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林垚
2021年12月28日,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政治学系博士生导师、兼任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刘擎与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耶鲁大学大学博士,纽约大学教师林垚以“站在时间边上”为题展开对谈。本次对谈是“抖音读书年终直播”,“阅读现场,美好发生”系列之一,由“抖音”、“一页folio”、“陆家嘴读书会”共同举办。两位学者围绕疫情下的全球社会、元宇宙乌托邦与科技公司的利益与垄断、2024年的美国大选、美国与欧洲的政治变化等方面进行了讨论与分享。
刘擎:林垚是特别厉害的学者,是活跃在中文互联网上非常有思想,写作各种各样文章,而且写得特别快的一个人。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又到耶鲁大学读了法学的博士。现在回到中国,在上海纽约大学做老师。我跟他在网上认识快10年了,他是我特别佩服的一个年轻人。在我们学政治哲学的圈子里,林垚非常受尊敬,因为他很年轻,1983年出生,大家对他抱有很大期望。
《2000年以来的西方》
可能有朋友知道,我每年会写一个关于西方思想界的年度报告,前18年汇集起来成一本书,叫《2000年以来的西方》。每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开始焦虑,因为要写新的。一般到春节前后我要交稿,今年还有一个多月。现在大概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跟林垚博士交换一下,谈谈世界上发生的大事或者感受与趋势之类。我们是漫谈,没有一个特别严谨的架构或者特别清晰的观点。
先问问林垚,2021年快过去了,对你来说最有感受的事情,或者倾向、观点是什么?
林垚:可能大家都感受到的一点是,为什么新冠疫情还没有结束?从一年多以前到现在,期间大家有好几次都觉得疫情快要过去了,但很快就得知又出现了一种新的病毒变体,好像疫情结束遥遥无期。这对世界上各个国家和地区,对所有人都构成了非常大的挑战。疫情也是导致我们家做出回国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我们和父母相隔一年多,没有办法回到他们身边来照顾他们,所以我们最后决定回国。对于世界上各个角落的其他人们,尤其是那些需要不断出门赶工讨生计的人们而言,他们没法像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那样待在书房里做做研究、写写文章。他们的生活更艰难了。我觉得疫情持续到现在,全球的产业链、物流链,还有大家之前对常态生活、常态政治的想象全都被打破了。再往后,我们应该怎么办?人类社会要怎么进行重新思考?怎么重组?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挑战。
刘擎:我也有相同感触。由于疫情的存在,我觉得2021跟2020的边界好像是不清楚的。我那个报告开始写了,第一句是——“病毒不阅读年历。”它就把你连起来,好像有一个漫长的2021是从2020年延续过来的。而且有一个特征是,你说除了少数知识分子、学者,其实主要是文科知识分子,大家坐在家里看书就行了,但好多工程师、科学家,他们都需要团体工作,特别还有工厂,对这些影响都非常大。
2022年1月14日,美国加州,当地民众进行新冠检测。美国新增超68万新冠确诊病例,26州日均新增病例创新高。
这也带来一个特征,就是病毒或者疫情一波一波,由阿尔法到现在的奥密克戎,已经有几个变种,但大多数人对其没有特别准确的知识。在科学家内部,有时候对一个新趋势,他们也会有一些初步判断,相互之间有些分歧或争论,比如什么药管用,什么样疫苗管用,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那些对我们自己的生活具有直接重大影响的事件,我们居然没有办法特别明白它们是怎么回事,这好像在古代生活。特别是全球化以后,对那些有特别强大力量,对我们有直接影响的事情,不要说有没有办法把握,重新获得一种掌控感,我们甚至不明所以。
刘擎:我有段时间想把病毒这些问题全搞清楚,还花了点时间,还真是很难。林垚本科是学生物的,你会容易一些。
林垚:其实也没有。专业的病毒学家都对病毒感到很困惑,内部存在很多争论,何况我这种半途跑路的科研逃兵。实际上,就像刘老师说的,这一次疫情给各个领域构成了非常大的挑战,包括民众对科学家以及政府的信任。我刚从美国回来,在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美国的政策界、科学界的种种争论和前后意见的反复,进一步强化了美国近年来政治上的极化。
信任的破裂:美国民众为什么不信任科学家?
