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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的年味

免费算命 宝宝起名 2022-04-13 3 0

有一天,我给一个淘汰很久的手机又充满了电,想整理一下录音机里可能疏漏的排练录音或创作动机,长长的录音列表通过蓝牙音箱一首首播放出来,居然听到一首排练完整,但早就遗忘的作品。这是首叫《还乡》的歌,在这首歌里,我写了一个离乡多年的中年人终于回到故乡的故事:风吹着你的麦田指指点点,你看这陌生的老汉乔装谁家的少年,田埂上信步走来你的故人,疑惑的眼神盘问你来此作甚?

我自己就是二十多年前,从乡间麦田出走的异乡人。这些年来,每到油菜花开或风吹麦浪的季节,就会不自禁地想起故乡的那片风景。它们躲藏在日新月异的城乡建设里,也淹没在一个人浩瀚而苍茫的记忆里,有时候面对它们我会疑惑,究竟自己是那个走失的孩子,还是它们才是那片走失的风景?

异乡人的年味

异乡人初到异乡。天真 摄

歌写完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发布。还乡不易,所有的生涯所有的勇气都要就此收起,如一场风波安定。对异乡人而言,生命最后的仪式可能就是还乡,这个仪式叫落叶归根。

每次快要过年时,广州虽然依旧阳光和煦,地铁里却已挤满还乡的人,大箱小包之外,他们都有相同的装束,各自挽着一件厚厚的羽绒外套。这是去乘高铁或赶飞机的还乡客,数小时之后,他们将在各自的车厢机舱里,穿上挽在手上的外套。窗外天寒,已是故乡风景。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还乡过年了。故乡在异乡人的舌尖上,舌头是通道,滋味入口,就仿佛回了故乡。我的故乡在四川,每年年底,父亲都会给我寄腊肉香肠。

从小到大,腊肉香肠代表了年味儿。

入冬之后,家家户户的腊肉香肠就挑了出来。小时候楼房很少,各家就把腊肉香肠挑在各家屋檐下,乡下就挑在晾晒稻谷的院坝头。跟晾衣服一样,支两个竹三脚,横担一根竹竿,腊肉香肠就晾在上面。竹林溪边山头檐下,有风吹过,腊肉香肠就一摆一摇,摇得肉香四飘。

春节的时候,腊肉香肠是最先上桌的冷盘。四川的春节阴冷得很,等煎炒热菜上桌的时候,腊肉香肠多数时候就凉透了,刚刚还透明的猪油都冻成了白色的凝脂,但是特别适合下酒。当然是白酒,白酒旧时叫烧酒或火酒,不约而同地冒着一股火气。只有火酒的火性才压得住腊肉香肠的冰冷,并且还能吞咽出一种阴阳怪气但很特别的味道来。虽然很多年没能回川过年,这种味道却直至今天,念念不忘。有时候甚至故意把它们晾凉了再下筷,只为了重温那种记忆里独特的滋味。

腊肉香肠的摆盘也是个讲究,首先刀功要好,腊肉要切得又大又薄,上面红红的是瘦肉,下面白白的是肥肉,还有一层金黄的边,那是猪皮——一定要有猪皮,没有猪皮的腊肉好比一个人穿了上衣下装却没穿鞋子,一来不好吃,二来代表了主家的不讲究,端出来有待客不周的嫌疑。忘了从哪一岁开始,突然城里市面上都卖去皮肉了,回锅肉没得搞了!腊肉做出来也不好吃了!于是每到年前,父亲就会跟乡下的三叔打招呼,务必搞多少斤带皮肉做腊肉用。三叔每年都能搞到,用竹背篼背了,赶三十里路的公共汽车,给他的二哥送来。从前雪中送炭,他们哥俩雪中送肉。我想起那时候还青壮的他们哥俩,就会想起现在的我和我哥。我们哥俩天南地北二十年了,已经不可能再雪中送肉,倒是去年巡演上海,回我哥家吃饭,我哥给了我很多我爱吃的老家河鲜野菜的淘宝链接——旧时年月尽过矣,我们已只能在一行行链接里体味弟兄之情了。

