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听说山东荣成有一片“天鹅海”,直到我住进传说中的海边农家客栈的时候,才相信这是真的。
那是去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晚上,我们披着凛冽的寒风,快步走下了北京到威海的飞机。
走出候机楼,迎面的海风用寒噤给我们来了一个下马威。我赶紧拉高了羽绒服的拉链,三步并作两步地钻进了汽车。
荣成是个雪窝,头上飘着雪,天地灰蒙蒙的连成一体。马路上的积雪足有二三十公分深。打着前后大灯的汽车开得很慢,不时遇见抛锚的汽车孤零零地撒落在雪道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
“天哪,这么恶劣的天气,哪来天鹅的影子呐!”我心里呐呐地嘟囔道。
汽车好不容易从前行和漂移的相互切换中走完了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平安来到了我们预先订好的农家客栈里。
屋里暖洋洋的,老板娘豆豆奶奶端出了两碗热乎乎的面条,笑眯眯的看着我们连面带汤倒进了肚子里。
吃饱喝足后,身子暖了,几乎冻僵的心瓣也暖了。豆豆爷爷帮我们拎着行李,爬上了预先加热好的炕上。
“早些睡,明早我叫你们起床看天鹅。”他随手帮我们拉上了房门。
真的累了。旅途的疲劳和冰雪路上提心吊胆的精神透支使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
咕咕呱呱的叫声成了起床号
一阵阵“咕咕,呱呱······”的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叫声中夹杂着类似喇叭的声音,由小到大、从远到近,此起彼伏,像一群头一回在合唱队进行和声排练的孩子,完全是各唱各的调。
我猛然意识到这是天鹅的啼叫声,赶忙起床穿衣,拎着相机跑出了大门。
我绕过了门前那排斜顶上堆积着厚厚白雪的“海草屋”,跑到了海边的堤岸上。
天鹅变奏曲
“哇,这么多天鹅呀!”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远处,大群大群的天鹅忙着在C形的海岸线上汇集,它们在白色的浪花中“咕呱咕呱”的唱起了晨曲。东边的天幕刚刚露出黛青色,天空中,一行又一行的天鹅在朦胧的天色和海色中掠过白色的闪光,像一颗颗流星坠入大海。从极目处那座鲸鱼般的山墩后面飞出来的天鹅,在宽阔的海面上斜起身子,停止了煽动翅膀,双脚向下伸直,进入滑翔状态,一个个稳稳当当地降落在泛光的海浪褶皱里。弯弯的海岸线上,变幻着花样的白头浪拍打在越聚越多的天鹅身上,扩展着那条一浪比一浪清晰的白色曲线。
很快,远方那座“鲸鱼”山墩的前额上露出了一道橘黄色的暖光,不一会儿就转换成了红色,血红血红的,渗透了半边天。这时,所有在场的天鹅都兴奋了起来,叫声、闹声和扑腾翅膀的“噗噗”声一下子就把乡村唤醒了。
眨眼之间,好像印象派画家频频地往大自然的画布上涂抹斑斑色彩,黛青、橘黄、鲜红、金黄、亮蓝、透绿,天鹅仙子在天、海、村之间变幻着色调,在多维的舞台上粉墨登场。
拎着相机的摄影爱好者步履匆匆地奔跑在堤岸上,越来越多的长枪短炮对准了拍摄的主体。
当太阳露出大半边脸庞的时候,海面一片金黄。远处,虽是背着光,停泊在山腰的一只木船轮廓已经依稀可辨,船身附近,微微起伏的波浪线上浮动着随波逐流的天鹅,仿佛在海浪上荡着秋千。
云水之间,海堤对面的一艘艘捕捞船威风凛凛地停靠在黄色塔吊的身边,像一个个耿直的山东汉子,守卫着烟墩角这个宁静的家园,
海风扑面而来,夹着融化在朝阳中的丝丝咸味,这是胶东大海特有的味道。
一群兴奋的天鹅从远处赶来,煽动着翅膀进入了我的镜头。我赶紧按下了快门,拍下了第一张“天鹅海”的影像。
一声“滴,滴哩哩哩…”的颤抖音在海面上响起,各自忙活在海面上的天鹅好像听见了冲锋的集结号,浩浩荡荡地朝着浓重胶东口音的号令者游来。
我定睛一看,哈哈,原来喂食的饲养员正是昨天晚上从机场接我们到驻地的司机,他正在抛洒玉米给天鹅喂食。
对着天鹅大军快速行进的SSS路线,“咔嚓咔嚓”按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低音的配乐,奏成了美不胜收的“天堂晨曲”。
