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屾淼

就像当年《新华字典》里一个例句说的那样：“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陈景润和徐迟分别在1996年的年头和年尾逝世。

这一理一文，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发表于1978年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相互成就。徐迟这篇作品一经发表，洛阳纸贵，成为报告文学史的名篇，也重新点燃了全国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崇敬。而性格孤僻、不修边幅，数十年埋头数学研究，四十多岁还孑然一身的数学家陈景润，也因为这部作品一举成为那个时代天字第一号的巨星。

《哥德巴赫猜想》

中年宅男陈景润当时的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后来的流量鲜肉。在那个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都要走一天一夜的年代，有外地求爱者来到中科院，当众表示要嫁给陈景润：“我崇拜陈景润，同情陈景润，如果我能一辈子侍候他，那是我的幸福！”

另一名疯狂女粉丝三次跑来北京，找不到地方住，只能在火车站过夜，就为了在图书馆看一眼陈景润的背影。

突如其来的追捧让这位醉心学术、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数学家不知所措，中科院开会时，他忍不住问道：“我收到几麻袋信，其中有几百封情书，我想请教在座的各位领导和各位同志，如何回复？”

如此迷恋一名科学家的情景，到陈景润和徐迟逝世这一年，已经显得有点像上古神话。新的浪潮卷起了新的弄潮儿，新一代孩子的未来梦想中，科学家的位置也逐渐让位于另一个物种——“大老板”。

2008年8月8日，山西省永济市蒲州镇一家茶馆的主人在街边架起大屏幕，用投影播放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视觉中国

光芒

徐迟逝世后不久，作家王小波于1997年4月11日突发心脏病，英年早逝。两人此前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王小波曾写文章揶揄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一个人写自己不懂行的东西，就容易浪漫。”

去世前作为自由职业者的王小波敏锐地感受到，曾经那个崇拜英雄和知识分子、女生会为男生写诗而倾倒、文艺青年还是一个褒义词的理想主义时代，正随着历史车轮不可逆转地远去。因此，当得知外甥姚勇想搞摇滚乐队，当一个穷且愤怒的音乐人时，王小波赶紧劝阻道：“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柴可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万；玛瑞·凯瑞也没在南方的种植园里收过棉花；唱黄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演秋菊的卸了妆一点都不悲惨，她有的是钱……听说她还想嫁个大款。这种种事实说明了一个真理：别人的痛苦才是你艺术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会成为别人的艺术源泉。”

这番话姚勇多少听了进去，毕业后投身当时正热的IT业。几年后，姚勇一度加入“水木年华”乐队做音乐，玩了一年，还是回头继续做软件。听过姚勇音乐作品的人可能不多，但玩过姚勇做的游戏的人肯定不少——《QQ炫舞》虽然被诟病抄袭当年火爆的韩国网游《劲舞团》，却凭借QQ平台在国内强大的用户覆盖能力，最终硬生生把市场从《劲舞团》手里抢了过来。

不过当姚勇在为玩音乐还是做IT纠结之际，QQ尚未存在。打造出QQ的马化腾这一时期仍在寻呼台做技术支持，不过，关注前沿技术的青年小马注意到，由以色列青年维斯格、瓦迪和高德芬格开发的一款叫ICQ的软件，正在成为全球用户量最大的即时通信工具。不久之后，马化腾研发的OICQ——即后来的QQ，成为ICQ的众多仿制品之一。

刚刚告别毕业包分配工作的一代大学生仍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他们所崇拜的时代弄潮儿也有了一批新的面孔——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从事的事业正创造未来。

岁月为糖，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微博@QQ炫舞

美国华裔科创明星杨致远创办的门户网站雅虎，在1997年第三季度市场价值首次超过当时的浏览器巨头网景，成为资本市场瞩目的焦点。

中国互联网产业也迎来了自己的元年，后来的三大华语门户网站——新浪、搜狐和网易相继成立。网易创始人丁磊的网友马化腾看在眼里，也开始着手自立门户的准备，腾讯于1998年11月成立。

