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
回忆像孩子一样,也爱玩捉迷藏的游戏。它会躲藏起来。它爱献媚奉承,爱梳妆打扮,而且常常并非迫不得已。它与记忆相悖,与举止迂腐、老爱争个是非曲直的记忆相悖。你若是缠着它,向它提问,回忆就像一颗要剥皮的洋葱。洋葱剥了皮你才能发现,那里面字母挨字母都写着些什么:很少有明白无误的时候,经常是镜像里的反字,或者就是其他形式的谜团。
——君特·格拉斯《剥洋葱》
一、但泽圣心教堂,回忆开始捉迷藏
2005年4月19日,礼拜二,一个充满巧合的日子。951年前的这一天,中世纪最伟大的德籍教皇利奥九世辞世。951年后的这一天,梵蒂冈又迎来了一位德籍主人。
这一天,西斯廷教堂的烟囱里冒出了白烟,圣彼得大教堂的钟声敲响,聚在圣彼得广场的人群一阵躁动,天主教世界大事已决。已故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葬礼弥撒的主持者、78岁的枢机主教约瑟夫·拉青格,经密室会议四轮投票后脱颖而出,当选新任教皇,宗号本笃十六世。
本笃十六世
4月24日,本笃十六世正式就任,历时22天的宗座出缺终告结束。当天,他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阳台上,首次以教皇身份与十多万信众见面。在仰望他的人眼中,天主在人间的新任替身是一位行动略显迟疑、举止有些扭捏的老人,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合适的肢体语言向教友致谢。他的谦逊、羞涩和腼腆,与他所担任的最高圣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本笃十六世是自哈德良六世之后近500年来第一位说德语的教皇,也是第二位非意大利裔的教皇——第一位是他的前任、波兰籍的约翰·保罗二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拿本笃十六世与约翰·保罗二世对比,是媒体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赞赏本笃十六世是一位博学多识、著作等身、造诣不凡的神学家。与之相伴的担忧是,他能否维系梵蒂冈在全球各领域的广泛影响力,这在相当程度上仰赖约翰·保罗二世的铁腕治理。
不过,在本笃十六世的祖国尤其是他的故乡巴伐利亚,人们的态度要单纯得多。约瑟夫·拉青格当选教皇的消息,以亨德尔的《哈利路亚》为背景音在电台播送,信徒聚在慕尼黑市政厅前高呼“我们的教皇”,教友在传颂着他晋牧时所选择的格言“真理的伙伴”。
同胞们对约瑟夫·拉青格(Joseph Aloisius Ratzinger)当选教皇如此欢欣鼓舞,有一个不便明说的理由:在二战结束60年后,由一位德国人替基督保管天国的钥匙,意味着戴在德意志民族心头的历史枷锁终可打开,卸下。事实上,约瑟夫·拉青格就是二战的亲历者。战争结束那一年,他18岁。
18岁,一个拥有健全理智的年龄;60年,一段能让回忆躲进隧道深处的时间。
在约瑟夫·拉青格当选教皇几周后,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格但斯克。这是一座现在属于波兰、曾经属于德国,格拉斯成长的年代归属未定的城市。在归属未定的年代,格但斯克叫但泽,国际政治术语叫“但泽自由市”。但泽,是格拉斯长篇小说处女作《铁皮鼓》的故事发生地。格拉斯此行,是带文学界的朋友来打卡《铁皮鼓》中提到的几处地标,圣心教堂自然不容错过。
君特·格拉斯
圣心教堂是一座新哥特风格的砖砌建筑。圣母佑护,这座老旧的教堂得以在二战炮火中劫后余生。在《铁皮鼓》里,圣心教堂是侏儒奥斯卡出生受洗的地方。妈妈在世时,每周六都会带着奥斯卡去做礼拜。教堂内的圣母玛利亚祭坛在小说中被描写得细致入微,祭坛上有童贞圣母和童子耶稣的塑像。有一次,当妈妈在告解厅向神父忏悔时,奥斯卡爬上祭坛台阶,踩着云带基座,将铁皮鼓挂在了耶稣的脖子上,闯下大祸。这是《铁皮鼓》里最具有隐喻色彩的桥段,暗示了奥斯卡同圣子之间的某种关联。也许,同圣子有关联的不仅仅是奥斯卡,谁知道呢?
