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
×老:
收到您信正过中秋节,真好,添了一丝节日温馨。谢谢您在《新民晚报》上美言拙著!
这次您写了那么多,兴致甚浓。您说:“以后切切实实写点散文随笔,安度晚年,即是幸福了。”这话太叫人高兴,表明您身体、精神俱佳。也叫人好生羡慕,我即使有幸到您这般高寿,八十三岁时能否读书已不敢说,不必谈写作了。
拙著《林徽因寻真》中林的“年谱”有言:台湾某杂志谓钱钟书这篇小说主人公影射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此说不确”。限“年谱”体例,语焉不详。我本以为,影射说只在海外流布。不意引出您的认同“影射”,并且引证《孽海花》、《围城》以加强说服。您信里的主要话题正是它,我不妨饶舌,再集中说说《猫》的影射问题。
小说影射现实人物,由来已久,大可追溯到《孽海花》之前。《孽海花》之后一度流于“黑幕”,以后“影射”现象渐为稀少。偶尔有之,鲁迅竞亦未能免俗,《理水》即讥刺了考古的顾颉刚。时至今日,影射似未绝迹,前几年还听到相关的纠纷。如何评价这一创作现象属另外话题,不赘。至少我并不完全否定创作夹进影射,只要不破坏作品。我甚至不敢说《猫》绝对没有影射旁人,正如您由袁友春这个人物“一看就会联想”到周作人、林语堂,我也不妨由曹世昌联想到沈从文。如果就事论事,似不宜把林徽因、梁思成看作《猫》里的影射者了。近日我重读了《猫》,读的是《文艺复兴》杂志原刊文本。那个李先生“心广体胖”、想当官,并雇佣秘书捉笔替自己写游记,又躲门外偷听太太与男子说话,从他身上我实在看不出梁思成的一丝影子。李太太的沙龙女主人身份确实容易联想到林徽因,但仅此而已。余如她父亲是做过藩台的前清遗老,本人往日本去度新婚蜜月,为漂亮眼皮去美容院动刀,为恼羞打秘书耳光,均非林徽因所可能有的经历。更不必说她与年轻男秘书调情——梁、林家根本没有用过私人秘书。除了客厅女主人这个身份空壳,林徽因与李太太几无似处。李太太是个虚荣心重、事业心无、俗气浅薄的妇人,而林徽因的优雅、睿智、进取,已为世人熟知。总之,李太太与林徽因的整体形象太过南辕北辙。特别不可想象的是,颇具爱国情怀的林徽因怎么可能如李太太那样,容忍小说里袁友春、马用中、傅聚卿一班软骨头在她客厅里大发对日寇野心“让步”的言论。顺带一句,尚未发现记述周作人、林语堂进过林徽因客厅的史料。
×老,我们仁智异见或许源自“影射”的不同理解。您把影射看作“以某人为模特儿,或全取,或取一眼一鼻一手一足,以虚构或半虚半实、真假难分的情节来作艺术加工”。这很像鲁迅说的杂取种种人的典型化手法。在我看来,能说创作中含有影射的不外乎两种情形。一是影射公众人物,他们的行径作为属有目共睹,一眼能看出来,无须再发微、索引。一是影射的人物未必公众熟知,然而作者确心存所指,曾经披露于文字或流露于口头,甚至在小说里埋下可供索引的蛛丝马迹,它往往以人物姓名作暗示。数年前寄奉乞正的拙作《老范小范一个人》,小说里那个刘教导即生活中的游姓某人,我私下对认识他的朋友明说过的。不备这两点其一的话,保不准像民俗七月七看巧云,偶然撞在一起的乱云,你看它像狗像兔,就会是狗是兔。说《猫》影射梁思成、林徽因,情形既非前者,如上述;亦非后者,钱钟书从无提示。反之,钱钟书莫不早已料到将遭致“影射”之嫌,出版收有《猫》的小说集《人兽鬼》时,他在《序》里很有针对地否认:“我特此照例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轨溜出书外。