林垚:现在很多人问,为什么美国现在反疫苗的情绪很强烈,他们为什么不信任科学家?但如果你去问那些反疫苗的普通民众,他们会说我为什么要信任科学家?2020年3月份美国刚出现疫情的时候,美国疾控中心的负责人表示民众不需要戴口罩,因为他们觉得口罩对防这种病毒没有太大用处,民众只需要等待疫苗,或者居家禁足就足够了。
如果我们去翻查美国疾控中心的网站,会发现在上一次SARS疫情之后,疾控中心的确认为戴口罩可以防止疫情传播。但是在2015年、2016年前后,这一条建议就被撤下了,疾控中心对此也没有给出任何撤下的理由。
但实际上,在SARS之后,东亚的科学家做了很多研究,因为SARS当时主要在东亚地区流行,他们发现口罩能够有效降低疫情的传播。这也反映出在长期以来科学界,尤其是美国科学家对东亚成果的忽视,他们觉得不必重视东亚做的东西,没有认真地把它当作证据。2020年3月份,疫情在中国出现后,美国很多华裔开始往中国寄口罩,或自己囤积口罩,却在美国遭到很多种族主义者的攻击。种族主义者一看到戴口罩的,就说“你滚回亚洲去”等等。到了四、五月份的时候,美国疾控中心的人说“大家要开始戴口罩了”。但是第一轮说不需要戴口罩的信息已经被很多人所接受了,他们会觉得这是出尔反尔。因此,民众已经无法信任疾控中心发布的注射疫苗、居家令等要求。
2022年1月14日,美国华盛顿州,医务人员在医院照料新冠患者。
再加上美国长久以来的反科学、反智的情绪,就掀起了一股强大的反疫苗运动潮流。到2020年底,虽然美国的疫苗已经开始生产了,但是经过一年的努力,打疫苗的成年人比例一直徘徊在50%-60%左右,无法再迎来增长。
地区之间也存在差别,比如我之前住的康涅狄格州,因为是所谓比较偏进步派的深蓝州,打疫苗的比例就高一些。往保守州走一点就是50%上下,所以美国一直没有办法通过接种疫苗达到群体免疫。在错过了窗口,也就是错过了德尔塔变体之后,要防控现在的奥密克戎变体,只打两针疫苗已经不够了、民众还需要注射加强针。
疫情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跟现代社会大城市人口聚集有关,因此病毒的快速传播和变异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独特的挑战。科学家群体正在很努力地试图理解和应对这个特殊的挑战,但是这需要过程,而且过程中间会犯错误。但对普通民众来说,他们不能体谅科学家群体也会犯错误。
刘擎:它是一个实验试错的过程。
林垚:对,以前各个国家都一样,觉得科学家可以解决问题,是正义、知识的化身,他们怎么会犯错误呢?这种观念跟现实一对照,就会让人产生加倍的怀疑情绪。
刘擎:疫情的问题我们可以一直谈下去,但这并不是我们的专业。我们是站在2021年,从对未来看法的角度来看疫情。它不光是疫情的问题,也改变了人的交往方式,以及人对现实的感受和对未来的期待,经济也发生了很多变化。
其实我感觉在这种情况下,最近几年大家多多少少都对世界有不确定感。一是因为全球化,我们整个生活已经跨越了本地性。当你的生活受到很多变量影响,就会有非常多变动。大家已经处在了不确定当中,疫情到来就加剧了这种感受。
在不确定性当中,有惶恐,还有不满。而且它对人的冲击不是平均地分布在所有不同的人口当中,我们知道在相当多地方,对弱势的群体,比如说经济收入、文化教育程度更低的那些人,它的冲击更大。这时大家就会想这个世界现在的状况。疫情一方面是造成当前状况的一个原因,但它也暴露了疫情没有发生之前社会结构本身的问题,那些本来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是疫情加剧了这些问题,或者说它让问题暴露得更加充分和尖锐。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2021年会有一种倾向,或说情感,就是想象另一种可能的世界。
元宇宙:逃离现实的乌托邦?