师傅笑眯眯的告诉我,因为喜欢,他当上了志愿者,每天早晚在这里各喂一次天鹅,以保证它们的基本食物。不足的营养素天鹅会从海里的幼小生物和大叶藻等植物中自己摄取,游人是绝对禁止随意喂食天鹅的。
烟墩角,是渔村也是天堂
烟墩角村建于明代,顺着山坡地势由上到下一层层向海边延伸,最底部的农舍挨着大海不到10米。海岸线弯弯地延伸到的那座如同鲸鱼入海般的小山丘里。村庄的名字就是以这座山的俗称而命名的。
烟墩是古老的土话,是烽火台的意思。汉代人称为“燧”,明朝人改叫“墩”,这个地名在秦岭一带随处可见。烟墩的主要作用在于兵战。当敌人入侵时烽火台立刻烧起柴草,用烟火向百姓报警和号令军民起来抵御。
豆豆爷爷说,这座山的大名叫“崮山”,紧挨着烟墩角村向陆地
延伸的坡地上有一个“崮山村”。
“先有崮山村,后有烟墩角。”他眯缝起眼睛口述历史。
“是不是靠马路边上有很多海草房的那个村庄?”我急迫的问道。
“是的。他们早早就在现在的地势上建了村庄。我们是后到的这里,这里离海边太近,冷。”
吃完饭,豆豆爷爷带我们去看他家祖上传下来的海草屋。
钻进这些以山石砌墙,海草苫顶的残破不堪平房里,我在赞叹的同时心里直呼可惜。
“这一排海草屋都是我们家的,兄弟几人一人一间。后来天鹅来了,村民以股份制成立了海产加工厂和出海捕捞队,生活条件好了,都搬村里集体建的新房里了,这些房子也就空荒了。”
“这不就成标本了?不可以翻新重建吗?”
“可以改造内部及院子,不可以拆了新建。”
“那村民不种地了吗?”
“种,围着这片海种。海水养殖,出海捕捞,海上牧场,海产品加工。对了,还造船出口韩国和日本。夏天靠海吃饭,冬天护着天鹅旅游,大家越来越富裕了。”
这个令我吃惊的回答颠覆了我根深蒂固的经济学概念。把田种在海上的村民到底是农民还是渔民?在股份制企业中,他们到底算股东、老板、还是工人?村里家家户户所从事的集“吃住行玩”为一身的农家乐生意是主营业务还是旅游副业?
穿行在一排排冬暖夏凉的新老海草屋之间,看着一张张为我们点头让路的真诚笑脸,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记住他们是一群“美丽乡村”的建设者已经足够了。
走出这些布局紧凑的海草屋,一行天鹅从头顶超低空掠过,气浪和声浪搅乱了袅袅升起的炊烟,摇动着农户门前的果树。空中那种优雅和从容的姿势,完全不像远方飞来的客人,倒像是过年回家的孩子和村里出生的顽皮居民。
天鹅海,也有我的故事
来烟墩角之前,我在手机里下载了《天鹅湖》的视频片段,想着有空听听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想对比一下艺术中的天鹅湖和现实世界中的天鹅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视频音乐的旋律很美,童话故事很感人,芭蕾舞的造型和舞者美得让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天鹅海的天鹅也很美,烟墩角村的故事也很感人,天、人、鸟合为一体的造型和舞者同样令人目不转睛。
烟墩角村的天鹅,原本并不是生活在这里,它们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从西伯利亚飞到荣成,第一时间是到自然保护区的湿地报到。那里是规划建设的天鹅之家,是淡水和海水交汇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芦苇和丰富的鱼虾,是越冬大天鹅理想的居住地。
后来,湿地被不小心裹挟进了轰隆隆的城市开发的浪潮,原有的生态平衡被商业吆喝撼动了,天生讲究和胆小的天鹅开始寻找宁静安全的家园,于是小心翼翼地选择了烟墩角。
烟墩角的村民敞开怀抱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精灵,他们给它们喂食,和它们说话,伤了病了抱回家给伤者治疗。说实话,村民们并没有多高的艺术审美水平,更没有条件给这些高贵的客人贵族般的生活待遇,他们有的只是把天鹅当成自己的孩子,任由它们在海湾里自由自在的生活,仅此而已。