假如谁要是顶认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或鬼,这等于说我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竟会走出了书,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在现实里自由活动。”若有人质疑钱钟书声明可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么必须先证明钱确藏有三百两银子,至今并无人作此证明,仅仅宣称影射。夏志清含糊地说,“哪怕再粗心的读者都会自然而然地因为这篇序而产生好奇,去猜测书中许多人物的真实身份。”影射与取原型的典型化手法,两者似是而非,其区别在于,典型化旨在服从人物形象塑造,影射是游离形象塑造之外,硬性加进去的作者的随意褒贬,可谓之“私货”。一般说来,影射多射原型人物瑕疵,《猫》里李先生、李太太正受尽作者嘲讽。这态度不大符合现实生活中钱钟书与梁、林的关系。还未看到钱钟书创作《猫》之前交往梁、林的直接资料,间接的却不缺少。钱钟书、杨绛夫妇最初均由《新月》杂志步上文坛,钱以笔名“中书君”撰写书评,杨以本名杨季康发表译文《共产主义是不可避免的么》(至今少有人道及杨这篇重要译文),《新月》与林徽因的亲近关系则不言而喻。林徽因为《大公报》编选1935年度“小说选”时选人杨绛《路路》一篇。(原题《路路,不用愁!》,署名“季康”。)杨绛始终心存感激,日后她改题为《璐璐,不用愁!》编人《倒影集》一书,特意在本篇前面写了按语,感激之情溢诸文字,明说她“对老师和前辈的感谢和怀念”。虽不一定把钱、杨归为京派(有人是这么看的),但他俩往来的文人多是属于林徽因一类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这也不言而喻。再说,发表《猫》的《文艺复兴》杂志,主编之一为李健吾,李不仅是京派作家,而且于林徽因尤为尊崇。他听说林徽因在昆明街头提瓶子打油买醋,禁不住感叹:“她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梁启超的儿媳!”后误传林徽因病逝西南,李曾著文哀悼。无法设想,刚著悼文不久的李健吾会编发影射嘲讽林徽因的文学作品。
×老,就《猫》文本言,我难以认同它影射梁、林;就作品价值和作者态度言,我也不愿认同它是影射。《猫》和《围城》如出一辙,钱钟书在小说里尽情批判了中国旧知识分子的种种弱点。若与现实人物对号,读者便耗神于索引,容易分散对作品理解,势必削弱作品的批判锋芒。鲁迅说过这个苦衷:“假如写一篇暴露小说,指定事情是出在某处的罢,那么某处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处人无异隔岸观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齿,一班人却飘飘然,不但作品的意义和作用完全失掉了,还要由此生出无聊的枝节来,大家争一通闲气。”所以鲁迅小说里贬斥的人物,或无名无姓,驼背五少爷就是;或有姓无名,赵太爷、钱太爷都是。不得已用姓,则取《百家姓》头两字赵钱,算是避嫌的依据,正如今日排名的“依姓氏笔画为序”。鲁迅又说:“还有排行,因为我是长男,下有两个兄弟,为预防谣言家的毒舌起见,我的作品中的坏脚色,是没有一个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钱钟书以《人兽鬼》序言作郑重声明,乃事后的亡羊补牢吧。以《猫》与现实人物对号,还会引发钱钟书与京派文人是怎样的人际关系问题,将如乱麻,近乎无事生非。把公众敬仰的粱思成、林徽因歪曲、丑化成小说里的李先生、李太太,固然于梁、林无多大伤害,反令钱钟书自己有损,聪明的钱钟书如何肯为此下策呢。《猫》的典型化手法,取沙龙女主人身份,已成误导,他未必没有半点后悔,悔其顾此失彼,轻率孟浪。