刘擎:我能想得到的,譬如说元宇宙之所以这么热,一方面是科技公司在推动,有些是出于科技的发展,有些人就是对科学本身着迷,而不管科技会怎么样。当然它也有另外的商业的利益,但它会调动普通人。比如元宇宙不完全是所谓virtual reality,一种VR,但它跟VR特别相关。它建立在VR基础上,而VR以前是游戏族的事情。现在好多人说:“世界太糟糕了,我想也想不清楚。那么给我一个不同的元宇宙,一个alternative,另类的世界,我在那里面是不是可以过得好一点,能够心想事成,或者大多数时候就呆在那里,然后不得已的时候到真实的物理世界来解决一些基本问题,可能是吃顿饭睡个觉。我获得意义的感受,主要都可以在那个比较自由、比较有创造力的元宇宙当中实现。”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诱惑人的想法。我想,元宇宙之所以不止在科学界、商业界、金融界引起这么大的反响,还能吸引很多普通人,他们会说“诶?我们是不是有个乌托邦可以逃过去?”是因为这是一个对未来世界的想象,林垚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林垚:是的,就像您说的,当现实让人觉得很失落、困惑时,大家就希望能有一个可以逃脱的地方。2020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像“动物森友会”这类游戏就火了一阵。人们会觉得,身处在社交隔离中,我们能通过游戏找到连接。但是它到底能不能替代现实中的拥抱和面对面的交谈呢?我对此是比较困惑的。在科技的问题上,我算是想象力偏保守的一个人。我一直觉得从几十年前互联网兴起,然后社交媒体兴起,这些科技的发展似乎一开始都能给大家带来很多希望,但现实的发展往往走向这些希望的反面。
幻想背后:科技公司的垄断与利益
刘擎:它们被寄予了过高的希望。这些事物也是两面性的。
林垚:因为科技公司希望从中获利,所以它想通过算法和数据的挖掘去了解你生活的方方面面,然后把你的数据拿去卖给广告公司。如果科技公司不能赚钱,它为什么要做社交媒体?为什么要做元宇宙?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到底放弃了什么东西?这可能是我觉得大家一直需要不断警醒和思考的东西。
为什么元宇宙这个概念在2021年爆火?我觉得这和脸书在美国面临反垄断的调查有关。在拜登竞选的时候,大家就知道如果他当选了,就一定会任命我在耶鲁法学院年轻有为的系友琳娜·汗。她现在30岁出头,已经被拜登任命为美国的联邦贸易委员会主席。
琳娜·汗
她为什么出名?因为她还在耶鲁法学院学生时就写了一篇论文,她的成名作:《亚马逊的垄断悖论》,提出当代因为互联网而新兴的这些公司,从亚马逊这些物流公司到脸书这些科技巨鳄,它们的垄断方式和传统的商业大集团的垄断方式不一样,假如她有朝一日步入政坛的话,她要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从事反垄断的事业。
所以当拜登当选之后,脸书、亚马逊这些大公司马上就派出了一大堆律师去法庭挑战,要求法院颁布禁止令,禁止拜登任命琳娜·汗担任贸易委会主席。他们给出理由是说琳娜·汗存在利益冲突,她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写了论文批评这些公司,上任之后肯定有偏见。所以在面临政治压力、反垄断调查压力的时候,这些科技公司就试图先发制人,比如脸书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元宇宙,就可以把资产或者数据全部转移,到时候调查就等于是拆分掉它剩下的空壳,而它已经金蝉脱壳了。社交媒体的业务也可以慢慢放弃,因为如果能够把元宇宙风潮带起来,挖掘数据、使用算法、跟广告商交接就可以通过另外一套概念进行。到那时候换人再来调查反垄断,又要打个十几年的官司,背后有很多很现实的利益算计。
我在网络上看到一张照片,具有强烈的隐喻性,脸书的CEO扎克伯格漫步在一群坐在椅子上的人中间,他面带得意地走着,坐在哪里的人都戴着VR眼镜,很享受地在玩着不知什么游戏,或者在看里面的东西,只有扎克伯格像黑客帝国里面的幕后黑手一样。所以如果元宇宙没有善加监管的话,这样的未来就会成真。普通人一举一动的数据都会被进一步挖掘走,科技公司再有针对性地投喂给大家这样的精神鸦片。现实中你还是要从元宇宙里醒来的,你还要去上班打工,还要回家躺平,但躺平的时候你也不能休息,因为你必须要进入元宇宙了。