大年三十的早上,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我溜达在海边拍摄天鹅众生相,真正近距离观察到了这些可爱的精灵精致生活。
吃饱喝足的天鹅要么成双成对的嬉戏,要么一家一户地相夫教子,要么在礁石旁白的沙地里打呵欠睡觉。分辨成年天鹅还是少年天鹅的方法很简单,成年的羽毛是纯白色的,未成年的全身夹杂着灰色系,年龄越小越达不到色度饱和,羽毛、脚丫都是如此。
天鹅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它们总是成双成对的出现。因此,在这里很容易拍到天鹅“亲吻爱心”和“交颈厮磨”的撩人画面。有趣的是,天鹅爸爸妈妈把头插进翅膀里,悠悠然的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而它们的子女却把脑袋直愣愣的扎进海水下,近乎九十度的翘起双脚和尾翼,潜伏在水中一寸寸地往前推进,去觅食水中的小鱼虾或微细生物。
当几个天鹅家庭围成一圈做游戏的时候,我赶紧跑下淡水河入海口的那堆浅礁石上。
我预感到,好戏就要出场了。
天鹅海神舞
开幕式是主角天鹅站立水面,用力煽动宽阔的翅膀,发出了“咕呱”的叫声。它的身边,几对舞动的翅膀扑腾起一阵阵飞溅的浪花,嘴里开始了叽里呱啦的大合唱。在这组五音不齐的合唱中,几只天鹅妈妈领着孩子们围成半圈,沿着临时舞台的边界变换着C形和S型的队列,令人联想起《天鹅湖》中那场小天鹅的舞曲和淘气的动作。
小天鹅舞曲
猛然,一前一后的两只大天鹅从天而降,用滑翔出场的方式进入了舞台中央。落水之后,煽动几下翅膀进入了剧中的角色。悠然飘动的母子圈里,没有一位成员为高潮的剧情所分心,顶多是不慌不忙地欠一下身子,把通道让给降落的长辈。
偶尔,领唱的大牌会对屡教不会的捣蛋鬼发脾气。它咆哮着跃出水面,冲过去狠狠地咬下这家伙背部的一撮羽毛。当疼得嗷嗷乱叫的角色仓皇出逃之后,海面上漂浮起了一两根洁白的鸿毛,像小船儿在水面上随风摇荡。
演出刚落下帷幕,主角天鹅一前一后的直起身子,脖子笔直伸向前方,双脚向后挺直,“噗噗噗”地煽动了几下翅膀,跃出了水面。紧接着双脚轮换朝前冲跑,直线踩出了一束大于一束的九朵浪花,像一支脱弦的箭射向了天空。这种霸气与潇洒,直惊得我目瞪口呆的,好像被浪花溅到了脸上。
天鹅踏浪舞
一队天鹅从远处向我跟前的浅礁石游来,越游越近,在我跟前莫约五、六米的地方放慢了速度,领头的家长警惕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好家伙!黑白分明的精灵。洁白的羽毛,黑漆漆的小眼睛和大嘴巴、大脚形成呼应。它的脸部镶嵌着鹅黄色面庞,细长的脖子看上去要比壮实的身子略长些。领头鹅看我没有恶意,又试探着向前游了一米,连鼻孔呼出的冒烟气流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说实话,我的心脏也快到嗓子眼了。
我不敢直视它们,眼睛望向远处。它们见状后胆子也越来越大,索性分散到四周的礁石中寻找食物去了。
天鹅公主一摇三摆地走到了我右侧的沙滩上,它抖了一下身子,再转过细长的脖子搭在壮实的背上,一上一下不停地摩挲羽毛。玩累了,它索性把脑袋插在翅膀下,向上缩起一只脚,睡起觉来。
天鹅公主
听村民说,天鹅睡觉的时间只有45秒,到了45秒时会睁开眼睛四处察看,确定没有危险再进入下一个睡觉周期。因此,我每次按下快门的时间不敢超过半分钟,而且必须轻手轻脚。
谢天谢地,当我心满意足的为这群天鹅拍完这组近距离标准照的时候,一众天鹅又优哉游哉地开拔了。
我盖好了相机的镜头盖,斜跨腰上,正准备沿来路折返岸上的时候,糟了!上涨的潮水已经把附近的礁石淹没了,我的脚下只剩一小块高低不齐的孤零零石头。
我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向海堤望去,渴望找到一个可以救我出海滩的志愿者。
没有,原本熙熙攘攘的海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突然醒悟,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上午9点多钟。
