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从一幢大厦里面试完出来，她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一边等车一边给男孩打电话。

“可能又会被PASS哦。”她有些沮丧，带着对这个社会的忿忿不平。

“PASS只能说明那个老总没有慧眼啊，伤心的应该是他。”男孩笑嘻嘻的，他被父母逼着考家乡的公务员，天天在家背书，前途茫茫，却总是乐观。

女孩的心情因他的劝慰而好起来，公交车来了，她挂了电话紧紧抓着背包挤上去。上次就是大意了，下车时才发现包包被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钱包被小偷拿去买棺材了，害他俩节衣缩食了一个月。

挤公交的人群总是那么凶猛，大家随时随地都在参与竞争，在这个冷硬的昆明城里，必须藏起脆弱纤细的心，因为你根本来不及忧伤。

女孩扶着栏杆的时候电话又响起来，妈妈又一次打来电话：“丫头啊，赶快回家乡吧。我们单位正在招收职工子女，机会很难得啊。”

“妈，我不是说过我不回去了嘛。哎，妈，我在公交车上，不说了啊。”

女孩赶快掐了电话，她和男孩相爱了四年，在大四分崩离析的高危环境下，她害怕自己动摇，害怕面对关于未来的一切安稳的诱惑。

一面是爱情，一面是前途。她毫不犹豫地优先选择了第一个，可这样的选择对吗？她不知道。但她告诉自己是对的，所以她从未跟男孩说过她有更好的选择。她也没有拦着他，他回去考公务员或许也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公交车像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笨重地摇晃着穿行在城市里。到站的时候女孩下了车，晚霞已经爬满天边，她走进路边一个老旧的小区里，他们几个月前在这租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

男孩已经在做晚饭了，狭小的厨房因了那些红绿的蔬菜而变得鲜活。

他真的很笨很磨蹭啊，可这是忙碌的生活，不是电视上精致的西餐，不需要考虑色彩搭配和摆盘造型，只需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啦。

两个毕业就会面临失业的大学生，非要生拉硬扯地留在这个城市里，吃饭的钱都还没着落，哪有追求精致的底气嘛。烦躁的女孩想怼他几句，可想到他刚学会做饭没多久，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再说，万一他考上公务员他们可能就会分开了。她便把话咽进肚子里，走过去用手圈住他的腰，把头疲惫地靠在他的背上。

男孩拍拍她的手，像多年的老夫老妻：“等着，大爷弄个火焰山给你尝尝。”

“火焰山?”

“当当当，请看！”他转过身抬着一个白盘子。

一盘切好的蕃茄上面星星点点地洒着白砂糖，女孩闻到蕃茄清清甜甜的味道，她笑着接过来。哇，这是富士山还是火焰山啊。她大笑，心情一下子好起来，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重要。

“你想什么山它就是什么山，喜马拉雅山也行。老婆，开饭！”男孩又做了两个菜，他们便在小客厅的茶几上开始大快朵颐。

2

女孩终于在七月快结束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工作。

电器商场的录单员，从早到晚地把屁股放在椅子上，把电器销售单录入电脑，月薪1000。这在2003年，还算不错了。

生活变成了厚厚的云朵，人陷在里面，却够不到高远的梦想，只能低下头触摸生存的真相。

男孩要回老家考公务员了。女孩送他去坐长途车，他们在车站抱了又抱，他悄悄在她耳朵边说，放心，我考不上的。女孩捶了他一下，你给我好好考啊。

男孩挥着手走了，给她做了很多鬼脸。女孩回来的时候脚下飘浮，像踩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样。

原本狭小的房间突然变得宽敞，女孩有些害怕，这里有很多蟑螂，男孩在就会恶狠狠地打蟑螂，而女孩只需要在他身后为他呐喊助威。

现在她一个人睡在床垫上，泪就打湿了薄薄的被子。他们从宿舍搬来的时候只买了一个床垫，没有床。他们想着等以后买了房子直接就买一张超大超软超舒服的床。

她不知道这个愿望还会不会实现，他还会回来吗？但她不会拦他。她不想她的爱成为一个人的牵绊和负担。那样的话，就算他们在一起，等许多年以后，只要他们吵架他可能就会说，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

可她还是盼着他回来的，所以那天她休息的时候就去买了一个圆顶的白纱帐。

夏夜的蚊子好多，他俩都是B型血，可蚊子总是叮他。女孩想起他就会想笑，如果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的回忆是快乐，就算他们不能在一起，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