刘擎:现在对元宇宙有什么定义?有多少定义?是有好多种不同说法的。而且特别是元宇宙狂热的支持者,可能会说林垚根本不懂原宇宙,他在说的根本不是元宇宙,元宇宙不是以前公司的那种投放,元宇宙是一种崭新的完全自主的虚拟社区。由于区块链,由于分布式计算,由于比特币,由于现在技术的门槛,最后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小的元宇宙社群,一个我们自己喜欢的乌托邦,它是能够脱离大公司宰制的,因为这个门槛就越来越低了。这种想象依然在那里。
元宇宙概念
但是我在想,元宇宙小的时候可能是能够自由地玩的,但大的时候它可能就会把你收编进来。因为元宇宙发明的无非是整个社群的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实际上非常需要想象力,需要政治哲学,要构筑一个社区的最底层的有点像宪章一样的东西。如果做得更好,吸引更多的人,那些大的元宇宙社群,可能公司就会贿赂他们、收编他们,最后他们还是很强的。
另外,元宇宙是不是能像互联网刚开始那样,人们会想一种自治的社区,一种真正的民主化商谈的生活到来了?虽然我们看到有一些实现了,但有些社交媒体或平台,其中相当一部就变成像话语的垃圾场一样,大家对话的质量非常低,根本没有品质,也没有真正交换意见,争吵的冷漠的都有。将来也可能有这种双面性。当然因为它现在是一个新事物,由谁去推动?怎么发展?往什么方向发展?我们还不好说。
有一点限制是需要注意的,刚才林垚讲了,其实这些大公司在这个新生事物上已经有了非常有利的位置,可以占据足够优势的位置来操纵和把控这一切。另外,国家也会有非常强大的能力和可能性会干预和介入。你把元宇宙就想象成是一个完全自主自治的乌托邦社群,但它里边有很多限制。理想还是可以去想,仍然可以去努力。但是第一,刚才说过整个商业逻辑在那里,公司在技术和市场上有占有率的优势。第二,国家仍然非常强大,你要做一个完全去中心化的社区,就算是在虚拟世界中,也必定会接受强有力的约束。因为:一,元宇宙也有自己的“肉身”,元宇宙要有物理的基石。它要借助互联网整个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无论如何,你要通过互联网,人和人不能靠神秘的心电感应就那么联系了。二,你至少需要电源。这两件事情都要在现实世界当中组织。那么在现实世界当中组织,传统意义上的整个权力政府、法律与行政系统、官僚机制都在这里运行,都要起作用,所以元宇宙的乌托邦可能是一个幻想。但里面实现游戏的那一部分可能不是特别困难的,你可以玩各种各样游戏,但是它能不能成为排解我们现在的焦虑、沮丧、挫折感的另外一个世界,至少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2024年美国大选,特朗普是否会卷土重来?
刘擎:有一点我想特别请教林垚,因为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特别深入地介入了美国选举。美国选举虽然是美国的事情,但是美国选举出的领导人确实会影响到整个世界,这是一个客观现实。中美关系甚至会影响到我们每个人。包括中美的贸易、出口等等方面都会对我们的现实生活产生影响,所以我们不能回避它。美国实际上是一个具有重要影响的存在。
美国政治在这几年非常具有戏剧性,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惊涛骇浪。有一个问题,好多朋友都在感兴趣,哪怕2021年1月6号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特朗普仍然非常有影响力。甚至有人认为,现在共和党是不是共和党。共和党的认同在相当程度上与党派跟川普的关系相互挂钩,并且以党内成员对于“你是不是认同特朗普?”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倾向和立场作为标志。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特朗普已经成功地绑架了共和党。那么,一个直接的问题是:到2024年大选的时候,他是不是还会回来?