回到现实。当格拉斯带着朋友们走进圣心教堂的时候,他发现《铁皮鼓》里关键的道具圣母玛利亚祭坛不见了,代之以更具波罗的海风格的维尔纽斯圣母像,她头上镀金的光环,光芒四射,吸引着虔诚的波兰人。而在维尔纽斯圣母像一侧,神龛的烛光背后,两幅照片跃入了格拉斯的眼帘。照片的摆放显得煞有介事,左边的那幅是刚刚辞世的前任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右边的那幅是刚刚当选的现任教皇本笃十六世。
生于长于格但斯克的德国作家格拉斯,此时此刻有些恍惚,眩晕源自他身份的扭曲。作为格但斯克人,他可以像当地信徒那样,称约翰·保罗二世为“我们的教皇”。作为德国人,他也可以像同行的文学界朋友那样,称本笃十六世为“我们的教皇”。
两位教皇都与格拉斯有关。不过,格拉斯把更多的关注留给了本笃十六世。因为本笃十六世不但是格拉斯的同胞,还是他的同龄人。两人都出生于1927年,本笃十六世生日是4月16日,格拉斯生日是10月16日,教皇比作家大了恰好六个月,不多不少。多巧的事啊。
约瑟夫·拉青格的出生地
在圣心教堂,作家第一次如此严肃而审慎地同教皇对视,照片上那位羞涩而扭捏的老人是他熟悉的陌生人。格拉斯熟悉的表情,不是羞涩而扭捏,而是深思熟虑又狂热偏激,细致周到又温柔亲切,有着救世主的神韵。
回忆开始了捉迷藏游戏,它躲到了60年前。1945年,二战结束的那一年,两人都18岁的那一年。有把握的推测是,在本笃十六世生日之后、格拉斯生日之前,在此期间,大约、可能、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
寻访圣心教堂几天后,格拉斯的记忆闸门打开,挑起话题的是同行的妹妹瓦尔特劳德。这位政治上左倾的退休助产士,显然对新选出的教皇不以为然:“哪怕他(本笃十六世)是德国人,我也高兴不起来。要是这次选出一个巴西红衣主教,或者一个非洲的主教就好了……”
妹妹对本笃十六世有什么误会吗?格拉斯觉得有必要正本清源,还原一个真实的“我们的教皇”。他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资格,因为他对本笃十六世知根知底。好吧,那就从头说起吧。
1945年,二战欧洲战事结束不久,美军设在慕尼黑附近的巴特艾布灵露天战俘营里,数千名德国战俘正饱受虱子和饥饿的折磨,其中就包括18岁的君特·格拉斯。在战俘营里,格拉斯结识了一位同龄的伙伴。两个孩子经常在一起仰望星空,远眺阿尔卑斯山,下雨天他们会一起奔到帆布帐篷下躲雨,像猴山上猴子那样相互帮着挠后背的痒痒,肚子饿了他们会分食同一袋荷兰芹菜籽充饥。在格拉斯看来,这位伙伴是一个怪物。跟战俘营里其他欲火焚身的男孩子不同,怪物对姑娘没有丝毫兴趣,他早早地将自己奉献给了上帝,信仰之坚定犹如诺曼底防线。他不时入定的样子似乎把尘世喜怒都抛诸脑后,他凝神沉思的问题是圣灵之爱如何将圣父圣子合而为一。哦对了,这位伙伴是巴伐利亚当地人,他叫约瑟夫·拉青格。
格拉斯以他特有的谨慎又客观的语气述说着往事。可笑的是,听众并未目瞪口呆,而是轻描淡写地一通嘲讽:“这又是你杜撰的故事吧,小时候你就这样哄过妈妈。”妹妹的不屑,让格拉斯有些无奈,他嘴里喃喃着“真的,是真的”。
为了增加讲述的可信度,格拉斯以《图片报》关于本笃十六世早年经历的报道来作证。然而,谁又能保证格拉斯不是看了《图片报》后将自己塞进了本笃十六世的故事里?作家怎么看都像是在蹭教皇的热度,更何况,利用有限事实进行虚构,嫁接经验,合理夸张,正是作家所擅长的。妹妹的怀疑就是基于此。
兄妹两人,谁都不愿让步,又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达成的脆弱共识是:君特·格拉斯与约瑟夫·拉青格,是巴特艾布灵成千上万名战俘中的两个。
