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中华民族全面抗战开始。

佟麟阁在军事会议上慷慨陈词：

“中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日寇进犯，我军首当其冲。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荣辱系于一人者轻，而系于国家民族者重。国家多难，军人应当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从那时开始，佟麟阁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图｜中国军队紧急奔赴卢沟桥战场

7月28日凌晨，日军主力在21架飞机和40门大炮的掩护之下，突然朝毗邻卢沟桥的南苑乡围攻。

南苑防守脆弱，佟麟阁和赵登禹的军队刚刚在这里会合，战争没过多久，二十九军死伤惨重，佟麟阁腿上受伤，4名卫兵只剩下1人。下午2点，南苑防御工事被毁殆尽，通讯设备全部被炸毁，军队秩序一片混乱，佟麟阁下令撤退，以保存实力。

撤退的部队渡过凉水河，又遇到日军，与之激战。日军战机向他们扔下密集的炸弹，佟麟阁被炸伤了头部。

战士们都跑散了，侥幸活下来的卫兵高弘锡翻身下马，将佟麟阁背起来离开现场，躲进了高粱地里面。

当时正逢雨季，高粱地里都是泥潭，高弘锡背着佟麟阁艰难地走在泥水里面。

佟麟阁身受重伤，一声"疼"都没有喊过，高弘锡本以为他伤势不是很重，想到前面的青纱帐找一个瓜棚先包扎一下再继续突围。

图｜日军利用与宋哲元讨价还价时机向关内运兵

正在背行的过程之中，佟麟阁说了一句："我们上当了！"高弘锡不理解佟将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随口应了一声。

他背着佟将军走了一里多路，突然感觉到佟麟阁的头贴在了他的肩膀上。高弘锡颤抖着声音喊了佟将军一声，却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应答了。

高弘锡将佟麟阁慢慢放下，隔着衣服发现他的腹部和腿上有很多处渗出了血。

一代英杰如此悲壮地离开人世，时年仅45岁，他是抗日战争之中，中国军队第一位为国捐躯的高级将领。

高弘锡一边抹着泪一边用手在泥地里扒着，一直扒出了一尺深的坑，他将佟麟阁的遗体放在坑里面，弄了些高粱叶盖在了佟麟阁的脸上，再以双手捧着泥掩埋好。

在此过程之中，附近村里的几个流氓过来抢走了佟麟阁的怀表，被高弘锡呵斥一顿，将怀表要了回来。

为了遗体的安全，高弘锡将佟麟阁身上值钱的照相机、金链子和怀表取下，藏在自己的怀里，独自一人赶到北平城里去找张自忠，请求他赶紧派人将佟将军的遗体带回来。

张自忠派十几名佟麟阁的老部下，带着一个日文翻译，开着一辆红十字会的汽车去搜寻佟麟阁的遗体。

高弘锡则带着佟麟阁的遗物来到了佟家。

图｜日本媒体当时对南苑血战的报道

佟夫人彭静智担心公婆的身体，长子参军不在家中，她让次子佟荣芳和三女儿、四女儿将爷爷奶奶送到佟麟阁的一位好友家避难。

当时在北平城里面就能听见轰隆隆的炮声，日军的飞机时不时从紫禁城上空飞过。彭静智已经两天没有吃好饭了，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儿女们心惊胆战。

听闻佟将军的卫士来了，彭静智赶忙出来相迎。

高弘锡看着彭静智充满期待的眼神，根本不敢告诉她实情，只说佟将军受了重伤，住院了。

他将藏在身上的遗物交给了彭静智，彭静智一看就立刻预感到丈夫已经凶多吉少。

那只怀表非常珍贵，会打点报时，佟麟阁很珍惜，总是随身携带着。如果仅仅是受伤的话，怎么会将这些东西都带回来？

彭静智连连追问高弘锡，高弘锡只能流着泪说出了噩耗。

与此同时，佟麟阁的老部下在夜色之中找了一整夜，一直到7月29日黎明，才在村民的帮助之下找到了佟将军。他们和当地农民用排子车将佟麟阁的遗体送到大道上，再由汽车送到了北平城。

看到佟麟阁遗体的那一瞬间，彭静智再也支撑不住，哭晕了过去。

7月29日凌晨，正在好友家中陪伴爷爷奶奶的三姐弟被家人偷偷喊出来，让他们赶紧回家，但不要告诉爷爷奶奶。

佟荣芳看见三姐将中指上戴的戒指取了下来，强忍着不落泪，他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当他们赶到家中，看到的就是躺在木板床上的父亲的遗体。