林垚:我觉得概率挺大。就像您刚才所说,去年大选之后,特朗普一直表示,拜登跟民主党偷走了大选,大选存在舞弊。在大选之后,我们得知特朗普曾打电话威胁弗吉尼亚州的州检察长,要求他给自己多加几张票。特朗普一方也发起了很多诉讼,但这些诉讼都没有成功,在法院一轮一轮被打回来。一些人就觉得美国的体制似乎很稳固,法官都不理会这些极端行为。
刘擎:而且那些法官当中有共和党人,有的甚至在最高法院。虽然最高法院有三位是川普任命的,但还是没什么用,好像美国有一个蛮坚实的法制基础,有一个制度性的保障,至少能够避免、防止川普那些极端的想法和作为,但这个信心是不是可靠?
林垚:这里的问题在于,特朗普一方之前可能准备得太仓促,没有做好准备。他们不断地找系统的漏洞,在上一次发现原来可以通过选举人团这条途径反败为胜,后来又发现很多州的法律规定:选举人团在州的选举票需要由州检察官,或者郡一级、市一级地方官员来认证。因此即便共和党当中特朗普的死忠粉丝们占据了某个州的州议会中的多数,他们仍然没有办法直接篡改选举的结果。因为法律明文对此做出了明文规定,所以他们发起诉讼后法官也不能受理,。况且这些票也都是拜登赢的,确实没有发现舞弊的痕迹。
现在特朗普一方找到了这个点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在过去的一年里面,共和党占据多数的这些州的议会,一次次提出修改地方法律的草案,想要把大选的州选举结果的认证权力从州检察官转移到州议会手上。如此一来,等到2024年共和党再出来竞选时,假如他们声称选票被拜登或拜登的继承人给偷走时,那么共和党只要占据了哪个州的州议会的多数,他们就可以直接宣布:我们现在应该派出一个支持特朗普的选举人团,在12月份到1月份的全国选举人团票认证过程中直接投票给特朗普。
2022年1月1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美国总统拜登就其签署的两党基础设施法案实施进展发表公开讲话,并宣布一项新计划,说明如何通过法案提供资金,修复、更换美国的桥梁。
刘擎:这个做法是否需要选区的民选?
林垚:还是需要的,但是它可以在法律里面加上几条,比如假设投票选举结果发生争议时,认定方应该是州议会,而不再是州的法院,或者州检察官等等。这是目前川普支持者们在地方层级努力推进的方向,目前为止在大多数州还不成功。
但是2022年就是新一轮的中期选举,而在美国的历史上,中期选举对总统所在的党派是比较不利的。因此大家预测在中期选举的时候,民主党会丢掉很多国会层面和地方层面的议席,这个时候特朗普的支持者就会有更多的能量和余地去推动这些事情。
除此以外,他们也在进一步限制少数族裔选民投票渠道的便利性,比如裁撤一些在大城市人口密集区的投票站,因为那些常常是出民主党票比较多的地方。其实在过去十几、二十年间共和党一直在做这件事,但是在2021年以来他们变本加厉,要加快这个步伐,因为对于共和党而言,他们越推动这些行为,在2024年就越有利。
刘擎:还有身份认证。
林垚:是的,还包括身份认证、设立多少投票站、投票、排队时能不能带水去喝等等,这些都会有一些新的法律去规定,比如乔治亚洲上半年通过的一项有关志愿者的法律。在美国投票期间,有很多志愿者因为投票站不够,排队一排就要排一天,很多人急着上厕所怎么办?或者要喝水、肚子饿怎么办?小孩要换尿布怎么办?这时候志愿者会帮忙,比如帮小孩去换个尿布,或者是给你递一瓶水。乔治亚州新通过了一个法律,在投票期间,如果你给排队的选民递水是违法的。
刘擎:因为他可能会施加自己的意愿。
林垚:对,以各种各样的名目。大城市的选民尤其不容易投票,因为农村人少,投票很方便,你去投票站投完票就走了。大城市投票排起队来经常要一天的时间。所以在接下来两三年,像这些在小的地方用功夫的事情会变得非常密集。2020年,在很多州拜登和特朗普的得票都非常接近,那么接下来到2024年,这一点点的差距可能就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差强人意的执政第一年,拜登能否在未来重振经济?