这是真的。二战结束的那一年,教皇和作家都被美军俘虏过,都关押在巴特艾布灵战俘营。教皇于1997年出版的自传《里程碑》里作了陈述,而作家于2005年重游故乡格但斯克时尚未将自己的经历公之于众。
坦白的时间很快就会到来。
二、战俘营,字母挨着字母都说了啥
2006年8月,格拉斯回忆录《剥洋葱》出版。他把一年前对妹妹说的话,说给了全世界听。于是,“德国良心”的人设垮塌。
这部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作品,涵盖了格拉斯从12岁至32岁的经历。他在巴特艾布灵战俘营的事,就在这个区间里。格拉斯当过美军的俘虏,但看点不在于此,公众关注的是他因何进了战俘营:他承认在二战中曾参加过党卫军。格拉斯在书中首次披露:1943年,他自愿报名参加潜艇部队,未被录取;1944年9月,他被征召进入德国国防军,并于1945年初被编入党卫军第十装甲师,直到当年5月中旬在玛丽浴场野战医院被美军收押。为此,《明镜》周刊派出了一个15人的采编团队,对作家回忆录中所叙述的个人历史,特别是在党卫军第十装甲师的参战史,进行了地毯式的核查。所述属实。
作家凭罕见的道德勇气说出了心中埋藏60年的秘密,也进行了真诚的道歉和反思。其实,这位前党卫军士兵在战争中并未放过一枪一弹。可人们的理解是反向的。作为一位喋喋不休的说教者,对于自己所干的龌龊事,居然隐瞒了60年!问题大了。针对《剥洋葱》的口诛笔伐铺天盖地,批评声讨不绝于耳,直到2015年格拉斯进入坟墓,他耳根才得以清净。
《剥洋葱》
在这场灵魂拷问中,书中另一个重要看点被忽略了,在巴特艾布灵战俘营与作家朝夕相处的伙伴约瑟夫·拉青格。他在战俘营的经历,更早就得到了档案的确认。他们都是历史的人质,而一位人质对另一位人质记忆犹新,虽然在回忆时他的口气并不那么自信。
《剥洋葱》是以格拉斯童年的结束作为故事的起点,所以在讲述上他葆有孩子的好奇心。他说:“无论是现如今,还是在前些年,用第三人称把自己伪装起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
以下,是格拉斯用第三人称玩的一场叙事游戏——
唉,要是他这会儿手头就有骰子筒和三枚骨制骰子就好了!不过,那是战后不久他才到手的东西。在巴特艾布灵战俘营里,他会和一名同龄伙伴掷骰子预卜未来。伙伴名叫约瑟夫,是个目标明确的天主教徒,打定主意要当神甫,当主教,甚至红衣主教……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而且刚开始就乱作一团。在这儿,在黑咕隆咚的森林里,没它什么事。
游戏中的“这会儿”不是格拉斯当了战俘那会儿,而是此前,柏林被攻克前,他作为党卫军第十装甲师一名被打散了的士兵与苏军遭遇的时候;游戏中的“这儿”也不在巴特艾布灵,而在科特布斯城外。
正是在科特布斯城外这片黑咕隆咚的森林里,格拉斯碰到了他生命中的恩主,一个比他大几岁、矮几公分,操着柏林口音的一等兵。而正是这位老兵,带着瑟瑟发抖的格拉斯走出绝境。老兵自己的双腿却在苏军的炮击中被弹片撕烂,他对生瓜蛋子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摸摸他的裤裆,看看证明他男子汉气概的那家伙儿还在不在。
在野战医院,格拉斯与恩主因伤情轻重不同而被分头派送,从此再未相见。后头的故事,发生在巴特艾布灵战俘营,未来的作家和未来的教皇正在此处玩着掷骰子游戏。掷骰子,似乎是吸引作家走向记忆深处的一簇若隐若现的萤火。当初,它们被用来预卜未来。
预卜未来的道具,一只皮骰子筒和三枚象牙骰子,是格拉斯用几枚纪念别针换来的。骰子立方体的形状和一到六的数字,推算出关于那位同龄男孩更多的参数:他写诗,他志向宏大,他肚子总咕咕叫,他长了一身的虱子,他一口地道的巴伐利亚德语,他和格拉斯经常谈上帝和世道,他和格拉斯一样也曾当过弥撒助手,还有,他叫拉青格!
