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钱江晚报
牛年要到了,杭州有什么跟牛有关的地方?
西湖啊,又叫金牛湖,你不晓得么?
真的叫金牛湖啊,我以为趴在涌金门水池里露出牛头牛背的那头金牛只是一个传说。
同事表示自己作为杭州人的孤陋寡闻,可是前一秒还觉得金牛湖说法铁板钉钉的我,有点不太自信了。
同事讲
的没错,金牛湖的传说,从1978年第一版《西湖民间故事》到最近一版,都排在第二篇,在杭州长大的都听过。
再百度一下西湖的别名,有一串,除了常用的西子湖,也有武林水、钱塘湖这种见诸于史载文献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明圣湖,总是跟金牛湖一起出现。
一搜明圣湖,这下不得了——金牛湖居然是个香饽饽,杭州的两个湖都在抢这个名字——一个是西湖,一个是转塘的铜鉴湖。
怎么回事?
这个瓜,要从头理起。
史籍文献中最早提到“明圣湖”的是《钱唐记》,南朝刘宋时钱塘县令刘道真所著。遗憾的是此书早已亡佚。后人只能在一些大型类书以及古籍转引注释中,去寻找“明圣湖”的片言只语。
北魏《水经注》是最早从《钱唐记》引录“明圣湖”条文的文献:县南江侧有明圣湖。父老传言,湖有金牛,古见之,神话不测,湖取名焉。
“金牛湖”为什么会跟“明圣湖”捆绑,答案就在这里——“湖现金牛”是祥瑞,取名“明圣湖”顺理成章。
顺着历史这根藤,再往后摸瓜。
初唐时,文学家、书法家欧阳询与一群小伙伴,编纂了一部综合性类书《艺文类聚》,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官修类书,保存了唐代以前丰富的文献资料,其中就有引《钱塘记》(钱唐到唐朝改为钱塘)——“刘道真《钱塘记》曰:明圣湖在县南,去县三里,父老相传,湖有金牛。”
再到盛唐,有一本专门编给皇家皇子初学专用的读本《初学记》,其中的描述方式更符合青少年阅读——“刘道真《钱塘记》曰:明圣湖在县南。父老相传:湖中有金牛,古尝有见其映宝云泉,照耀流精,神化莫测。遂以明圣为名。”
到了北宋,一批宋代学者奉敕编纂的著名类书《太平御览》更加严谨了——刘道真《钱塘记》曰:明圣湖在县南,去县三里。父老相传有金牛时见,神化莫测,故以明圣垂名。
引录《钱唐记》的,从《水经注》到后三书,都突出了两个相对方位信息,“县南”与“去县三里”。
这里的县,指的当然是钱唐(塘)县。先要弄清楚故县治的位置。
五代后晋的《旧唐书》中记载“贞观六年(632年),(钱塘县治)自州治(在凤凰山)南移于今所”。钱塘县治在“唐贞观六年”前曾在州治以南,这一观点为学界普遍接受。
再考证,刘宋和初唐时的县治,可能在今转塘凌家桥以西一带山麓,因为《水经注》里还提到了能帮助定位县治和明圣湖的地理标识,“县东有定、包诸山,皆西临浙江,水流于两山之间, 江川急浚兼涛……”
定山,在杭州转塘之南。转塘,现在还有定山这个地名。位于州治(凤凰山)以南的转塘,会不会曾是县治的所在地?