我会游泳,这个浅海海滩难不倒我。但是,相机里有成百上千张天鹅的照片,凝聚了自己多年的愿望和一周来的心血,眼看着就要归还大海了。
情急之下,我把相机、镜头、兜里的钱包、钥匙包用塑料袋装好,重新塞进摄影包里,拉上拉链,然后将包包的背带拉长,解下鞋带,把摄影包扎扎实实的捆绑在胸前。
我弯腰从脚边捡了一块小石头,对准了路线上最深的墨绿色水域,抛了下去。
“砰,”石块溅起了一团水花,听到这种声音,我心定了。
当我光脚踩下布满冰碴的海水时,脚板刺骨的冷,牙齿咯咯打颤。那时的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一脚深一脚浅地淌过了十来米齐腰深的海水,爬回到岸上。
谢天谢地,我终于上岸了。尽管双手使劲搓着冰冷的脚板,湿透的裤子衣服已经转瞬变成了冰片。
一群天鹅随涨起的潮水游到了我坐着喘气的堤岸边,冲着我呱呱叫唤。放眼刚才我站立的地方,已经沉入水下。
度过了惊险,我干脆打开手机的《天鹅湖》音乐,听柴可夫斯基神话般的交响曲。看着眼前一幕幕大自然真实版的优雅舞曲,对应的独舞、双人舞、四小天鹅舞、天鹅群舞等等,都伴随着交响乐,出演在烟墩角这片蔚蓝的海面上。
天尽头,那片海
转眼太阳就下山了。
烟墩角海草屋
除夕晚上,房东夫妇在烟台工作的儿子、儿媳领着孙子豆豆回家团聚,客栈里的客人走剩我们夫妻二人。
豆豆爷爷执意要我们和他们全家一起吃年夜饭。他一大早就到烟墩山南部的滩涂上赶海,回家的时候,手上的桶里装上了满满的海鲜。
主人房的炕烧得热乎乎的,坐上去竟然还要加一个棉垫。
“哇,这么丰盛的年夜饭啊!”看着堆满炕桌和炕上香喷喷的饭菜,我们忽然感觉肚子饿了。
豆豆奶奶将一只只撬开外壳的牡蛎放在我们跟前的盘子里,我用筷子捅断连线,沾上芥末,放进嘴里,牛奶般润滑的汁液顿时流满舌尖。芥末直冲鼻道,浑身的细胞都被激活得麻麻酥酥的。
“今天赶海没几个人,他们都在浅滩上拾花蛤、海螺和扇贝。挖海蛎子要穿捕鱼服,走到没腰身的淤泥里才能挖到。”豆豆爷爷指着自己盘子里的牡蛎说。
“快吃快吃,趁热。”一只鲜红的大虾又放进了我的盘子里。
紧接着,扇贝粉丝、清蒸小鲍鱼、海螺、蛏子、鱿鱼卷堆满了我们面前的小碟子,主人手拿一只大脸盆,“哗”的将每个人小盘子里的贝壳倒了进去。
“海参、鲍鱼、对虾、梭子蟹、海带,这些海产品已经由村里统一在近海养殖了,收成的之后就在对面的工厂冷冻或加工成产品,卖到市场上去。”
“那么,村民现在的收入怎么样?”
“一般家家户户都有成员在工厂里做事,他们有一份工资收入。到了年底,就是股份的分红。最大块的收入还是旅游。像我们家有住宿、吃饭、土法加工虾酱、地瓜干、海产品等。”豆豆爷爷把酒杯里的酒倒进了嘴里,自豪的说。
“在集市上卖吗?”
“不用,在网上就卖光了。”
我在心里赞赏电子商务给农民带来的实惠和便利时,豆豆奶奶急忙爬下坑,打开电视柜的抽屉取出了小本子和笔,记下了微信中的订单。
“北京的一位大姐要10瓶虾酱,还要记住给她邮。”
“今年的地瓜干做得不多,还有好多家等着买呢。”
“胶东大包和粘豆包做不过来,一年到头都有人要。”
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盘腿坐在农户的热炕上,听他们谈致富、谈想法、谈明天。
“鲅鱼饺子来啰。”话音未落,一盘热乎乎的饺子摆上了桌子。
鲅鱼饺子是胶东百姓的看家美食,热乎乎的年夜饭让我们在天鹅海的烟墩角村吃出了难忘的记忆。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鹅刚刚开始单独练声的时候,我们坐上了与村民预约的出租车,到成山头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站在靠山临海的长廊上,望着东边从茫茫大海中一蹦一跳地跃上海面的朝阳,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温暖和自豪。
日出天鹅海
大海中那组亓立波涛之中的巨石被太阳一点一点的染红了,天光水色浑然一体,为“天尽头”的三个大字镀上了耀眼的金光。(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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