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初的延庆川，依旧蒙着一层厚重的阴霾。僵化的土地，被冻得坚硬而龟裂。田边的枯树像一双双伸向苍穹的巨手，无声地呐喊着、扣问着老天爷：这苦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春天什么时候才能降临到古老的大地之上？

虽然已经腊月二十三了，是旧历的小年，但妫河两岸一点儿过年的氛围都没有。县长郭韫和延庆县城东部沈家营一带的百姓一样愁眉不展，他知道越是临近年关，日伪军那些吃人的恶魔便越发疯狂。近几天，日伪军的活动更加频繁了，井庄、中羊坊、延庆、永宁，各个局子频频换岗，六、七拨鬼子带着伪军反复到各村去围剿共产党，劫掠百姓。

后晌，县长郭韫带着通讯员李春来、王三宝，秘密赶往曹官营，准备召集党员了解村内情况，布置春节前后的抗日工作。到了村口，郭县长派王三宝先去探探情况。

郭县长的愁容早就被李春来看在眼里，等待王三宝探路期间，李春来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这是一个用废纸自制的小本子，比手掌大不了许多，虽然本子里的纸张质地不同，但每一张都被李春来剪裁得整整齐齐，还用粗线密密地缝了边。

“报告县长，这是我的作业！”李春来略带调皮地将手里的本子递到郭韫面前。

郭韫接过本子，看着已经发黄的纸，上面规规矩矩地写着“春来”两个字。他紧锁的眉头稍稍有些舒展：“小鬼头，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我听了您的话，不但要学会拿枪杆子，还得会拿笔杆子，等将来抗战胜利了，才能好好建设咱们的国家。”

郭县长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继续翻看手中的小本，突然一愣，问道：“小鬼，这是什么字？”

李春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憨憨地笑着说：“曹！曹官营的曹。今天咱们不就要去那儿吗？”

“小鬼，错了。这个曹字上面还有一个‘草字头’哩。日本军曹的曹，也是这个字！”

李春来顿时觉得脸上发烧，可又不想就这样认错，一把抢过本子：“对着哩，这个曹就不能有草字头。我要让那些日本军曹，脑袋搬家！”

郭县长被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此时，王三宝折返回来，向郭县长报告，村里没有敌人，已经联系好了党员们，一会儿都去堡垒户曹广田家开会。

李春来悄悄地将小本子贴身藏好，三个人加快了脚步进了村。

曹广田家就在村东头。三人一进屋，立刻觉得暖融融的，村抗救会主任白永华、干部王春合已经盘腿坐在了炕上。白永华拉着郭韫上了炕，大家没有寒暄，直接开会谈工作。

李春来和王三宝轻轻走出屋，他们要做好站岗放哨工作。王三宝负责院里的保卫，李春来负责院外的安全，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而且郭县长不止一次嘱咐，不要听跟自己无关的会议内容。开始李春来有点不理解，他曾偷偷问过王三宝，三宝告诉他这是为了革命，现在斗争残酷，万一被敌人抓住，啥也不知道就啥也不会说。从那时起，李春来便懂得了，保卫郭县长的安全是第一位，其他的事情知道越少越好。

李春来轻轻走出院门，他扶了扶腰间的手枪，按了按别在两边的手榴弹，又把棉袄重新整理了一下，觉得外人看不出来了，才迈步走上街头。

李春来若无其事地在街上左看看右瞧瞧，正瞧见曹官营负责收集军粮、军鞋的粮秣张怀英从街上走过。张怀英也看见了李春来，她知道这一准儿是郭县长来布置工作了，便走到李春来身边小声说：“春来，你们一会儿来大姐家吃黏馍馍啊。快过年了鬼子也不消停，你们可千万加小心。”边说边向四下看着。

“大姐，您放心，我会注意的。最近村里有啥情况没有？”

“都挺好。就是我们村的甲长，有事没事老往县城跑，看见他你可得多留神。”