在格拉斯的回忆里,他和拉青格算得上患难之交,亲密无间的程度,犹如《剥洋葱》书页里的单词,字母挨着字母。
字母挨着字母都说了点啥?他们在掷骰子赌他们的明天。拉青格总是试图规劝格拉斯,态度坚定,但柔声细语,温和亲切,让格拉斯难以忘怀。抱歉,在讲述战俘营往事时,作家有些絮絮叨叨——
我想成为这个,他想成为那个。
我说真理有许多,他说真理只有这一个。
我说我不再相信任何事,他左一个教条右一个教条。
我喊道:“约瑟夫,你可能想当异端裁判所的大审判官或者有更大的抱负吧。”
他掷的点越来越大,掷骰子时还援引圣奥古斯丁的话,好像其拉丁文版的信纲就摆在他面前。
就这样,我们日复一日地聊天,掷骰子,直到有一天他获释。
拉青格获释的时间是1945年6月19日,当日搭乘一辆运牛奶的卡车回到了家乡特劳恩施泰因,他的自传《里程碑》里就此有清晰记载。这么算来,教皇与作家在战俘营里共处的日子应该有一个月出头,一段足以在人的脑海里烙下深刻印记的时间。
不知何故,教皇关于战俘营的回忆里,并没有作家的影子。
约瑟夫·拉青格跟君特·格拉斯差不多的时间,也就是1945年5月中旬来到巴特艾布灵。此前一个月的经历,对于拉青格来说,虽不像格拉斯那样九死一生,却也不乏惊险瞬间。
4月16日,拉青格在18岁生日当天被征召入伍,部队就是他曾经受训过的防空团。防空团驻守慕尼黑郊外的宝马汽车厂,负责保卫此处仅有的几条百舌鸟战机引擎生产线。对于出生于虔诚天主教家庭的拉青格而言,入伍后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因为杀人与他的宗教观念背道而驰。他那当警察的父亲,就是因在公开场合对希特勒有不敬之词而被贬黜,成了乡村邮递员。
战争是人类的罪,救赎的方法是跑。希特勒自杀的消息,坚定了拉青格的信念: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
5月初,他采取行动。拉青格选择了一条事先踩过点的道路,但在关键的出入口,党卫军还是设了卡,他们奉命射杀任何一个敢于开小差的士兵,路旁的树杆和灯柱上吊着拉青格的前辈们。这血腥的一幕,从东线败退的格拉斯更为熟悉。拉青格显然要比格拉斯幸运一些,执勤的党卫军士兵同逃兵一样受够了战争。当拉青格在胸前画十字、心中默念“我主救我”时,救他的却是拦住他的人。党卫军士兵替逃兵找了一个放行他的理由,“伙计,你受伤了,呐,你左臂。”拉青格这才想起,自己手臂上吊着绷带,那是被高射炮转向器磕破的。党卫军士兵给逃兵的临别赠言是:继续。
拉青格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特劳恩施泰因的那处农庄,父母用“全能的上帝,我们赞美你”来欢迎他。危险却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三天后,一位来自柏林的空军军士长来到拉青格家。此人信奉一种奇怪的逻辑:德意志帝国并不会因为希特勒的死而衰亡。拉青格的父亲同军士长大吵一通,不可思议,退休的乡村邮递员竟然说服了军士长。又过了几天,两位党卫军残兵跑到农庄避难,他们查询了拉青格的身份,按规定他们可以将逃兵就地正法。这一次,“全能的上帝”保护了未来的教皇,两位党卫军士兵并没有执行军法,次日神秘失踪。
终于,在5月10日左右,拉青格一家等来了大洋彼岸的救星。美军来了,不但来了,还住下了。他们不嫌弃拉青格家农庄的破旧,将此设为驻军的指挥所。随后,几个美军小兵发现主人家有一位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接着他们又找到了青年穿过的制服。
妥了,一位提着脑袋逃离德国军队的青年,最终被美军成功抓获。等待他的,是巴特艾布灵的露天战俘营。