成功打开局面，在1997年实现41亿元营业额的通信设备企业华为，在次年颁布了《华为基本法》，创始人任正非在第一条里写道：“华为的追求是在电子信息领域成为世界级领先企业。”

2021年8月4日中国移动&华为5G-Advanced创新产业峰会。/微博@华为中国

财经作家吴晓波后来如此描述这批科创企业：“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自觉地置身于全球化的背景之中，并有着清晰的产权结构，完全摆脱了过去十多年的所有制困扰。”

在1997年全球热映的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里，人们看见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穷小子杰克·道森站在船头高喊：“我们是世界之王！”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人们皆豪情万丈。

前途

2001年9月11日晚，凤凰卫视主播陈晓楠匆忙跑进直播间，开播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没有化妆，请大家原谅，因为现在出了一件很大的事。”陈晓楠身边正襟危坐的主播胡一虎，上半身是笔挺的西装，观众看不到的下半身，则是还没来得及换的休闲短裤。

作为美国黄金时代象征的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被“基地组织”的两架飞机撞成废墟。自珍珠港事件以来从没在本土遭受敌对势力攻击的美国，第一时间出兵阿富汗，随着20万美元一枚的巡航导弹打向塔利班武装20美元一顶的帐篷，新一代世界霸主美国陷入长达20年的反恐战。

前些年气吞万里如虎的互联网新兴企业被互联网金融泡沫淹死了一大半，活下来的仍在泥沼中挣扎。但互联网产业的发展，正肉眼可见地改造着人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

2001年，因发表《三重门》爆红的少年作家韩寒，被央视《对话》节目请去做嘉宾。这期节目几乎从一开始就倒向了对韩寒偏科辍学、狂妄叛逆的激烈批判，一名激动的现场观众指责韩寒缺乏生活阅历，发展必然受限。听说韩寒上网只会用聊天室聊天，这名观众得意地说：“看来你还没有真正地长大，我想跟你说，如果想长大，用OICQ和ICQ吧，那才是成人的世界。”

同样是在成人的世界，白领领衔跃进中产阶层序列，他们一个月的收入就能买下北上广深黄金地段住宅的几个平方米的房子；他们不用OICQ，而用MSN；他们都有一个类似Jonathan或Joanna的英文名；彼时，霍华德·舒尔茨的连锁咖啡品牌星巴克刚刚进入中国，这个一杯咖啡相当于当时很多人一天收入的地方，成为白领的主要聚集地，他们表示：“我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

新一代产业工人继续从农村涌入城市，进厂打工一个月的收入相当于在农村种地几个月甚至全年的收入，他们生产的东西从过去的衣物、小商品逐渐发展为更高净值的电子元器件。而他们也跟安土重迁的上一代不同——出来了就不打算回去。

就像当年《新华字典》里一个例句说的那样：“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华裔导演李安的《卧虎藏龙》轰动全球，一举拿下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也把当时中国两名顶级导演张艺谋和陈凯歌带向了中国式大片的新赛道。《英雄》和《无极》的东方世界观与视觉体验让西方观众大为震撼，但在中国却没有赢得太多好感。

视觉铺张的张艺谋被作家王朔嘲笑为“搞装修的”。《无极》则被普通网民胡戈通过恶搞视频《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进行了一番另类解构，在中文互联网上引起强烈共鸣和狂欢。伴随着陈凯歌对这部视频的怒斥，网络视频也开启了自己的时代。

后来拍出电视剧《北辙南辕》、被批脱离现实的冯小刚，在21世纪初被视为最接地气的中国导演之一。在美式大片统治院线票房的时代，冯小刚的贺岁片成为国产片票房口碑的绝对保证。

2000年10月26日，北京北影厂一号棚，“龙人形象”申奥片开拍仪式，导演张艺谋，主演成龙。/视觉中国

后来在综艺节目上被“小鲜肉”的演技震撼到如坐针毡的李成儒，在冯小刚名作《大腕》中客串了一名精神病人，他出镜不到两分钟，但他那段独白台词在后来20年被人们反复拿出来品读：“一定得选最好的黄金地段，雇法国设计师，建就得建最高档次的公寓，电梯直接入户，户型最小也得四百平米……你说这样的公寓，一平米你得卖多少钱？我觉得怎么着也得两千美金吧。两千美金？那是成本！四千美金起！你别嫌贵，还不打折。”