圆顶的白纱帐花了180块钱，女孩想起这个月的生活费，心里就疼了一下。但她觉得值得。

女孩很笨，每次下水道堵了、水龙头坏了，男孩让她递工具，她都分不清起子和钳子。所以要她在房顶上弄一个挂帐帘的钩子，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等她挂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把以前折的千纸鹤拿出来，串成好多串，挂在纱帐上，柔软又缥缈的白纱顺着圆形的顶从周围散开来，包裹了他们的床垫，风吹进来的时候好多只鹤就会飞起来，极其富有美感。

女孩睡在里面，像一只孤单的鸟睡在温暖的鸟巢里。半夜的时候打雷下雨了，她惊醒过来，就看到男孩正打着鼾睡在旁边。她一下子笑了，又哭了，她钻进他的怀里，他便喃喃地说，放心啦，我就说我考不上嘛。你这是一帘幽梦吗？琼瑶的小说看多了。

女孩捶了他几下，他们搂得很紧，很快又睡着了。

3

生活变得更加拮据。

男孩的家里生气了，拒绝再给他生活费。他还没找到工作，他们所有的开支只有这1000元，而房租，就占了三分之一。

女孩每天坐在办公室录单子。品名：冰箱，品牌：西门子，型号：BCD-180，价格：XXX元，客户姓名、电话、送货地址......尽管她不喜欢做这些，但她的打字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像要飞起来。

同事们约女孩去澄江玩，要住一天一夜，费用要三百块。女孩说不去了啊，没什么好玩的。

其实不是不好玩，是她要省钱。后来一个男同事知道了她和男孩的事，就为她打抱不平。他经常在她面前说男孩，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凭什么要你辛辛苦苦地养着啊？

女孩很生气，她不想辩解，也不想理那个男同事。生活虽苦，但她心如磐石。

商场的生意不错，特别一做促销活动很多人都是拿着钱排队抢货。女孩想不通这些人哪来这么多钱啊，她的工作强度很大，打字的手快要断了，每晚下班坐上拥挤而缓慢的公交车身心疲惫地回到家里，天都黑透了。

男孩很心疼女孩，可除了没头没脑地挤在人才市场找工作，用搓衣板洗衣服床单，以及为她做一顿晚饭，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女孩的妈妈来视察了一次，他们在她来之前迅速把另一个卧室里房东留下的高低床铺好了，装成男孩睡这边的样子。

妈妈看着这样一个小房子，什么都没说，只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买了各种他们缺的东西回来，被子、蒸锅、碗碟和取暖器…….然后给他们做了几天好吃的饭菜。

妈妈回去之前，跟女孩说，这是我们单位拒绝招工的申明，你想好了？想好就签上字吧。

妈妈在一个烟草公司，女孩知道如果不签字，回去安安稳稳地上班，就可以轻松拿到两三千的工资。可她还是摇了摇头，签了字。妈妈叹了口气，说丫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走你们的路吧。

妈妈走了，留下了三千块钱。两个人坐在床上商量要怎么用，后来男孩说去买张电动车吧，这样既节约时间又不用再去挤公交车了。

是一辆白色的电动车，漂亮小巧，唯一的缺点就是电力不太够。

但女孩已经很满足了，她每天骑着它上班下班，像一只飞来飞去的燕子。闲暇时他们经常骑上它在城市里穿行，女孩陪男孩去面试，或者去农贸市场买菜，去盘龙江边兜风，也会骑上它去螺丝湾淘便宜的小东小西。

微小的快乐淹没了生存的艰苦，女孩总是坐在男孩身后把电动车笑得一抖一抖的，有好几次在晚上回家时突然没电了，男孩便叫女孩坐上去，他在满天星空下使劲地推着它和她回家。

晚风里吹过来烧烤的味道，他们深深地吸着气淌了口水，异口同声地说，好香啊。

4

男孩找工作很不顺利。

女孩说没事啊，找工作就像结婚，不能马马虎虎。

她叫他打电话回去，都是亲人，别闹僵了呢。

男孩打了电话，家里还是坚持要他考公务员。中国式父母，总是期望儿女稳定，免于漂泊。

与家里又争执了几句，男孩挂了电话坐在房间里，用电脑单曲循环阿杜的歌：我把梦撕了一夜，不懂明天该怎么写，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

他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女孩抱着他说：“考就考呗，万一考上你就可以养我了。”