李春来轻轻地点点头，目送着张大姐回了家。

大街上阒无人迹，日头也渐渐沉落西山。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李春来更加警惕。突然，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村西口晃了一下。李春来迅速隐蔽好身体，注目向村口望去，他认出那个往县城方向走去的身影正是刚才张大姐说的甲长。李春来疾步转回曹广田家的院子，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幕告诉了王三宝。王三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警戒，自己轻轻地敲了两下北屋的窗棂。

屋中的郭县长听见窗棂的动静，止住了说话，低声道：“我知道了，注意情况。”

李春来回到街口，此时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地，黑暗之中，只能听到隐隐的风声。李春来紧紧地盯着村西口，生怕漏掉一点儿蛛丝马迹。

突然，村西口传来几声看家狗的叫声，随后听到远处有人声传来，跟着传来的是杂沓的脚步声。纷乱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那么清晰。

李春来猛地拔出手枪，转身跑回曹广田家的院子，他着急地对王三宝说：“快跑！西头有情况。”

声音未落，曹广田家北屋的油灯“唰”地被吹灭了，郭县长和屋中的人箭步冲出屋门。

李春来指着村西口的方向，低声说道：“村西头来了好多人！你们快往东跑！”

一边说一边接过郭县长的文件袋。“你们快走，我把他们拖住。”白永华和王春合拉起郭韫，跳过院墙向东跑去，王三宝跟在后面，不时地回头看村里的情况。

李春来迅速地把文件袋埋进碾棚外的粪堆里。此时，院外的脚步声已经更加清晰了。他一把拉开院门，二十多个鬼子和伪军，已经从西头冲过来，距街门不足五六十米。

“啪！啪！”李春来向敌人开了两枪。黑夜之中，敌人怕中埋伏，听见枪响立刻卧倒在地，向曹广田家的大门方向没头没脑地放起了乱枪。

李春来借着大门的掩护，从腰间抽出手榴弹，咬下导火索，向敌人丢了出去。手榴弹“轰隆”的爆炸声暂时压住了敌人的枪弹。李春来侧身向东望去，他多想知道此时郭县长、王三宝跑出了多远？是否离开了危险之地？但敌人的又一阵枪声，牵住了他的视线。他知道，只要自己多坚持一分钟，郭县长就能撤离得更远。他伸手向腰间摸去，可是什么也没摸到，手榴弹已经用光了。

敌人也猜出院内没有太多的人，便起身向曹广田家的大门扑来。

李春来抬手，又向敌人打出了三枪。黑暗中又有一个敌人倒下了，但同时也暴露了大门之内只有一个人在防守。敌人疯狂地扫射，一颗子弹打中了李春来的左腿。李春来强忍着剧痛，扶着门框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向敌人。又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李春来的头部。

李春来倒下了，敌人闯进了院子，看见除了门口牺牲的李春来，院内屋中空无一人。他们转身出了院子，向东追去，同时大喊着：“你们跑不了啦，快投降吧！”

此时，郭县长和王三宝刚刚跑出村，发现敌人追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开枪还击，眼看敌人快追上了，他们投出仅有的三枚手榴弹，借着手榴弹爆炸激起的滚滚浓烟，他们又向东跑出了几百米。突然，他们看见迎面过来一支队伍，原来是驻扎在连家营的游击队，听见枪声赶来救援。郭县长带领游击队，兵分两路，将曹官营村包围，准备歼灭来犯之敌。而狡猾的敌人看到支援的队伍，早吓得狼狈逃窜了。

郭县长跑回曹广田家的院子，一眼就看见血泊中的春来。他静静地蹲在李春来的身边，轻轻地为年轻的战士整理着衣衫，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他从李春来的怀里摸出了那个小本子，翻开已经被血水洇红的封面，规规矩矩的“春来”两个大字映入眼帘。

“春来，你走了。用你年轻的生命换回了我和同志们的安全。春去了，春天一定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