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之前,就丝绸之路:水路,我到过扬州、泉州、台湾海峡、琼州海峡、马六甲海峡、红海;陆路,我到过洛阳、西安、天水、兰州、嘉峪关、吐鲁番、库尔勒、库车、和田、叶城、莎车、喀什——后来才知道,在南疆,漏了且末(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且末有多项惊人的考古发现)和若羌(古楼兰的所在县)。即便当时想到了,也会因为从和田纵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要到库车,这两个地方只好作罢(人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最远到过土耳其的伊兹密尔、达达尼尔海峡、博斯普鲁斯海峡、伊斯坦布尔。从帕姆卡莱(即土耳其著名景点“棉花堡”)到多奇亚的高速路的一个休息站时,我曾以5土耳其里拉独自走进一个叫“商队客栈(caravanserai)”的驿站。这个驿站是土耳其境内现存的十余个建于十三世纪的“丝路驿站”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它见证了蒙古人恢复、重建和拓展丝绸之路的壮举。也就是说,我从水路粗略走完海上丝绸之路,陆路除了中亚诸国,我也粗略走通了陆上丝绸之路。但就在这“粗略”中,祖国境内最重要的一段却没有走过。这就是河西走廊中部的武威和张掖。
张掖大佛寺。
张掖武威,是我丝绸之路之旅的空白。武威张掖前后的重要城市,我都到过的。一次,团游坐火车从乌鲁木齐到柳原游敦煌,然后从敦煌飞西安,错过武威张掖;一次,独自从南疆一路汽车到嘉峪关,然后坐绿皮车回成都,错过张掖武威;一次,独自从西宁坐绿皮车到兰州,再坐汽车到天水、麦积山再返回天水坐绿皮车回成都,再次错过张掖武威。终于,一个夏秋交际的八月中下旬,我从成都飞到兰州,然后坐绿皮车到张掖,往回武威。此行,圆满了我在祖国境内丝绸之路的旅行。
汉武帝设(由东向西)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史称“河西四郡”。政治和历史的“河西四郡”便是中华人文地理学上最重要的“河西走廊”。2014年6月22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第38届大会通过决议,将“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一遗产目录延伸至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在世界文化遗产目录里,这一遗产的线路最长、地域最宽、遗址最多也最繁:长约5000公里,总面积为42680公顷,各类遗迹33处,其中河西走廊就有5处。武威是西夏王朝的夏都,张掖曾是回鹘人的“都城”。“河西走廊”的西部,之前已经寻访,现在,兰新铁路带我走进“河西走廊”的中部。
其时的河西走廊,麦子已经收割,越往西便没了麦茬的痕迹,只有一片一片的玉米。此时的玉米,正在抽穗。白杨,枝叶葳蕤,是一年中的最好季节。整个河西走廊,葱郁一片,一派生机。偶尔还有河流穿行其间,混浊且湍急。河西走廊里有这么些河流,是我之前不曾想到的。在兰新铁路感受河西走廊的地理面相,是背包客的幸运,东西长南北窄,东西是农人的庄稼,南北是造物主的山。山的连绵与走廊里的庄稼,如影随形于绿皮火车。这种不间断的带状绿色田畴,与曾走过的从喀什到莎车到叶城到和田的点状绿洲截然不同。我的旅行,绿皮火车,不仅是我的首选,而且是我的最爱。坐在绿皮火车上,不仅可以自由地观风景,更可以自由地胡思乱想。譬如偶尔一闪而过的汉时土长城,就会卷起对汉时烽火连天的遥想,以及记起唐人浩荡的边塞诗句。随着车动,不同的地理面相、不同的植被和不同的村庄形态,在眼前闪过,直扑胸怀。坐于书房,埋头于键盘敲字,虽然也能感受娑婆世界,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也不会有的这样一种旅行的“在场”。
真的不能自已:我的这次旅行,将粗略走通祖国境内的丝绸之路:从洛阳到喀什。
公元前二世纪,汉武帝想联合大月氏共击匈奴,哪想到张骞屡经磨难,十五年后返回大汉时,无心插柳地成就了一条伟大的商贸和文化交流的东西大通道!这是中国通向更远、或者说是通向西方的第一条大道。从此改变了中国与西方彼此的看法。
这条凿空中西大动脉的“丝绸之路”,并非只运丝绸,还运送过大量的其他物品。譬如元封三年即公元前108年,据东汉郭宪《别国洞冥记》载,大秦国(古罗马帝国)就给汉武帝贡献过“花蹄牛”(高六尺、蹄如莲花、善走多力)。但它的近现代命名,竟然是一个叫李希霍芬的德国人命名的 。