您特意提及冰心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似有为“影射”作旁证的意思,可能还兼带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冰心这篇小说,当时熟人中不乏议论,多说它影射了林徽因,包括林徽因本人也这么对号。我在林的“年谱”中已予陈述,只是陈述,并未附和:“林徽因以为小说影射、讽刺她家的客厅。”强调林的“以为”,至于小说作者冰心是否有意影射、讽刺,我未作认定,而且委婉地陈述了冰心关于此事答文洁若的话:“《我们太太的客厅》的女主人公虽有林徽因的影子,而挂着等身大的少女照片,则指的是陆小曼。”我想,冰心仍是取了典型化手法。小说发表于《大公报》“文艺副刊”,该副刊当日同时发表林徽因的诗歌《微光》,这岂不等于冰心打上门去,对着和尚骂秃驴么。(即使不是同日发表;林徽因也必定读到小说。)冰心何苦失掉淑女风度,无端惹此纠纷——她决非这种性格的人。不过,冰心和钱钟书一样有点顾此失彼。于是,作者未必然,读者如何不然,留下两位才女生分的口实,从此结怨不解。
末了说个也许是题外的话。《猫》为李太太取名“爱默”,大家都知道钱钟书以“默存”为字。他这样为李太太命名,是否影射什么呢?一笑。
×老,您是小说名家,深谙写人手法,容我坦诚己见,偏颇、谬误难免,恳盼赐教。
谨颂秋安!
晚学勇2005年9月28日
又及,您指出,“《猫》不论影射与否,与钱是否与梁氏夫妇相识无关,与其是否邻居更无关。”确击中林“年谱”此处逻辑欠严密的弱点。
杨绛引用的那句话,正是从《猫》的头一句引来的,见她的《记钱钟书与(围城)》。
持《猫》影射梁、林之说的大概还有人在,故拟将此信发表出去,以供讨论。
拙编《林徽因文存》近期面世,样书收到即寄奉存念。
附:友人来信(节录相关部分)
学勇兄:
(前略)
尊著278页16行“又按,台湾汤晏……谓,《猫》的主人公李先生、李太太是影射粱思成、林徽因夫妇。此说不确,《猫》创作于钱钟书调清华四五年之前,那时既与梁、林没有交往,小说的情节与……风马牛不相及。”
影射我的理解是以某人为模特儿,或全取,或取一眼一鼻一手一足,以虚构或半虚半实、真假难分的情节来作艺术加工。我心目中的例子就是《孽海花》,它影射了文人墨客,乃至赛金花。钱钟书的《围城》不是也影射了不少人吗。所以拟说“此说不确”,作为学说用语我认为不确切或不精当。
其二,《猫》不论影射与否,与钱是否与梁氏夫妇相识无关,与其是否邻居更无关。林徽因的沙龙是有名的,尊著也讲到冰心也写过《太太客厅》。钱不认识林,也可以写林氏沙龙。《猫》里面影射的人物,包括周作人、林语堂等等,稍熟悉文学界内情的读者,一看就会联想,不待数十年后汤晏指出。
总之,我也认为是影射。我只是直言我的意见,提供考虑、参考。
至于拟引用杨绛先生转引“打猫要看主妇”面,怎么在此引用了小说《猫》的语言?这又是另一个问题。杨绛是位令人敬重的老人,区区不妄加评论。
(前略)尊作赵清阁小说是否自况已读。顺颂中秋欢度!
