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从老家回到工厂，开车用了55个小时。为了赶正月初八上班，何平初五就驾车出发。从四川遂宁到广东佛山，日夜兼程，路上只吃了方便面和饼干。

他说，这段路已经缩短了很多。没买车之前，他坐火车、大巴车，总为买票发愁。

但13年前从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何平坚定地选择了远方。因为父母、姐姐都在广东打工，他希望离亲人近一点，便毫不犹疑去了广东佛山这家知名的大型电器制造厂，这一干就是13年。当初学校一共去了50多个学生，后来陆续跳槽、返乡，只有何平一直干到今天。他认为，即便跳槽，这家工厂和那家工厂的待遇，差别不会太大。

何平在路上休息

他更珍惜在父母身边。父亲在他三四岁时就去了广东，然后是两个姐姐先后外出务工。把他送进遂宁当地一所职校后，母亲也去了父亲打工的那座城市。

如今，父亲身体不好，已提前独自回到老家，种地、养猪。母亲年龄越来越大，打工生涯也即将结束。30岁的何平意识到，自己早晚得“回家”，留在父母身边。年迈的父母需要他照顾，他也需要考虑个人问题，找对象、买房、结婚……

【打工家族】

一家五口都在外打工

父亲是家里第一个打工者，最终因病回乡

出发的时间定在正月初五，何平的春节假期就结束了，他仅在四川遂宁安居区保石镇老家待了7天。这个春节，大姐、二姐也回来了，每天一大桌人吃饭，闲暇时坐在一起聊聊天，热闹又轻松。但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为了返程上班，他和母亲、二姐初五一早就去做核酸检测，然后接上妈妈的同事，出发已经是下午5点过。

何平老家的村庄

何平的车上坐着妈妈及其同事、二姐、9岁的外甥，目的地都是广东。妈妈在广州一家地产公司做保洁，二姐在中山一家公司上班，并把孩子带在身边上学。大姐、大姐夫和两个孩子一家开另一辆车，一起出发返回湖南。

家里又冷清下来，留下60岁的父亲一个人在家。

离家的时候，父亲趴在车窗上，一再强调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后视镜里，何平看到父亲一直站在路口，身影越来越小……

这个家里，父亲是第一个出去打工的人，在广东的建筑工地上做钢筋工、搞搬运，一干就是10多年。母亲在家种地，照顾孩子们。小时候，何平跟姐姐一起去山上砍柴，跟小伙伴去河里钓鱼，但他不敢去河里洗澡，母亲管得很严。童年的村子是欢快的，生活的重压，父母从未传递给孩子们。

两个姐姐长大了，先后出去打工。何平读完初中，母亲将他送进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也去了广东打工，跟父亲在同一个城市，同一家建筑公司。

逐渐长大的何平发现，这个家总是天各一方。2009年从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他觉得终于有了一家团聚的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广东打工。那时候，他所在的工厂，就在父母上班的工地隔壁。

但2010年，父亲因为患上严重的荨麻疹，不得不“提前”回到老家，治疗，休养。如今荨麻疹依然没有根治，每年春天身上还会隐隐发痒。两年前，父亲又患上带状疱疹，大病一场，身体更加不如从前。

在家休养的父亲却一直闲不下来，种地，五六亩旱地，两三亩水田；养猪，一开始养两三头，渐渐扩大规模，2019年又花10来万元建了猪场。结果，非洲猪瘟来了，一下子死了30多头猪。

父亲很懊恼，一家人努力挣钱，自己又把钱败了。但没有人责怪父亲，母亲、姐姐、何平都宽慰他，“没事，你还想养，又养吧。”父亲继续养猪，他说没有非洲猪瘟，养猪还是能赚钱的。但他一个人在家，何平又多有担心，身体不好，还干那么多农活，却没有办法让他不干。

何平跟父亲少有交流，他觉得这是聚少离多带来的疏离感。在何平的记忆里，父亲话不多，很严厉。但现在，父亲变得矮小、柔和了。过年的时候，父亲很开心，外孙绕膝，他总是笑得合不拢嘴。站在院子里，见到邻居就散烟，他自己也抽，但烟瘾不大。烟是姐姐买给父亲的，他说这些烟抽完了，就戒了，不抽了。

