐，有着“神仙一流人品”，酷爱读书却又“不以功名为念”，靠祖上留下的产业，过着富足而又悠闲的生活。我的母亲封氏，是个“情性贤淑，深明礼义”之人。生在这样的家庭，又得父母独宠，人人都说我命好。

然而，在我三岁那年的夏天，父亲抱着我在街上看热闹，遇到两个疯疯癫癫的人，一僧一道，竟然看见我就大哭，说我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这话别说我听不懂，就是我那饱读诗书的父亲也听不懂，自然对他们不予以理睬。

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这话就应验了。就在隔年的元宵节，父亲叫一个男仆霍启带我到街上看花灯，一个不小心，我就落入了人贩子之手。

从此，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失去了父母的疼爱和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且从人上人沦落为人下人。

应怜吗？应怜，而且是真应怜！但此“怜”非可怜之怜，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作为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我没有任何行事能力，自然不必为被拐事件负责。那么责任在谁？在我那“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的父亲甄士隐，他给了我生命，却没能对幼小的我起到保护作用，把我交给一个极不稳重的男仆，导致了我“堪伤”的命运。

因此，我的应怜，是因为我姓“甄”，是甄士隐的女儿。只有当我拥有“甄英莲”这个名字时，我才是“真应怜”。

香菱：在薛家，宝钗姑娘希望我活成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香菱”这个名字，是我家姑娘宝钗为我取的。“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香菱”这个名字，也是有学问的。我家少奶奶夏金桂不懂，说“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

确实，要说花香，谁也不会想到菱角花，因为这种香味，不是所有人都能闻到的。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花香？我是这样回复我家少奶奶的：

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 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这种香，需要“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才能闻到。也就是说，需要拥有一种宁静无忧、远离喧嚣的心态，才能感受到，且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这种花，不以绚丽的外表引人注目，却自带一种“令人心神爽快”的幽香，这就是所谓的“灵魂有香气”，看得懂的灵魂，才能闻得到我的香气。

我家姑娘希望我能成为这样的人，而我，很庆幸遇到宝钗姑娘，庆幸走进了薛家，成为了薛家人。

我家姑娘给了我一个灵魂有香气的名字，我家奶奶怜惜我，不肯让我没名没份地跟着薛蟠，刻意“摆酒请客”，“明堂正道的与薛蟠作了妾”。

对于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作妾已经是最高待遇了，我也非常知足，平时要么跟在奶奶身边跑跑腿，要么跟着我家姑娘做针线活，或者和莺儿一起玩游戏，日子过得很舒心。

我与夫君薛蟠的相遇，看上去像是恶霸强抢民女，但我却以为，这是老天赐给我的幸运：呆香菱遇到呆霸王，一对天造地设的呆子。

什么是“呆”？这里的“呆”，指的是心性简单，感官迟钝。我虽然经历了被拐，以及被拐子打骂，但我内心只留下对当下美好生活的享受，活得简单而纯粹。呆霸王薛蟠同样是个简单而迟钝的人，没有世俗的心机，也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表现在言行上。和这样的人相处，很轻松。

正因为我们都是简单纯粹的呆子，我们过得很和谐，但是很少人相信，尤其是广大读者不愿意相信。正如我在第六十二回斗草时采到的“并蒂结花”的夫妻蕙，此时的我，正处在“并蒂结花”的恩爱阶段。

这真是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无生活压力、无精神折磨，正如菱花开放，是一种岁月静好般的幽香，不浓烈，却“令人心神爽快”。

秋菱：该结果的时候，我还在开花，便注定了“香魂返故乡”的结局。

随着夏桂花进了薛家的门，成了我的主母，薛家岁月静好的生活就被彻底打破了，我的命运也从“香菱”走向了“秋菱”。

“秋菱”是我的主母夏桂花为我改的名，她的理由是：

`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这便体现出我家主母夏桂花和我家姑娘薛宝钗的区别：宝钗注重灵魂之香，桂花注重外表之盛。

直到此时，我依然保持着简单纯粹，想不到主母夏桂花是在给我挖坑，想要算计我。也正因为这份简单纯粹，我对宝二爷替我“耽心虑后”的提醒很生气。

事实证明，宝二爷的“耽心虑后”是对的，“自从两地生孤木”，桂花的到来，便是我“香菱”生活的结束，同是开启了我的“秋菱”人生。

秋天之菱，是一种既可食用又可药用的果实，不但不以花的姿态取胜，而且有着多种功用。

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我家姑娘宝钗为我取名为“香菱”的原因：菱，是菱花，也是菱果，但重点是菱果。在世人眼里，菱的价值只在果，不在花。

宝钗姑娘是希望我尽量隐藏外表的美貌，从内在增长技能，这样就能既不引人注目，又有能力自保。

但是，我的骨子里受到了父亲甄士隐爱慕风雅的影响，即使我已经忘记了家乡父母。但“慕雅”的基因却没有丢掉，因此才有了“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向往着贾府大观园的风花雪月，并向黛玉小姐学习写诗。

美貌和风雅，只有在欣赏者眼里才有价值，反之就容易成为灾难。身为小妾的我，并没有资格因美貌和风雅被人珍惜，于是，当夏金桂成为了我的主母，我的灾难便来了。

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这夏家小姐是个唯我独尊的人，怎能容得下我这么一个才貌都胜过她的人？于是，在她的设计下，我不但被薛蟠误会、打骂，还差点被转卖出去。

从“香菱”变“秋菱”，我原本应该结束花季，进入果实的成熟期，沉稳踏实，才不会被夏桂花惦记，也不会轻易被她算计。

此时，我才醒悟：美貌和风雅，都不如真才实学来得有用。

但醒悟来得太迟，人生很多事是不可逆的，没有后悔的机会，正如父亲甄士隐对我的保护不够，导致我再也不记得家乡父母。被夏金桂算计后，我再也回不到“香菱”的幸福时光，因为我已经一病不起，“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很快就“香魂返故乡”了。

回头思量我的短暂人生，美貌和风雅都是父母给我的，但他们只给了我三年的快乐童年，就把我推进了灾难之中，最终，我还是死在了父母所给的美貌和风雅上——因才貌双全被夏金桂惦记和算计，而我又缺乏应对的能力，主动往坑里跳。

归根结底，我的“平生遭际实堪伤”，还是因为“甄英莲”，即使宝钗姑娘努力想把我重新塑造为灵魂有香气的务实“香菱”，还是敌不过童年时父亲带给我的“慕雅”影响，让我的人生变成了“真应怜”。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我从来不曾姓“甄”，从来不曾有一个名字叫“甄英莲”，从来不曾有过一个爱慕风雅的父亲甄士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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