图｜佟麟阁

女儿和儿媳为父亲整理遗容，7月的北平非常闷热，佟麟阁的遗体已经面目全非，头上有好几处弹孔，右小臂已经被炸得不完整了。

家人买来大量的冰块放在屋子里，用酒精为他清洗，穿好临时买的寿衣，将他装殓在给佟老爷子准备的棺材里面。

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没有了佟麟阁的保护，佟家大院必然会成为日军最先搜捕的对象。届时不仅无法保护佟将军的遗体，就连子女们的人生安全都不能保障。

彭静智考虑再三，决定将佟麟阁的遗体暂时放在雍和宫东面的柏林寺之中，一家子搬离东四十条40号的佟家大院。

佟麟阁的父母亲笃信佛教，常常去柏林寺烧香，寺里的老方丈和佟家人熟悉，也敬重佟麟阁为国献身的精神。他同意在柏林寺东跨院挖一个坑，将佟麟阁的灵柩掩埋，并临时砌了一个花台掩盖刚刚翻新的泥土。

碑上不能写真名，只能用佟麟阁母亲的姓，写着"先府君胡先生之灵位"。

所有的一切，都在29日晚上紧急完成。

北平沦陷。

冯治安、张自忠等二十九军高级将领在得知佟麟阁牺牲的消息之后抱头痛哭。

7月31日，南京国民政府发布命令，表彰佟麟阁，并追授佟麟阁为陆军上将。

而佟麟阁的儿女们，却在此时不得不将姓改成了"胡"，全家躲进了东交民巷法国医院之中。

几天后，他们偷偷搬到了东裱褙胡同的一座空房子里。

佟荣芳和姐姐曾经偷偷跑回他们原来的家门前，这里果然已经被日军占领，胡同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日本人的车。

图｜佟麟阁将军阵亡后，媒体的相关报道。

佟麟阁长久没有消息，老父母十分担忧，常常询问彭静智。彭静智苦于隐瞒，谎称佟麟阁正在南方和日本人打仗。

1938年7月28日，那是佟麟阁牺牲后第一个忌日。

彭静智一大早买好了酒和点心，为了安全，她和子女们错开时间，走不同的小路来到柏林寺。

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佟麟阁生前的老部下。

他们无声地哭泣着，谁也没有提到佟麟阁的名字，只是对着一个水池烧着纸，焚着香。

后来数年，日军常常来柏林寺之中盘查，老方丈冒着生命危险应对着日本人的问话。

柏林寺的僧众默默守护这个秘密，一直到抗战结束。

抗战8年间，有进步教师、军人、地下共产党员默默资助着佟家，掩护这一家孤儿寡母的安全，但彭静智还是要为一大家子20多口人的生计谋出路。

彭静智是军中人人称赞的"模范夫人"，曾组织随军家属纺纱织布、制作军服。北伐战争之时，她曾经骑着战马，背着还没满三岁的小儿子佟荣芳去给前线送军饷。

现在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彭静智卖掉了佟家几处房产，又想办法买了一台机器，将买来的白线织成袜子拿到街上卖，再买回棒子面保证一家人的口粮，即便如此，孩子们还是常常吃不饱。

二女儿出嫁后，婆家经济条件不错，常常送钱来资助佟家一家。

佟家有一位邻居是一位拉胡琴的老师傅，在知晓了佟家的身份之后十分敬重，后来家中只要是烧了肉做了好菜，都会给佟家的孩子们送来一份。

对6个儿女们来说，父亲身后的哀荣并没有让他们的成长顺风顺水，而是让他们必须面对更多的不公和磨砺。

图｜二十九军将士

佟荣芳刚刚到中学念书，就因为打架被劝退了。那时候学校里东北满洲国的学生都是被歧视的，甚至被同学们讽刺为"留学生"。

同学们知道佟荣芳的身份后，不仅没有对佟荣芳的身世感到同情，反而集体孤立欺负他。

佟荣芳退学之后不想去上学了，只想要抗日去。彭静智舍不得才十几岁的儿子上战场，就将他送到另一所中学去念书。

佟荣芳考上大学后，因为不小心说漏嘴，让同学知道了父亲的身份，有同学找到日伪军警举报，佟荣芳被他们抓起来关了好几天，还遭到了殴打。

彭静智到处托关系救儿子，张之洞的儿子张厚龙是佟荣芳的同学，他愿意帮助佟家找关系救出佟荣芳。但找关系要钱，彭静智就将珍藏的一只金镯子拿出来卖了。

每次提到这只金镯子，佟荣芳就悔恨不已。

佟麟阁和彭静智感情很好，在孩子们的记忆之中，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结婚20周年的时候，佟麟阁专门给妻子准备了结婚纪念日礼物——一副金镯子，上面雕刻着：