×××2005年9月14日
附:钱钟书《猫》中篇小说“影射”考证 钱钟书先生治学之余,偶尔写写小说,大概属于“玩票”性质,但却出手不凡,另海内外读者侧目加青目,用颠倒众生来形容似乎也并不为过。钱钟书先生共出过两本小说,一为大名鼎鼎的长篇《围城》,另一本就是小说集《人·兽·鬼》。《人·兽·鬼》共收中短篇小说4篇,依次为《上帝的梦》、《猫》、《灵感》和《纪念》。对这四篇小说,专门家一般公推《纪念》为冠冕,但许多读者却可能会更偏爱《猫》,原因大概在于它不仅与《围城》的风格最为契合,而且读者都还有一颗天生的好奇心,那便是《猫》的所谓“影射”问题。钱先生在《猫》这篇小说中,效法曾朴《孽海花》,让当世一干名士粉墨登场而多所揶揄,钱先生写得兴高采烈,读者读得眉飞色舞,有些当事人可能就会眉头紧蹙甚至咬牙切齿,这是钱先生的天真烂漫处,也是先生的不谙人世处,这也正是钱钟书之所以为钱钟书的原因。 因今日暖气试压,有闲暇在家整理本帖,并搜罗到网友“竹林忍者”的考据“影射”的篇什,现附于后供各位观瞻。老张要说的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可过于较真,权作为文坛的一剂佐料,增加阅读的兴味,小说中的人物并不能简单与历史人物等量齐观,再说,人物的定评也不是一篇小说能下得了点。诸位朋友以为然否?先将海外学派对于书中相关人士的考证陈列如下,供诸位参考: “以下按人物出场顺序:1,齐颐谷似指萧乾。盖因萧曾撰文写首次见林徽因之场景,颇相似。2,李建侯、爱默二人,无疑指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此亦文坛定论耳。甚至林长民、梁任公亦被钱顺手讽刺,语言极为酸刻。3,爱慕女主人的诗人即徐志摩。4,政论家马用中即罗隆基。5,袁友春,初看之下,以为辜鸿铭,实为林语堂。6,亲日作家陆伯麟即周作人。7,科学家郑须溪,似指周培源。8,学术机关主任赵玉山,此前有人指影射赵元任。余以为影射胡适之。9,作家曹世昌,影射沈从文。10,文艺批评家傅聚卿,似指朱光潜。11,画家陈侠君,似指常书鸿。此前有人曾称金岳霖与梁宗岱亦在被影射之列。对照良久,觉得仅有郑须溪一人,可稍做替换。” 附录: 据说钱钟书的《猫》,是影射林徽因的。 钱钟书的小说《猫》,那是刀刀见血,拳拳到肉的讽喻文学力作。里面影射了谁,历来是有兴趣的话题。 有人认为, 齐颐谷似指萧乾。 李建侯,爱默二人,指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文坛定论。 爱慕女主人的诗人为徐志摩。 政论家马用中即罗隆基。 袁友春,指林语堂。 亲日作家陆伯麟即周作人。 科学家郑须溪,似指周培源。 学术机关主任赵玉山,影射赵元任或胡适之。 作家曹世昌,影射沈从文。 文艺批评家傅聚卿,似指朱光潜。 画家陈侠君,似指常书鸿。 郑须溪可能影射金岳霖或梁宗岱。 文艺批评家傅聚卿,似指朱光潜。 这些人,都是文坛巨子或学界泰斗,人中龙凤。但试看他们在书中的形象。 李建侯的太太爱默,无疑指近代第一才女美女林徽因,梁思成之妻,梁启超之媳,林长民之女。 要讲这位李太太,我们非得用国语文法家所谓“最上级形容词”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精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并且,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 李氏夫妇的父亲都是前清遗老,李太太的父亲有名,李先生的父亲有钱。李先生的父亲曾做出洋游历的随员,回国以后,把考察所得,归纳为四句传家格言:“吃中国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无遗憾矣!”谁知道建侯那糊涂虫,把老子的家训记颠倒了。第一,他娶了西洋化的老婆,比西洋老婆更难应付。爱默在美国人办的时髦女学毕业,本来是毛得撩人、刺人的毛丫头,经过“二毛子”的训练,她不但不服从丈夫,并且丈夫一个人来侍候她还嫌不够。 李太太从小对自己的面貌有两点不满意:皮肤不是上白,眼皮不双。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许多条件,第十八条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进医院去修改眼皮,附带把左颊的酒靥加深。朋友们私议过,李太太那样漂亮,怎会嫁给建侯。有建侯的钱和家世而比建侯能干的人,并非绝对没有。事实上,天并没配错他们俩。做李太太这一类女人的丈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终身事业,专门职务,比做大夫还要忙,比做挑夫还要累,不容许有旁的兴趣和人生目标。旁人虽然背后嘲笑建侯,说他“夫以妻贵”,沾了太太的光,算个小名人。李太太从没这样想过。建侯对太太的虚荣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种被占有、做下人的得意,好比阔人家的婢仆、大人物的亲随、或者殖民地行政机关里的土著雇员对外界的卖弄。这种被占有的虚荣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他气量大、心眼儿宽。李太太深知缺少这个丈夫不得;仿佛亚刺伯数码的零号,本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 建侯头脑并不太好,当学生时,老向同学借抄讲堂笔记,在外国的毕业论文还是花钱雇犹太人包工的。结婚以后,接触的人多了,他听熟了许多时髦的名词和公式,能在谈话中适当地应用,作为个人的意见。其实一般名著的内容,也不过如此。