拉青格邹巴巴的挎包里,塞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用来写诗,和记录在战俘营里每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份记录,成为他自传《里程碑》的一手素材。战俘营是自传的第四章,标题叫《兵役和监禁》。拉青格又说了点啥?他提到了糟糕的伙食,每顿饭一勺菜汤和一片面包;他也提到了恶劣的天气,人们都跑到帆布帐篷下躲雨;还有就是与神没完没了的私语、勾兑……
然而在教皇版本的战俘营往事里,没提到过掷骰子游戏,也没提到过那位陪他掷骰子的同龄人君特·格拉斯,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究竟是教皇忽略或者遗忘了那位曾陪他玩掷骰子游戏的伙伴,还是一切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一个谜。由于这个谜,格拉斯在《剥洋葱》中的讲述成了一个突兀而可疑的孤证。
格拉斯要比拉青格晚释放几个月,他没有确定的家庭住址。这几个月里,他曾听到过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消息:因为他的故乡但泽由苏军占领,美军有可能将他移送到苏联的战俘营。大家都懂,倘若如此,将会怎样。但上苍决定善待秉性纯良的格拉斯,他没被送到西伯利亚,而是被送到了英军看守的劳改营。没几天,格拉斯被正式释放,大约是在他18岁生日时,或许稍晚一些。
自由的代价是无家可归,格拉斯获释后流浪了一段时间。1946年夏天,他曾去寻访拉青格。不巧,当格拉斯来到特劳恩施泰因的那处农庄,拉青格已经前往慕尼黑。格拉斯有些沮丧又有些羡慕地写道:“他有可能已待在一所神学院里,努力适应经院哲学的紧身衣。他以一分的成绩通过了所有考试,而我却……”
完全正确。拉青格此时正在慕尼黑天主教神学院深造,他的生活比格拉斯更早走上正轨。此后,他们的轨迹再无交错。所以,即便依据格拉斯单方面的说法,约瑟夫·拉青格被释放的那一天,1945年6月19日,也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未来的教皇和未来的作家,就此别过。
三、教皇与作家,人生可以互换吗?
格拉斯笔下,他和拉青格玩掷骰子游戏时会赌各自的前程。格拉斯想当艺术家,拉青格想当主教。他们兴致盎然,像是能互换角色似的。格拉斯和拉青格后来都得偿所愿,只是他们的人生没能互换。分岔点是巴特艾布灵,此处恰似高架上的环岛,出了不同闸道便再也无法并行了。
离开战俘营的头几年,格拉斯的人生路要比拉青格坎坷一些。在慕尼黑天主教神学院,拉青格从图书馆里抱出一摞拉丁文版奥古斯丁文集时,格拉斯正背着行囊沿着莱茵河流浪,行囊里揣着美国人处理给他的棉袄、军裤、羊毛帽子,干粮袋、刮胡刀和银质纪念别针。他像一枚被遗忘在墙角的骰子,无论怎么翻转都拼凑不出属于自己的未来。
从18岁生日到19岁生日,格拉斯用一年的时间为“颠沛流离”作了注脚。他干过农活、做过黑市交易、当过矿山挂钩工、上过几天高中课程,还兼职帮人看过手相。他去找过拉青格,扑了个空,但在另一位战俘营朋友“刚果”家里栖身了一段日子。相形之下,拉青格的作息要单调些。同一时间段,他为《论三位一体》和《论自由意志》做了好几本阅读笔记。就像格拉斯凭空猜测的,他所有科目的考试,都拿到了一分。拉青格是一个为挑战晦涩理论和烧脑逻辑而度身定制的人,唯有神学和哲学的难度匹配他的天赋。
当然,格拉斯也并非一无所获。这一年,他有了生平第一次性体验,女方是一位怀孕农妇的小姑子,孕妇原本是请他来算命的。还有,在19岁生日后不久,他意外得到了家人的消息。那时,他在矿山打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寻人墙上长长的名单里,发现了一个远亲的名字。远亲全家刚从波兰被驱逐到德国,住在吕贝克。格莱斯很快给远亲去信,然后,他知道了父母和妹妹的下落,以及故乡但泽的结局。