男孩笑了：“我可养不起你，太能吃。”

女孩又捶他，他说：“好吧好吧，看在你养我的份上，我也养你。”

女孩说：“别去面试了，找了工作也干不了几个月就要辞职。”

男孩说：“为啥要辞职？”

女孩说：“因为考上公务员了呗。”

于是男孩又一次顺从了家人，开始抱起书本。

女孩以前很喜欢写东西，现在每天下班回来吃过晚饭，他们就收拾好桌子，男孩看书，女孩就在旁边写东西，蟑螂先生有时会慢慢从下水道爬出来看他们，然后被男孩一脚踩死。

2004年的时候，女孩觉得工作越来越沉重乏味，每天那些高耸入云的销售单以及一些顾客吵吵嚷嚷的电话快让她窒息。

一到节假日搞促销活动女孩得干到深夜两三点，男孩骑着电动车来接她，有一夜下着大雨，他摔了一大跤，腿上的皮摔破了一大块，淌了好多血。女孩心疼自己，更心疼男孩。

有一天女孩录入了一台电视机的单子，电话号码里的一个6被销售员写得很像3，女孩录的是3，因为6的头上是没有向左拐的弯勾。

结果因为电话错误那单货没能及时送到顾客手上。商场经理要女孩在晨会上当着公司所有人做出深刻的检讨。倔强的女孩把单子翻出来，拒绝检讨。

经理发火，女孩坐在办公室抹眼泪，她觉得很委屈。她忽然想到当生存和尊严出现矛盾，男孩肯定会支持她选择尊严，于是她哭着哭着就提出了辞职。

她辞职的时候男孩已经考完了试，正在等着公布成绩。

男孩说：“为了庆祝你终于辞了这操蛋的工作，大爷我今晚做鬼火炉给你吃。”

女孩知道鬼火绿，青椒红椒做成虎皮辣椒，红红绿绿的，就像鬼火一样。她吃着吃着又抹起眼泪来：“太辣了太辣了。”

男孩尝了尝：“不辣啊。”

女孩还在哭：“我们怎么办啊。”

男孩说：“有我在怕什么啊，大爷我会养你的。”

他们刚毕业，像两个贫穷的傻瓜，没有阅历没有资历没有背景却年轻气盛又心高气傲，日子再艰难也倔强得不向家里讨饶。

有一天女孩写了一篇小稿子，去网吧发给了《爱人》杂志社。在她都快忘了的时候居然收到了编辑的电话，上稿了呢，稿费有160块。

女孩高兴疯了，男孩也快疯了，他说：“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咱们的首要任务是要把作家的肚子填饱。”

于是他们拿着稿费奢侈地去吃了一顿肯德基，摸着鼓鼓的肚皮数了数钱，还剩60块。

那天昆明的天空特别蓝，水洗过一般，他们骑着电动车从肯德基回来，女孩一路上都在朝所有路人挥手微笑。

他们相信日子就像枝条，在尘世稀薄的空气里拼命汲取水份和阳光，总会开出花来的。

5

在2004年底，男孩考上了公务员，但是是在离昆明三十公里的小城里。

女孩说：“小城好啊，交通畅房价低，清清静静不嘈杂，大爷你真会考啊。”

那天他们去庆祝，他带着她去了一个叫“一饮相思”的酒吧里。

她喝着果汁的时候，他突然走上台去，拿着话筒说我要唱一首歌送给我的女朋友。然后他就弹着吉他唱了一首老狼的《模范情书》：

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

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我是你春夜注视的那段蜡烛

我是你秋天穿上的楚楚衣服

女孩坐在台下一边喝果汁一边哭。

她想起他们刚恋爱的时候，他给她写情书，她也给他写情书，从大一到大四，上课、打饭、去图书馆，他们即使每天粘在一起，也要写好多信，用老旧的信笺纸，写上密密麻麻的字，然后等分开后坐在宿舍的蚊帐里点着灯读，像两个天大的傻瓜。

男孩唱完的时候走下来跟她说：“我可以养你啦，没骗你吧。”