林徽因皮肤黑,爱慕李太太的诗人(似指徐志摩)说:“在西洋文艺复兴的时候,标准美人都要生得黑,我们读莎士比亚和法国七星派诗人的十四行诗,就知道使他们颠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个人也觉得黑比白来得神秘,富于含蓄和诱惑。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皮肤白,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只爱吃奶,没资格喝咖啡。这只猫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亚诗里的现成名字,叫它'darklady’,再雅致没有了。”有两个客人听了彼此做个鬼脸,因为这诗人说话明明双关着女主人。
亲日作家陆伯麟即周作人,那个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儿,他主张作人作文都该有风趣。可惜他写的又象中文又象日文的“大东亚文”,达不出他的风趣来,因此有名地“耐人寻味”。袁友春(林语堂)在背后曾说,读他的东西,只觉得他千方百计要有风趣,可是风趣出不来,好比割去了尾巴的狗,把尾巴骨乱转乱动,办不到摇尾巴。 翘著脚抽烟斗的袁友春(林语堂),自小给外国传教士带了出洋。跟著这些迂腐的洋人,传染上洋气里最土气的教会和青年会气。承他情瞧得起祖国文化,回国以后,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聪明、帮闲凑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义和拳的“扶清灭洋”,高搁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陈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风。读他的东西,总有一种吃代用品的感觉,好比涂面包的植物油,冲汤的味精。更象在外国所开中国饭馆里的“杂碎”,只有没吃过地道中国菜的人,会上当认为是中华风味。他哄了本国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国人——那不过是外行人穿上西装。他最近发表了许多讲中国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类公共的本能都认为中国人的特质。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象鸦片瘾来,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剂似的,只想瞌睡。又说,他的作品不该在书店里卖,应当在药房里作为安眠药品发售。
学术机关主任赵玉山(赵元任或胡适之),西装而头发剃光的是什么学术机关的主任赵玉山。这个机关里雇用许多大学毕业生在编辑精博的研究报告。最有名的一种、《印刷术发明以来中国书刊中误字统计》,就是赵玉山定的题目。据说这题目一辈子做不完,最足以培养学术探讨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称:“发现一个误字的价值并不亚于哥仑布的发现新大陆。” 作家曹世昌明显地影射沈从文。
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隔壁听来,颇足使人误会心醉。这位温文的书生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凶猛。他过去的生活笼罩著神秘气氛。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学校里生活的青年摇头伸大拇指说:“真想不到!”“真没的说!”论理有那么多奇趣横生的回忆,他该写本自传,一股脑收进去。可是他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藏著剑拔弩张的态度。因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这时大家讲的话,他接谈不来,忍著一肚子的忌妒、愤怒、鄙薄,细心观察这些“绅士”们的丑态,有机会向小朋友们淋漓尽致地刻划。