在今人看来,钱塘县治在转塘一带似乎有些突兀,其实,在南朝时这里可是钱唐辖境内最繁荣的区域。南朝文人谢灵运、沈约、丘迟、江淹等在述及钱唐经历时皆指向转塘的定山、渔浦及其附近。如谢灵运的《富春渚》“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丘迟的《旦发渔浦潭》、沈约的《早发定山》、江淹的《赤亭渚》。诗人崔国辅在唐开元年间赴会稽任山阴尉时途经钱塘,夜宿转塘范浦后也曾作诗描述转塘一带江景,其中“路转定山绕,塘连范浦横”一句,据说就是“转塘”这一地名的来由。
奚柳芳先生曾对转塘一带的建治条件作了专门的实地调研后确认:转塘的建治条件要优于闸口、九溪一带。
顺藤摸到此处,上述文献对钱塘县治的记载在时间脉络上是顺延的,记述内容之间是相容和互证的。
且听下回分解——抢牛。
(二)
到了南宋,由钱塘湖而来的西湖成为名满天下的山水胜景。特别是皇帝佬儿坐拥杭州,不思汴京后,人们一翻《水经注》,发现里面讲到钱唐县时,居然没有提到钱塘湖,却把明圣湖讲得那么神乎其神,难以理解——怎么可以?!明圣湖就应该是钱塘湖嘛。
第一个搅混水的就是北宋真宗年间的道教人士张君房,曾任钱塘县令。他在任上时,曾作《辨钱塘》,虽已佚失,却埋了个雷,以致他后面的南宋学者吴箕和赵彦卫,在各自的《常谈》和《云麓漫钞》里,把他的那段胡说八道当作“宝典”引用,从而谬种流传。
来看看张君房怎么搅混水的——
在《辨钱塘》里,张君房自称引用了北魏地理学家阚骃所撰的《十三州记》——《十三州记》云:钱湖一名金牛湖,一名明圣湖。旧说云:湖有金牛,遇圣明即见,故有二名。钱湖即本名也。今万松岭下西城第一门题曰钱湖门,可验其实;第二门曰涌金门,即金牛出见之所。
除张君房外,所有之前从《钱唐记》引述“明圣湖”的条文里,都没有“金牛湖”这个地理名称。张君房在偷了人家“明圣湖”的金牛神话后,又为西湖杜撰出一个“金牛湖”地名:称“涌金门”即“金牛出见之所”,故西湖又名“金牛湖”。
张君房开了个头,小伙伴们跟上。
从南宋开始,一些南宋学者再接再励地对西湖“涌金”的新编神话进行渲染,除了民间的,官方修志也加入了——
南宋淳祐年间的《淳祐临安志》,表面上把“西湖”和“明圣湖”各自单独列条,却悄悄地把“明圣湖”的位置从“县南,去县三里”不动声色地“修正”成了“湖在县南二百步”。
袁长渭老师研究铜鉴湖(明圣湖)的相关资料
这处作伪关系重大。因为宋、元、明、清时钱塘县的县治就在钱塘门附近的今教场路一带,“县南二百步”处,即是西湖。
《淳祐临安志》中,还跟了一句“涌金门、涌金池、金牛寺,命名盖以此。”这就是官方敲章认定了,西湖即明圣湖,“涌金门”即金牛神话的发源地。
后来,加上《咸淳临安志》、成化《杭州府志》等引用,后世从此把“明圣湖”和“西湖”混同为一个湖泊。
再后来,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西湖总叙》中更明确“正名”:“西湖,故明圣湖也。汉时,金牛见湖中,人言明圣之瑞,遂称明圣湖。以其介于钱塘也,又称钱塘湖”。
清初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
方興纪要》中也采用这个说法。清代《西湖志》与《湖山便览》等书皆循之,至今更习以为常了,明圣湖就彻底混同成了西湖。
(三)
传说,老百姓都喜欢,这给美好的山水蒙上一层奇异的色彩;皇帝也喜欢,天降祥瑞,这也是上天认可,天命在身。
西湖的涌金传说就这么越传越广,但是总有一些较真的人。
如果翻翻历史就会发现,在北宋徽宗年间, “涌金门”已被改名为没有“金”字的“丰豫门”,取得是“舒服安逸、富盛安乐”之意,应该没道理弃现成的传说不用。
咸淳四年《临安志》附图:宋朝西湖图
再来看看杭州的两位老市长苏白二公。
白居易诗云:“湖号钱唐泻绿油”,西湖曾名钱唐湖,这是白公盖章的了,他在杭的诗文也半点没提到明圣、金牛等字眼。
苏轼治理西湖,列西湖有不可废者五,分别是祈福、用水、粮赋、河运、酒税,其中关于“祈福”是这样讲的:“若一旦堙塞,使蛟龍魚鱉,同為涸轍之鮒”,一点也没有提到所谓的金牛传说(传说称“西湖湖底有金牛,每逢湖水干涸之时,金牛即涌现,吐水将湖注满”)。
到了清代,总算有明白人出来讲话了。
赵一清《西湖非明圣湖辨》批评《西湖游览志》:“抄变其辞,迁就己说,卷峡不相属, 条目不相贯……一误再误, 伊于胡底?”