那天他们搂搂抱抱地骑着电动车回家，经过一辆出租车的时候，车门突然被打开了，他们撞上了坚硬的门头，连人带车摔倒在大街上。

爬起来一看的时候，女孩吓傻了，男孩的上嘴唇已经豁开一个大口，血汹涌地冒出来。

出租车司机跟着他们去了医院，男孩被缝了七针，晚上回来疼得睡不着觉，女孩哭得不知所措。

后来男孩大度地原谅了出租车司机，司机赔了540块钱就溜了。男孩只是担心地问她，嫌弃不嫌弃啊？突然就不帅了。

女孩说，嫌弃啊，怎么突然从蓝正龙变成豁嘴小威龙了呢？

男孩去单位报道参加培训了，女孩给他准备了好多吸管，因为他的嘴还没好，喝汤喝水都得用吸管，女孩担心了好多天。男孩给她打电话，说别担心，我脸皮太厚，嘴皮也厚，已经能正常嚼饭了。

男孩休假回来的时候，女孩的第二篇稿子也发表在《爱人》杂志上，是一篇爱情稿，有600多块的稿费。

男孩抱着女孩转圈：“哎哟，我都说我养你了，我老婆怎么这么厉害哪？一篇稿子就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谁是你老婆？”

“总有一天会是的，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啥？”

“冯萧。”

“这么难听？”

“我姓冯，你姓萧，男孩女孩都可以用，这名字盖世无双。”

“滚！”

他们笑作一团，然后商量着要找房子搬到小城里。男孩的工资还没拿到，他们依旧不宽裕，就去跟朋友借了两千块钱。

男孩找好了房子带女孩去看，还是两室一厅，还是旧旧的小区，但一切都很美好，阳台上还可以养很多喜欢的植物。

他们抽空在一个周末叮叮当当地搬了家，女孩用那540块刚好买了一个小沙发和一个小茶几，她跟男孩说：“你看你看，你的嘴皮你的肉体对咱们家的贡献好大。”

男孩得意地撇撇嘴，摸着那个疤说：“嗯，物超所值。”

小城的云朵很轻很薄，他们早晨可以站在阳台看到远空最美的晨曦，闻到清洌的花香。吃完早餐，男孩去上班，女孩就坐在电脑面前写文章。

男孩有几个同事认识了她，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二十多岁的女孩，怎么什么都不干就等着被人养呢？

男孩听说了只是笑笑，女孩听说了也只是笑笑。他们都知道，要是对方没有工作了，他们都会养对方。

女孩更加努力地敲着一篇又一篇的文字，收到了一张又一张的稿费单，虽然过得依旧捉襟见肘，但心里已经甜到快驻牙了。

日子慢慢好起来，甜起来。男孩和女孩也会吵架，有一次吵得很厉害，女孩拎着包包夺门而出，一个人愤怒地砸进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叫嚣着：“从此我们分道扬镳！”

可还没走到小区门口，男孩就打电话给她了：“你给我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就乖乖地回来了。在半道上就见到了追出来的男孩，他牵着她的手说：“你傻啊，人生地不熟的，遇到坏人怎么办？”

“遇到坏人就好了，大爷你可以重新找一个！”女孩依旧气呼呼的。

“那生出来的孩子就叫不成冯萧了。”男孩笑起来。

女孩也笑了，又使劲捶了他的胸口。

他们当时都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个盖世无双的名字依旧没能用上，只能给出生在清晨的两个女儿取了更美的名字，叫做：晨和曦。

后 记

此时的男孩和女孩已经变成了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女人，那辆电动车的电池早坏了，变成了一堆废铁。他们告别了出租屋，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车子，有了一张宽两米的超舒服的大床，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此刻，女人正坐在书桌前写这篇文章，写得眼泪直淌。男人在阳台上给各种植物浇水，两个女儿在看《熊出没》。

小城的阳光太美太好，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樱花和玉兰已经谢了，蔷薇开始舒展花瓣，迎着清暖的风，悄无声息地露出了粉嫩的颜。

后来的十三年他们有过磕绊，有过嫌隙，有过欢笑和哭泣，也曾在风风雨雨的生活里一起面对疮痍。

但好在，他们始终相信爱情，也想让所有人相信，人们仍然会因坚守而迎接美好，会因执着而收获幸福。

当光阴里淌过所有走过的艰难的淋漓的往事，人们在困顿疲乏时，在争吵指责时，只要回一回头，便会因了那些辛勤堆砌的如宝石一般的时光而泪流满面了。

这就是，我和Dazzle同学在那两年里一小段真实的故事。虽然以前会在一些小说里有他的影子，但正儿八经写我们的故事，还是头一次。

可能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吧，虽然人世间的爱情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伤痛和不如意，但祈愿所有人，都能珍惜那个对你付出过的人，珍惜人生中所有瑰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