平日里，何平只挑好的跟父亲说，涨了工资、换了岗位、交了女朋友……他不会跟父亲说在外面的艰苦、困难，怕父亲担心睡不着。

【自驾返工】

1500公里路程但堵车严重

春节从四川老家回广东工厂，花了55小时

春节前，腊月二十八下午，何平和母亲、二姐才一起到家。他本来要腊月二十八才放假的，为了提前返家，把年假挪了两天出来，腊月二十六就从广东佛山出发了。

他去中山接上二姐和外甥，再去广州接上母亲。心中急切地盼着回家，但路上车很多，时不时堵车，他小心翼翼地开，用时32个小时。

高速路上很拥堵

在广东打了将近10年工后，何平在2018年买了一辆国产越野车，花了10多万元。他说平时住在工厂，用车的时候不多，买车是为了一家人更方便相聚。

一家人天各一方，父亲在老家，大姐在湖南。妈妈、二姐虽然都在广东，但一个在广州，一个在中山，他自己又在佛山。平时节假日，他可以跟母亲、二姐聚一聚。

五一节、中秋节等小长假，他会先去中山接上二姐，再去广州找母亲。几个远在广东的亲人相聚，吃饭、购物、去周边逛逛。他说有车方便多了，不像过去搭车跑来跑去，既麻烦又耽搁时间。

家的另一端是父亲，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重聚。但这种重聚又如此短暂和不易。

为了赶在正月初八上班，何平决定初五就动身出发，导航上虽然只有1500公里，但他不得不做好高速路上堵车的准备。

果然，车子过了重庆、贵州，进入湖南界内，堵车就越来越严重，“初六凌晨就到了湖南，但出湖南界的时候，已经是初七晚上。”

正月初八凌晨1点过，何平先后把妈妈和二姐送到目的地后，终于赶到了佛山。他长舒一口气，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这段旅途总共耗时55个小时。正月初八中午，他发了一条微博，表达自己的庆幸。一路拥堵，见到多起车祸，睡一觉起来手脚都肿了——但重要的是，安安全全。

他极少发微博，账号上只有10多个粉丝。这趟55个小时的节后返工之路，无疑是让他难以忘怀的旅程。

这条路他已经往返跑了13年。一端是家，一端是工厂。

他说，这趟自驾太艰苦了，因为车太多，他们进不了服务站，除了在重庆的一个服务区一人吃了一碗泡面，之后大家就只有吃饼干。进入湖南界内服务区基本不让进，因为已经爆满了，累了、困了就找一个路边临时停车区休息一下再出发。在湖南境内时，他的脚就已经肿了，鞋子变得越来越夹脚，他不得不脱了鞋子，多穿两双袜子开车。到了广东，母亲的脚也肿得厉害。

抵达佛山的那个深夜，为了赶上第二天上班，何平又连夜去社区医院做了核酸检测。回到工厂宿舍时，已经凌晨3点过，几个同事都在沉睡中，他只有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沉重地在床上躺下。

他想起应该给家人报一个平安，打开手机，在家庭成员的微信群发了一句“安全到达”。他以为家人都休息了，结果父亲秒回“好好休息”。他这才发现，远在老家的父亲一直没有睡，就在等一句“平安”。

【大厂人生】

如同湖中的一滴水

在一家工厂工作13年，已习惯这种单调

这是一家大型电器制造工厂，也是一家国内知名企业，仅何平上班的那个厂区就有1万多名工人。

一排排的厂房，下班后如潮水般涌出的人群……何平说，自己就好像湖中的一滴水，默不作声地掩埋在偌大的工厂里。

宿舍里还有另外三名工友，大家每天上班、吃饭、睡觉，生活如同上了发条一样规律，总是很准时。

在佛山，他的圈子不宽，仅限于老乡、同学、同事，以及以前的同事。偶尔聚会，会选在周末，吃饭、去KTV唱歌。何平不玩牌，更多的活动是与朋友结伴去附近景区逛逛、去郊外野炊、骑自行车散散心。