1945年3月,格拉斯还在党卫军第十装甲师受训时,但泽就被苏军攻克。战争结束,德裔居民被从这座城市清空。但泽已经改名格但斯克,故乡不复存在。幸运的是,格拉斯的父母和妹妹在战火中活了下来,他们迁居到科隆。故乡没了,但家还在。团聚的日子,是1946年临近圣诞节的某一天。别离两年又三个月后,一家四口在科隆附近的一个火车站重逢。等着格拉斯的,是已然长大的妹妹、万分激动的父亲和忧郁憔悴的母亲。战前,母亲海伦妮是个豁达开朗的女人。母子相拥之时,儿子尚不知晓,但泽被攻克后母亲曾被苏军士兵轮奸。二战期间,与格拉斯母亲有着相同遭遇的德国妇女有近200万。格拉斯母亲是万千受害者之一,也是背景极其独特的一位,她并不属于德意志民族,而是西斯拉夫的卡舒贝人。
尽管生活依然艰难,城市满目疮痍,但回归家庭的格拉斯,就是进了骰子筒的骰子,渐渐运转如常。他开始追逐当初掷骰子时的梦想,对,搞艺术。
缪斯的请柬两年后到来。1948年,格拉斯被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版画和雕塑专业录取。由此,他开始了在这座莱茵古城的“石匠生活”。跟人们印象中的艺术生一样,格拉斯的大学生活,除了专业的绘画和雕刻训练,恋爱和游历也是必修课。恋爱和游历之间,有一种简答粗暴的因果关系:为给苦涩的第一段恋情疗伤,他游历了意大利;亚平宁之行,令他对法国有了更多憧憬;而在巴黎之行的归途中,他邂逅了第一任妻子。那是1952年。
格拉斯第一任妻子叫安娜·施瓦茨,瑞士人,富裕人家的丫头,一心想去柏林学习现代舞。格拉斯追随施瓦茨来到柏林,并用战俘营里学来的厨艺征服了舞蹈家。1954年4月20日,两人步入婚姻殿堂。施瓦茨的嫁妆,包括她父亲收藏的一柜子经典书籍,和一台莱特拉牌手提打字机。这让格拉斯的艺术之路节外生枝。婚后,格拉斯尝试着用这台打字机进行文学创作,先是诗歌,接着剧本,再往后是小说,一发而不可收。一把骰子掷出了三个六。
与此同时,拉青格的那把骰子倒有点先扬后抑。1951年夏天,格拉斯在意大利瞎逛时,拉青格获得博士学位,并与哥哥乔治·拉青格一起晋铎。1952年夏天,格拉斯在巴黎转悠时,拉青格谋得了弗赖辛神学院的教职,并着手撰写大学授课资格所必备的博士后论文。本来挺顺的事,问题却恰恰出在拉青格最拿手的论文上。他研究的课题是圣博纳文图拉的神秘主义,而当时主导神学界的是新经院哲学。他的论文没能及格,教职搁浅。更大的麻烦是,他年逾古稀的父母已经变卖了特劳恩施泰因的家产,搬来与他同住。拉青格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他满怀热诚重砌炉灶,但再次提交的论文被评审官更轻易地打了回票。折磨人的拉锯,一直持续到1955年。在《里程碑》里,拉青格用一整章的篇幅来交代这段难以启齿的往事,他说“那是一个缠绕着我的梦魇”。
当然,作为德国天主教神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区区一篇论文遮蔽不了拉青格的光芒。在瑞士神学家汉斯·孔等人的推荐下,他接连收到了波恩、慕尼黑和图宾根等地神学院的聘书。他的名声超出了学术圈子,教廷已经在关注他。
事后看来,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格拉斯和拉青格的事业都踩足了油门。格拉斯似乎提速得更早一些,他人生的起飞,源自1956年夏天一个荒谬的想法:他要去巴黎,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找到合适的第一句话。妻子施瓦茨不由分说,打消了去苏联的念头,夫唱妇随移居巴黎。在意大利广场附近的一处地下室,格拉斯用莱特拉牌打字机码下了“供词:本人系疗养与护理院的居住者……”1948年,在“四七社”的聚会上,他以这句话开头朗诵了小说的前两章,荣膺年度大奖,奖金4500马克。1959年,小说在法兰克福书展首发,一炮走红。这就是《铁皮鼓》的由来。
《铁皮鼓》