赵一清,浙江仁和(今杭州城区东)人,学于全祖望(浙东学派重要代表,著名史学家、文学家),从事根柢之学。他否定了西湖为明圣湖,并推断出明圣湖在钱塘定山南乡。
浙江杭州文献:水经注笺刊误(赵一清著·清刻本)
到了清道光咸丰年间,定南乡张家村(今袁浦镇龙池村)出了一个叫张道的文人,他著写了《定乡小识》一书,其中除了引载赵一清“明圣湖不是西湖”的论点论据,又进一步指出:明圣湖强属西湖久矣……湖之在定南濒江处信矣……从有关定山的相关地理位置推理出,铜鉴湖即石湖,石湖即明圣湖,而且当地父老至今有昙山现金牛的传说,“蹊田啮禾,蹄迹宛然,湖去昙山仅半里许。”
与西湖抢牛的另一个湖,终于出现了。
铜鉴糊一期
铜鉴湖位于转塘双浦一带,原湖面约2平方公里,湖区景色秀美,风光旖旎。张道在《定乡小识》里,描述铜鉴湖“湖水清澈,产鱼极肥,红树青林,一川如画”。
乾隆、慧日禅师、范仲淹、苏东坡、白居易、杨万里、朱熹等众多文人墨客,都曾在这一带的湖边山间留下足迹,还有灵山、风水洞这样有故事的风景。
苏东坡有诗句云:“风岩水穴旧闻名,只隔山溪夜不行。溪桥
晓溜浮梅萼,知君系马岩花落。”
铜鉴湖马鞭草盛开
不止是一处名胜,铜鉴湖还是之江地区农业生产灌溉的重要水源,承担着原杭州城防洪排涝调蓄的重要功能。
历史上的铜鉴湖及周边地区还盛产“二宝”,一个是各种野生鱼类,另一个就是著名的西湖莼菜。杭州盛行莼菜,但其实产自西湖的并不多,都是由周边乡镇运贩。近代《中国特产志》也说:“西湖莼菜,以湘湖、上泗为正宗。”
采莼菜的小船和船女
上泗莼菜就产于铜鉴湖。每年4月中旬开始,一直延续到9月中下旬,小船漂荡铜鉴湖水面之上,这已是当地的一道别样风景。
不过,由于钱塘江泥沙淤塞、围湖造田,湖面渐成陆地。特别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铜鉴湖一带已经是“旱季取不到水、雨季排不出水”,一些养殖鱼塘破坏了周边环境。当地村民只能在有点水田的地方种种莼菜,湖面干一点的地方就种菜种稻,湖面也越来越小,曾经风光一绝的铜鉴湖也渐渐被人们淡忘。
铜鉴湖一期实景
2020年9月28日,位于西湖区双浦镇灵山风情小镇内的铜鉴湖公园一期工程结束,还原了古建筑“定南公馆”,并在湖中建筑了多座小岛,新建了长桥、栈道,还设置“花影浮碧”“铜镜映容”“长堤卧波”“古道烟雨”等网红景点。而1.35平方公里的主湖区修复,预计将在2021年底完工。
所以,牛年沾点牛气,我们除了可以去涌金门外,还多了一个去处,西湖区的铜鉴湖。
参考书目:奚柳芳《钱唐故址考》《杭州明圣湖地理考》
特别感谢李汉林为此文做出的贡献
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李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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