“打工嘛，就是这样的生活。”何平说，他早已习惯这种单调、无聊，对他来说，这种生活是顺其自然，也是别无选择。

2009年，他从职校毕业，他拿到大专文凭，学的是机械制造。但选择就业意向时，他毫不犹豫地就选了这家知名电器工厂。他希望去远一点，不是因为向往远方，而是因为正好父母也在广东打工。

那个春天，大巴车在路上跑了两天，到达目的地时，他有些昏昏沉沉的。同车的还有50多个学生，都是来自四川各地，一起被“卸”在了这家工厂里。

所有人都安排在生产线上工作，很辛苦，工资也不高。何平记得，那时候一个月只能拿1000多元。很快就有同学坚持不下去了，离开这家工厂，有的跳了槽，有的去了成都、重庆等离家近的地方打工。

何平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去哪都是从头开始，在一个地方干久了，才有更好的机会。”在父亲看来，他从小就听话、懂事，做事踏实。

何平一开始在一线做生产员工打螺钉，两年后改做焊工等关键岗位，后来升职为生产线的组长，再后来又调到产品测试岗。“比以前轻松、自由，工资也要高一些。”对于自己的坚持，他认为选择是正确的。

五年前，最后一个跟他一同来到工厂的同学也辞职离开了，去深圳开了一个卖电子产品的店铺。这个同学是遂宁射洪人，同学们都叫他涛哥。

何平很不舍，跟他关系“很铁”。他说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工厂，涛哥在生活上都很照顾他，他们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两个人是“异姓过命的好兄弟”。

涛哥离职开店铺时，曾找到何平要他入伙，他犹豫再三后拒绝了，因为他不想再离亲人太远。

【面临抉择】

在广东没有归宿感

人到三十，考虑返乡买房结婚、照顾父母

今年，何平已经30岁了，还没有女朋友。父亲很着急，也有些懊恼没在城里买套房子，这样儿子找对象可能会容易一些。

半年前，何平跟一个在深圳上班的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对方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也是遂宁人。女孩是老乡介绍的，何平觉得条件挺合适，但因为异地恋，工厂又没什么假期，这段感情最终没有维持下去。

他曾交往过一个外地的女朋友，但到了结婚论嫁的阶段，对方又觉得“不想嫁得太远”，最终两人不欢而散。何平说，他想回到川渝地区工作，离家近，父亲需要照顾的时候能最快回到身边，也考虑找一个女朋友。

在老家，父亲坚持要喂猪，希望多攒点钱，结果不仅没挣到钱，还亏了一大截。如今身体“又不争气”了，除了没有完全治愈的荨麻疹，三年前又患带状疱疹、肾结石。

父亲一边抽烟一边不无懊恼地说：“拉了儿子的后腿。”

父亲得带状疱疹住院那次，何平不得不请假赶回老家照顾，一周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母亲又请了一周假赶回来，接替他照顾父亲。

2021年，父亲因患肾结石躺在床上痛得打滚，好不容易拿着手机给邻居打了一个电话，最后被送到医院。当何平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父亲已无大碍。但是因为家里养的有猪，父亲没有选择住院，而是每天忍痛开三轮车去医院打针。

那一次，何平就暗暗下定决心，要回老家，以后父母年纪越来越老，自己远在广东，如何照顾得过来？

何平说，他在广东依然没有归宿感。几年前，他曾咨询过佛山的房价，最后打消了在佛山买房的打算。如今，他更关注成都、重庆、遂宁的房价。

他所在的工厂，在重庆也有一个生产基地，他曾有去重庆工厂上班的打算。但据他了解，如果在重庆上班，同样的岗位，工资可能会低一两千元。

他也留意过遂宁本地的招工信息，这些年遂宁的工厂也越来越多，每年春节后都会举行大型的招聘会。但他没有时间参加，因为每年春节一过，就要急急忙忙赶回工厂。

“如果能在成都或者重庆找份工作，也挺好。”何平说，即便家里有事，他也能说回家就回家，比在广东方便得多。

虽然在广东工厂一直工作了13年，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能选择的依然是进入某家工厂。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 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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