文艺批评家傅聚卿似指朱光潜。 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于先天还是后天的缘故,自小有斜睨的倾向。他小学里的先生老觉得这孩子眼梢瞟著,表示鄙夷不屑,又象冷眼旁观,挑老师讲书的错儿。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乡绅,教师们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岁时,眼睛的效力与年俱进,给他一眼瞧见,你会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胆,想适才是否做了傻事,还是瓜皮帽结子上给人挂了纸条子或西装裤子上纽扣没扣好。他在英国住过几年,对人生一发傲睨,议论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见高论不应当平摊桌上、低头阅读,该设法粘它在屋顶天花板上,象在罗马雪斯丁教堂里赏鉴米盖郎琪罗的名画一样,抬头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国学会板著脸,爱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会上,在他边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会猜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准以为是他太太,否则他不会那样不瞅不睬的。
画家陈侠君影射常书鸿。 他曾在法国学过画,可是他不必靠此为生。他尝说,世界上资本家以外,和“无产阶级”的劳动者对峙的还有一种“无业阶级”,家有遗产、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他勉强算属于这个阶级。他最初回国到上海,颇想努力振作,把绘画作为职业。谁知道上海这地方,什么东西都爱洋货,就是洋画没人过问。侠君在上海受够了冷落,搬到北平来住,有了一些说话投机的朋友,渐渐恢复自尊心,然而初回国时那股劲头再也鼓不起来。因为他懒得什么事都不干,人家以为他上了劲什么事都能干。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谈话不懒,晚上睡著了还要说梦话。他最擅长跟女人讲话。他知道女人不喜欢男人对她们太尊敬,所以他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里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愿有人记得她生日而不愿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时期,当然对客人说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议说:“不老!不老!”只有陈侠君说:“快该老了!否则年轻的姑娘们都给您比下去了,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啦!”
齐颐谷(似指萧乾)学校里的爱国分子闹得凶,给军警逮捕了一大批去,加上罪名坐监牢。颐谷本来胆小,他寡母又怕儿子给同学们牵累,暂时停学在家。经过辗转介绍,四天前第一次上建侯的门。这个十九岁的大孩子,蓝布大褂,圆桶西装裤子,方头黑皮鞋,习惯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压得不甚平伏的头发,颇讨人喜欢的脸一进门就红著,一双眼睛冒牌地黑而亮,因为他的内心和智力绝对配不上他瞳子的深沉、灵活。
科学家郑须溪(似指周培源)又瘦又小,可是他内心肥胖,并不枯燥。他曾在德国专攻天文学。也许受了德国文化的影响,他立志要做个“全人”,抱有知识上的帝国主义,把人生各方面的学问都霸占著算自己的领土。
钱钟书的机智与讽喻,到肉入骨,一流手笔。 至于他为什么在书中对林徽因夫妇那么不客气,据传闻是两家做邻居,都养猫,猫经常打架,钱钟书还会拿着竹竿帮自己的猫打架。或是林徽因养了一只猫,号称她们家“最重要的家庭成员”,但这只猫却经常越界,闯入“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的钱家,钱钟书不胜其扰,揭竿而起,实行自卫权。钱夫人很担心会因此惹恼林,后来果不其然。 这些传言不太可信。因为钱钟书对文人的观察和看法是一贯的,<围城>里就很明白。何况他讽刺的不止林夫妇,其他中刀的,也都是天纵之才,大师人杰。
钱钟书是一个纯净的读书人,小说的行文风格却是言辞辛辣,语意刻薄,比喻生动。但对宅心忠厚的人来说,讽喻与刻薄性质不同。对人隐私外貌甚至长辈的抨击,伤人甚深。 学者谢泳指出,钱钟书作为学者型作家,虚构能力确实不强,很多作品中人物都有影射。但是,这并不意味著就要否定其文学创造力。 但他却又说,“现在,有些人专门研究书中人物与现实人物的一一对应,我觉得大可不必。影射只能当做趣闻,有助于加深对作品的理解,但要作为引证,则矫枉过正了。” 也是一家之言。心存厚道者,不妨将钱氏小说视为“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但若认为全属虚构,则钱氏的创造力令人惊叹。而且也不改对他尖酸刻薄的风格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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