香肠则是要斜着切的,这样切出来才又长又好看。

香肠腊肉都切好了,就拼盘摆放。一定要用盘不能用碗,用盘摆出来像一盘菜,用碗装出来就像剩菜。

斜斜的沿着盘子一块块叠上去,一块压一块,这菜就绽放开来了。香肠腊肉连结的花心处,往往会放置猪尾巴,这一盘菜下酒就简直没得摆了。

今年我又收到故乡五妹寄来的几条猪尾巴,我的广东岳母大人很疑惑,这肉这么少有什么吃头呢?对,真的没有吃头,但有啃头。就是因为肉少,所以细细地啃猪尾巴才最是肉香满口,啃一口下一口酒,肉香和酒香就都在只有自己才晓得的嘴巴里了。除此之外还有腊猪肝,有一年家里寄了腊猪肝来,我请一个美食家朋友喝酒品尝,他嘟着嘴闭着眼,嚼得陶然自得浑忘身外。四川的腊猪肝腌制后干爽酥口,吃起来沙沙的,每一粒沙里似乎又都绽放出更多的滋味。但是切腊猪肝相当讲究,切错了不仅影响美感,而且真的会影响口感。今年的腊猪肝是和猪尾巴一起寄来的,我把猪肝煮熟之后,善烹客家菜的岳母大人趁我不备,主动帮我把猪肝切了,她大概延续了客家传统,立刀下切,猪肝一块块就像铜钱。我发图给老家看,表示馈赠已收到,正在品尝。我哥不知道这是我岳母大人切的,看到图觉得我连猪肝都不会切,就教我“猪肝要斜着切,可以切大片点,又好吃又好看”,我回复说是我岳母切的,他就不说话了。

十多年前,父亲还长住四川的时候,每年春节就自己做,然后寄给我哥和我。

除了香肠腊肉之外,父亲还会做一种只有在他手上才吃得着的腊菜,叫肚卷。把猪肚打理好了,撒上薄薄的一层有盐有味的辣椒面,再把猪肚卷起来,用细细的棉线一圈一圈捆扎好,挂起来晾干。吃的时候把线拆掉,跟切香肠一样,斜着用刀,每一片都白白的一圈猪肚,红红的一线辣椒面,吃起来巴适得很。

十多年后,父亲和母亲多数在我哥处陪孙子,就交代家乡的弟妹,每年照样寄给我。只是就不再是他亲手腌制的了,当然也没有肚卷了。

前几天,在我的江湖边小酒馆和贵阳来的朋友喝酒,相同年岁的我们又说起了从前的记忆。朋友说:我们贵阳也有腊肉香肠啊!然后他喝着酱香型的家乡酒欣然回忆起小时候馋腊肉香肠的往事。

他经常和他的小伙伴们事先瞅准一户人家的腊肉香肠,然后一路瞄准飞跑过去,跳起来伸手一薅,脚下不停,“薅到多少是多少”,然后找块野地烧来吃。

我说:“那你不怕人家认识你啊?”

他说:“肯定认识啊!不管了!馋!反正习惯了,回家的时候人家早都在我家等着了!一顿暴打,打完下次继续!”

这个快五十岁的家伙挠着已经长不出头发的光头,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就仿佛那口腊肉香肠还在他嘴里一样。岁月有声,吧唧吧唧。

除了照旧从老家寄来的,今年还有北京的朋友寄来腊肉香肠。北京的朋友是四川眉山人,在京城开着米其林川菜馆,因为眉山是东坡故里,所以川菜馆起名“清欢”,取自东坡那阕著名的《浣溪沙》,“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随包邮件里,他仔细地交待了腊肉的做法,于此可见四川的操作惯例:

㊀腊肉开袋解冻后用火烧一下皮10至30秒;

㊁用热水泡5至10分钟,清洗表面2至3次;

㊂锅内烧开水下腊肉汆2至3分钟捞出腊肉倒掉锅里的水;

㊃锅内重新放水放腊肉,用大火烧开后转为小火煮35分钟捞出食用。

我们乐队的弹拨乐手爱钓鱼,年尾送给我一个看起来像礼品装的手提袋,说是给我的年货——他把他钓的大鱼自己动手腌制了,看起来跟广州干货一条街卖的成色一样。用牛皮纸包好,贴一张大红纸,再用麻绳扎了。红纸上用毛笔写着:匡扶天真,年年有余。匡是我的姓,天真是我夫人的号,有余是因为我的名。前四字表彰我年来的成绩,后四字则是基于前四字的善果,弟兄间的戏谑与祝福都在里面了。

异乡人的年味

弹拨乐手送我的年货,正好加进了我们夫妻的名字。

这些都是要过年的前奏。一到过年,都会这样想想故乡念念亲人,那些风雨同路的朋友,那些反正也走不完的还乡路。满桌杯盘,回首嫣然。坐下来倒杯故乡的酒,拈一筷老家的菜,淡然萦怀,安之如故。

在《还乡》的最后,我描述了这样一幅场景:去乡的人在三十年外,风浪乱衣摆,陌路上的人们殷殷相问,你从哪里来?还乡的人在三十里外,戴星月归来,沿途的孩儿们追逐着问,你从哪里来?

这是想象中多年以后的自己势将遇见的场景,为了避免现实中儿童相见不相识的尴尬,我应该描述得更细致些,让这个还乡客提着一条腊肉一挂香肠,麻辣香飘,田野含笑。如此,他们就该知道我从哪里来了吧?(本文作者为秘密后院乐队主创。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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