"瑞卿夫人，随我廿年，戎马颠簸，历尽艰危。含辛茹苦，风雨同舟。尊老育幼，克勤克俭。镌此数语，以志不忘。凌阁。"

注：佟麟阁真名为"佟凌阁"，"佟麟阁"为当时报纸和表彰误写沿用下来的名字。

当时家中只有这一样值钱的东西了，为了儿子，彭静智只得狠下心，卖了这唯一的念想。

佟麟阁生前经常教育孩子们要有爱国思想，教他们唱《满江红》、《正气歌》，也常常和他们说岳飞和史可法等英雄人物，他说："现在如果多几个岳飞这样的英雄，小日本哪敢如此猖狂？"

那时候北京汽车很少，只要到了星期六，听到胡同里面有汽车的喇叭声，就肯定是佟麟阁回家了。

孩子们会飞奔着跑出家门，争着去拿父亲的皮包和相机，握着他的手，牵着他的衣服。

佟麟阁很关心孩子们的学业，即便孩子们不在身边，他也会让他们定期将作业和习字寄过来，亲自点评之后再寄回去。

就在佟麟阁殉国的当天，他刚刚让人将佟荣芳的大楷作业捎回家中。

曾经，这一大家子也是其乐融融，可如今，英雄的子女却过得如此凄凉。

从监狱里出来的佟荣芳心灰意冷，他坚持要求去重庆抗日，再也不愿留在北平了。

图｜佟荣芳

彭静智拗不过儿子，同意他去抗日。这次也是张厚龙出面帮忙，他专程请佟荣芳吃了一顿饭为他送行，还送了他不少钱。

佟荣芳一路走到了河汉商丘，却因交通阻断被困在那里走不了，也恰好在此时传来了抗战胜利的消息。

没过几天，佟荣芳收到了母亲的来信，让他赶紧回家，政府要给佟麟阁举行国葬。

1946年7月28日，在佟麟阁和赵登禹殉国九年忌日，国民政府给两位将领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和移灵，由李宗仁主祭。

这么多年了，佟家人每年清明、忌日，只能偷偷摸摸带着黄纸来烧，此时此刻，他们才敢扶着灵柩大哭起来。

第二天是赵登禹的移灵日，赵登禹牺牲后，他的妻子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儿女们和母亲一起离开了北平这个伤心地。

因联系不到赵家人，就由佟麟阁的两名儿女为赵登禹将军打幡。

数万名北平的老百姓主动来到街头送一送两位将军。

为纪念抗战先烈，冯玉祥将军致函当时的北平市市长熊斌，提出变更城门街道名称，以彰忠烈。

北平市政府作出了将三条胡同分别改为张自忠路、佟麟阁路和赵登禹路的决定，以永久纪念三位抗日将领。

图｜佟麟阁路

图｜赵登禹路

北平的大街小巷，以官职、爵位、名人姓名命名的并不少，但以近、现代人物姓名命名的只有这三处，这三人都是冯玉祥将军的老部下。

在佟家，佟麟阁的老父母依旧不知情，他们一再追问儿媳为什么抗战已经胜利了佟麟阁还没有回来。彭静智只好拿出一封假信件，念给他们听，让他们安心。

到了后来，两位老人家似乎也能猜到了，家人们不愿去点破，他们也不说，就这样到了解放后，两位老人相继离世。

佟家的孩子们也曾经寻找过柏林寺那位慈悲的方丈，可惜一直都没有找到，也不知方丈的名号。

彭静智一向敬重冯玉祥，对国民党的腐败深恶痛绝。

佟家搬回到东四十条40号之后，彭静智一直秘密帮助北京的中共地下党员，张凤岐（音）、石峙（音）和刘三洋（音）三位战士在解放前一直隐藏在佟家，对外说他们是佟家的司机和仆人。