过了两年,《猫与鼠》出版;又过了两年,《狗年月》问世。《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年月》,合称为《但泽三部曲》。《但泽三部曲》奠定了格拉斯在文坛的地位,“在世的最伟大德语作家”的头衔为他置备好了。
格拉斯写《狗年月》时,另一位的人生也挂了五档。1962年10月,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召开,拉青格作为科隆大主教约瑟夫·弗林斯枢机的顾问与会。在会议上,他作为神学界新锐,严厉批评了僵化的经院主义,并主笔撰写了《教会宪章》的关键部分,名噪一时。会议发起人之一、在会议期间当选的教皇保罗六世,也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35岁的年轻人。保罗六世欣赏拉青格的,不是他的改革主张,而是他在学术上激进的同时又对教礼改革持谨慎乃至保守的态度。这是担任圣职难能可贵的品格。保罗六世将欣赏化作了实际的提携,一系列耀眼的职位在拉青格眼前铺成了向上的阶梯,阶梯的顶端是未来的本笃十六世。
如果以35岁划一条线,无论对拉青格还是对格拉斯都大体有效。35岁时,他们在各自领域的地位已无可动摇,势头不可阻挡。重要的是,他们都进入了公共视野,成为公众人物。从此以后,他们的履历甚至无需专门阅读传记,只消根据时间线检索新闻中两人的名字。
如果愿意,两人完全可以通过报纸了解对方的情况。或许,当格拉斯在报纸上读到拉青格的名字,会悄悄地停留。拉青格在报纸上读到格拉斯的名字,是否会琢磨一番?格拉斯于他,究竟是熟悉的陌生人还是陌生人?问号打在通往天梯的路上。
拉青格是“真理的伙伴”,对于战俘营里的伙伴,只在孤证中成立的伙伴,他从未作过任何回应,也从未有过任何互动。哪怕2006年格拉斯的《剥洋葱》引起轩然大波,他依然保持沉默。莫非这是专属天国的“高贵的冷漠”?人间无从知晓。
本笃十六世是600年来首个主动退位的教皇。2013年2月,本笃十六世宣布因身体原因辞去教皇一职,接替他的是原布宜诺斯艾利斯总主教、圣洛伦索队球迷豪尔赫·马里奥·贝尔格里奥,宗号方济各。退位当日,本笃十六世在罗马市郊的夏宫岗道尔夫堡向信众发表演讲。他说,他只是一名在朝圣路上开启最后一程的朝圣者。
约瑟夫·拉青格踏上最后一程朝圣路,迄今已有七年。想必,他是心无旁骛的。只有上帝和死亡永恒,荣休教皇同时走向两者,拥抱两者。
君特·格拉斯墓地
而红尘之中,喜乐与悲愁,自行翻滚。本笃十六世退位两年后,2015年4月,君特·格拉斯在德国城市吕贝克的一家医院去世。在人生的告别之作《格林的词语》末尾,他莫名地写道:周围越来越安静,我们是自我娱乐者,但我们知道,与此同时,时间是如何嘀嗒嘀嗒走过。
时间嘀嗒走过的路途中,会在1945年6月的巴特艾布灵标记一下吗?铁丝网围住的战俘营里,两个18岁的孩子,在玩掷骰子游戏。
参考书目:
《剥洋葱》,君特·格拉斯著,译林出版社2008年1月版
《铁皮鼓》,君特·格拉斯著,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3月版
《君特·格拉斯传》,李强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6年4月版
《四七社》,赫尔穆特·伯蒂格著,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5月版
《里程碑:回忆录1927-1977》,约瑟夫·拉青格著,依纳爵出版社1998年3月版
《圣徒与罪人》,埃蒙·达菲著,商务印书馆2018年7月版
《罗马教皇列传》,刘明翰著,东方出版社1995年11月版
《当代天主教》,傅乐安主编,东方出版社1996年6月版
《战后欧洲史》,托尼·朱特著,新星出版社2010年1月版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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