为什么会命名“丝绸之路”?恕我乱猜:中国是蚕与丝的原产地。古希腊人称中国人叫赛里斯,“赛里斯(Seres)”正是“蚕丝”的发音。英国人斯坦因1914年第二次来到楼兰遗址时,在一个他标识的LC古墓里,发现了大量的公元二世纪的精美丝织品(中译《重返楼兰》2020)。斯坦因的恩人亨利·玉尔爵士在《古代中国见闻录》里,引用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博物学家白里内关于蚕丝的一些说法:“赛里斯人即处此。其林中产丝,驰名宇内。丝生于树叶上,取出,湿之以水,理之成丝。后织成绵绣文绮,贩运至罗马。富豪贵族妇女,裁成衣服,光辉夺目。由地球东端运至西端,故极其辛苦”(《中西交通资料汇编/第一册》,1977)。因丝绸华贵悠久,因道路迢迢艰辛,取名“丝绸之路”,可谓天造地设。
望窗外匆匆而过的祁连山,想起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山脉葱岭(今称帕米尔高原),葱岭脚下便是撒马尔汗。中国的丝绸、茶叶等经过撒马尔汗运送得更西更远,西方的物产也通过撒马尔汗来到中国。西人便以“撒马尔汗的金桃”统称西来中国的舶来品(《撒马尔罕的金桃》(美)薛爱华,中译2016)。
绿皮车窗外的祁连山
我会去撒马尔汗吗?以后。
无论是甘肃省的地理文化版图,还是河西走廊的政治经济版图,或者扩而大之古中国中西交流的历史版图,张掖都为这一版图的中部和中心。向西再向西进入中国史书上称的“西域”,就是唐人玄奘大法师《大唐西域记》所记、意大利人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游记》第一卷“从小亚美尼亚到大汗上都沿途各地的见闻录”所记,英国人斯坦因的《西域考古图记》、《亚洲腹地考古图记》所记;向东再向东,就是天水就是宝鸡就是西安就是中原大地就是德国人李希霍芬所记。
连结东西的正是河西四郡、正是武威张掖,正是中部之中部的张掖。
张掖丹霞
我终于来到了张掖。
沿着丝绸之路旅行,或许是一个梦想,或许只想在不同时间、不同心境下,沿着一条伟大的通道行走,逐渐发现自己原来不曾想到的,或不曾做过的,借此在旅途中思想、印证,并因此也解一些读书之疑。再就是,行走间,也可以看见书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和相。就如,来武威张掖,本是专门来补丝绸之路中部的这一段,谁会想到,我会走进张掖的大佛寺。正因为这山林,才有了这篇文字。
张掖大佛寺,始建于西夏崇宗元年即公元1098年,今日所见规模为明宣德年间敕建。大佛寺的主体是一尊释迦牟尼睡佛(因此大佛寺又叫“睡佛寺”),寺内现藏的7000多卷经书,其曲折的发现保存经历,还有许多故事。不过我以为,大佛寺最让人吃惊的是它高大的植株。我拜谒过许多寺庙,里面的树木多为柏与松,但张掖大佛寺的树木则是刺槐。高大的刺槐,壮实的树干,以及树皮粗粝的褶皱,显现了历史的沧桑和佛光的伟力。也似象征着,无论中华文明的西进,或是佛教文化的西来,抑或中西文化的交流融合,张掖都是一个重要的地理佐证。
2018年8月19日,我来到张掖大佛寺。时值下午三时,太阳虽烈,但游人如织。热闹中,我却见大佛寺主庙旁边的小庙冷寂无人。我走向这小庙时,只是出于好奇,怎么这里没有人参观?就见这座小庙正门的楹联,上联:“修行最胜行严净佛国土”,下联:“常生如是愿成熟诸群生”。落款为弘一大师题字。这让我心生诧异。我虽不是佛教徒,但对大师的学问和大德佩服之极。2004年曾专门到泉州清源山拜谒大师的灵塔。后来写过那次拜谒的经历与感受,又写过《弘一法师全集》的书评。记得大师1918年8月19 日在杭州虎跑定慧寺披剃出家,法名“弘一”,号“演音”。从大师的生平与行迹来看,大师没有来过张掖。张掖的大佛寺,怎么会有大师题字的对联?遍问近处的人,都答曰不知道。我只能猜测,那就是大师的慧心和大德,从中国的东海延泽到了中国的西部!100年后的2018年8月19日,我在补课丝绸之路的张掖武威时,在张掖大佛寺,再次感悟大师的慧心。
大佛寺板壁的木刻浮雕
我记得泉州大师灵塔两侧刻有大师亲撰的楹联:“万古是非浑短梦、一句弥陀坐大舟”。“万古”大约与我无关,但“是非”无论如何都与我息息相关。我能把“是非”作为短梦吗?想来,我断没有弘一大师的戒、定、慧。但是,历史的虚无与历史的铁定在故纸堆和山川遗迹中时隐时现,落款为弘一大师的这幅楹联所包含的大义,却让旅途中的我深受启示。
在“丝绸之路”的补课旅途里,张掖、张掖大佛寺、与弘一的相遇,是消弭虚无与寻找铁定的某种机缘吗?
(本版照片、手绘均出自作者)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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