一次，他们着急给"老家"送药，彭静智就借着给佟麟阁扫墓的时机，开着十一战区司令孙连仲的车，将一车药送到了香山，和共产党接头。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之后，张治中率和谈代表团于4月1日抵达北平，飞机机长贾式良是佟麟阁的义子。贾式良找到佟家人，提议彭静智带着家人一同返回南京。

而彭静智对国民党已经是深恶痛绝，没有同意。

佟麟阁的长女佟凤华和小女儿佟凤洲因为夫家已经南撤，只得和母亲泪别，乘坐飞机离开北平，后来辗转前往台湾。

佟家最大的儿子佟荣萱毕业于冯玉祥西北军的军官学校，抗战胜利后留在军队，曾任驻扎北平的第十一战区司令孙连仲的副官，解放后选择回乡务农。

次子佟荣芳幼年活泼好动，佟麟阁喜欢叫他的小名"小兵"，他也一直在用"佟兵"这个名字。

1955年，佟荣芳从北京医学院药学系毕业，后来分配至北京第二医院，1988年退休，曾任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副主席、北京市政协委员。

二女儿佟凤琴曾在北平艺专师从徐悲鸿学画，后来嫁给了北平麟记汽水公司老板的儿子。夫家家境殷实，在佟家最难的时候，他们给了佟家很大的帮助，佟凤琴一生无儿女，佟荣芳就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过继给了她。

三女儿佟凤鸣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历史系，丈夫熊先煜抗战初期任国民党新八师参谋，解放战争时期在贵州起义，解放后在重庆定居，夫妇俩都是重庆市政协委员。

生活终于回归平静，但还有一件未能确定的事情，佟麟阁的殉难地到底在哪里，佟家人一直想要得到答案。

2005年，北京市档案馆的研究人员查阅了大量抗战资料、档案，终于在馆藏的一份档案之中得到了线索——佟麟阁牺牲地点在时村。

研究人员根据这条线索进入时村深入调查，幸运地找到了三名70多岁的历史见证者。他们看到了当年高弘锡守护佟麟阁将军遗体，取下怀表、手表、项链等遗物。

图｜佟麟阁纪念雕塑

走访者带着录像资料专程去找了佟荣芳，因为遗物可以一一对照上，佟荣芳充分肯定了调查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研究人员也找到了当年二十九军阵亡将士的掩埋地点。

7月5日，北京市档案馆公布了佟将军牺牲的确切地点。

当天，佟荣芳第一次走进了时村。

68年来，他不曾走上父亲牺牲的战场，不忍见到二十九军流血牺牲的地方。此时此刻的他已经80岁了，终于确定了父亲殉国之处，许多历史细节得以恢复，也算是了却了多年佟家人的心愿。

根据亲历那场惨烈战役的时村老村民回忆，当年仅仅是训练班学生的遗体，他们就埋了一二百具。

这些学生之中有一名幸存者名为王延洲，多年后，他专程来找佟荣芳，告诉他："我当时正在南苑受训，给您父亲站过岗。您父亲拍着我的肩说，好好训练，保家卫国。"

此战之后，王延洲受了伤撤到后方，但心中始终记得佟将军的这句话。他怀着为烈士们复仇的心愿，考上黄埔军校和中央空军军官学校，后前往美国受训，成为飞虎队飞行员，在抗战之中曾经打下了5架日本战机。

他找佟荣芳，就是想要告诉佟将军的后人：英雄身死，但他的精神从未陨落。

2009年，佟家的后人们在"双百人物"之中看到了佟麟阁的名字，心情非常激动。

2015年9月，佟荣芳作为著名抗日英烈之子，荣获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

图｜1933年，佟麟阁与夫人彭静智、儿子佟兵的合影。

佟荣芳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那是1933年，佟麟阁41岁，刚刚在张家口就任冯玉祥组织的抗日同盟军第一军军长兼代察哈尔省省主席。

因为6个儿女之中，佟麟阁最是喜欢这个调皮的儿子，彭静智就带着他去张家口看望父亲。三人在照相馆里拍了一张照片，佟麟阁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彭静智看起来幸福而恬淡。

这是佟麟阁和家人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

佟荣芳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只盼能成为爸爸的眼睛，看到我们民族的历史记忆，看到日本民族的历史记忆，看到日本对侵略战争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