刘擎:中期选举有一个规律是对在任总统所在的党派不利,但是不利的程度和广度还是有变化的。所以现在对拜登执政不到一年间的业绩评价好像挺重要,有对他通过的那些法案,包括振兴经济的、基础建设的法案的评价。对他的执政表现,外界也有各种各样的看法。但是就美国整个民众大体而言,你觉得他们对拜登如何评价?
林垚:到现在为止,拜登的成绩比较差强人意,不太亮眼。从各个民调也可以看出,现在民众对拜登的满意率跌得很快。
刘擎:这个时间上我没有还去核对,但特朗普执政一年的时候得到的支持率、满意度和拜登现在好像差不多。
林垚:是的,这些数据之后可能会再下跌,因为疫情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拜登上任时,他的很多支持者信心满满,觉得疫苗已经生产出来,看到了曙光。然后拜登提出的振兴经济的计划,所谓的“重建更美好的美国”(build back better)的方案至今没有通过。因为民主党在参议院里面是正好是50比50,但民主党有两个偏保守的议员,尤其是西弗吉尼亚州的曼钦,一直反对大规模支出。曼钦不仅在意识形态上保守,还是个大煤矿主,跟能源公司有很强的联系,因此他实际代表了石油公司和煤矿公司的利益。在拜登的重建法案里,有很多跟解决气候危机、绿色能源相关的计划,这对曼钦而言绝对不可接受。所以整整一年下来,拜登在重振经济方面没有很大推进,接下来估计也不会有太多进展,会让大家进一步失望。
刘擎:这是一个挺大的麻烦。而且现在看最近的调查,美国的政治极化还是一样,根本没有被弥合,跟特朗普拜登竞选时差不多。所以仍然面对一个很大的考验。
国与国之间:欧洲政治的变化与发展
刘擎:我们再来看看欧洲。欧洲今年发生的大事是默克尔卸任,朔尔茨就任新的德国总理。他是社民党,不是默克尔原来所在的基民盟。关于他上台会带来什么变化,我还没有特别紧密地跟踪,他似乎还是坚持走默克尔路线。默克尔执政16年,是一个偏保守的政治家。但在有些问题,比如欧洲难民问题上,她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表现得特别开放,应该说母性大发,对中国有些人来说是圣母情结,然后就带来很大冲击。现在朔尔茨上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但他没有默克尔那种传统的威望,可能会有麻烦。
我们讲欧盟,比如它们怎么对抗疫情,它们的就业问题。欧盟给我感觉在文化上很开明,社会平等分配上比美国做得好,但我的一些朋友就会说,你看欧洲这样下去能行吗?经济根本没有活力。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欧洲在社会福利上很公正,特别是北欧一些国家,交税交得特别多,但它们的经济发展好像没有特别强劲的活力,这是不是它的一个问题?
林垚:我觉得欧盟有很大的问题,包括体制设计和权力分配等等。但我认为更成问题的一点是虽然欧盟某些国家内部社会公平做得比较好,但国与国之间差异比较大。包括您提到默克尔,我觉得她在经济、财政政策上偏保守,属于偏保守的政治家。包括当年欧盟金融危机,默克尔是主张紧缩政策的。大家都知道,紧缩政策对德国比较有利,但是对西班牙、希腊这些欧盟内部欠发达的国家,会进一步加剧他们的财政负担。
这其实涉及到一个更抽象的问题,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公平正义问题。欧盟内部国与国之间的区别不像传统意义上那样显著,我们可以把它泛泛理解成一种阶层或群体之间的经济正义与经济公平的问题。实际上,这可以联系到您一开始提到的气候变化以及疫情。它们加剧了一些我们在传统讨论社会公平正义时不太关注,但实际上又与其高度相关的问题,包括气候和疫情对人类社会的冲击。这种冲击并不是平摊在所有人身上的。许多国家总会提出一个表面看起来很中性的政策,但最后的后果往往是由比较边缘化或比较被忽略的群体来承担。
所以接下来各个社会亟待去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保证原本被忽略的群体,被边缘化的群体,那些已经生境很艰难的群体在遭遇冲击时,不再是最后的垫脚石,不再成为最先被抛下车的群体。
(本文部分参考了《北京青年报》整理发表的文字稿。)
责任编辑:龚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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