繁花

2004年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张艺谋编导的“北京8分钟”亮相。

翻来覆去的《茉莉花》曲调，14名奥运宝贝不土不洋又很清凉的打扮，以及功夫表演之类的陈词滥调，让现场的老外为之一振，但国内各界恶评如潮。后来张艺谋透露：“这8分钟，骂的级别、骂的场合、骂的次数和人，都相当多、相当高。”举国上下，普遍对张艺谋执导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能力持怀疑态度。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张艺谋差点因此与北京奥运会擦肩而过。不过后来的结果我们都看到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成为进入21世纪后中国最具标志性的一次全方位输出，张艺谋一战封神，从此有了“国师”之名。

2008年8月8日晚，艺术家蔡国强设计的29个烟火脚印跨越北京上空，中国这个历尽苦难与辉煌的文明古国，走向了新的历史时期。

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之际，苹果创始人乔布斯发布第一代iPhone，这款没有双卡双待、不支持3G网络、不能复制粘贴，连电池都不能拆装更换的手机，打开了全世界通往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大门。

中国互联网业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盛与混战。

中国互联网业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盛与混战。/图·unsplash

支付宝于2009年开始支持手机支付，淘宝网则在2009年启动了“双十一”购物节；已经长成一只巨型企鹅的腾讯四面出击，与做垃圾软件出身、改做安全服务的周鸿祎短兵相接，爆发“3Q大战”，此后，一篇指责腾讯抄袭及垄断的雄文《“狗日的”腾讯》，让马化腾陷入空前的舆论危机；2010年成为全球第二大通信设备制造商的华为，开始进军手机制造业；这一年准备做手机的，还有写程序感觉像写诗的雷军；保送上清华的天才富二代王兴，通过仿照Facebook的校内网赚到第一桶金后，在这一时期成立美团……

玛雅预言中的2012年世界末日并未到来，但岁月静好的背后多了一分焦虑的气息。

人们忽然发现，《大腕》里李成儒说的那番疯话成真了。一天涨的价能买几百杯星巴克咖啡的房子，让曾经意气风发的城市白领坐立不安，而冯小刚的另一部电影《甲方乙方》里，有一句话此时显得越发真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而没有房子的婚姻则更不幸福。”

电影《甲方乙方》剧照

在房子问题上，受过最好教育和最精明的一群人，也不一定有跟风炒卖的普通大爷大妈那般幸运。

来到成人世界里摔打十多年后跨界当导演的韩寒，在他的电影《后会无期》里感慨：“我们听过无数的道理，却仍旧过不好这一生。”

回响

早在1997年就写出邮箱软件Foxmail的著名程序员张小龙，在腾讯系统边缘蛰伏多年后，于2010年年底的一个深夜给马化腾发邮件，认为应该做一个类似Kik的手机即时通信应用——这个应用成了后来的微信。

这个故事被各种媒体和传记不断演绎，最离谱的一个版本说的是：张小龙到庙里溜达，突然受到了神启，指示他去做微信。

1999年，广州，时年31岁的张小龙。/视觉中国

我们不得不承认微信的发展轨迹有如神话。如今每天都有十几亿人打开的微信，在十年间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成为基础设施般的存在。

在微信出现的十年里，跟它一样深刻影响中国人生活、工作的产品，也无一例外地制造出前所未见的商业巨头。

在一个离开手机生活就近乎瘫痪的时代，每天我们都或多或少地与互联网时代崛起的商业巨头们产生关联。大厂工牌取代了西装领带，成为新一代城市精英的勋章和相亲市场无往不利的通行证。过去可能需要一个世纪才能经历的变化，似乎要挤在十年内发生，时代每一天都在快速前进，目不暇接。

街头出现了一句颇为刺眼的广告语：“世界正在惩罚不愿改变的人。”2017年三个从云南跑到杭州的劫匪，打劫了三家商店，连路费都没赚回来，被捕时感慨：“杭州怎么没现金？”

马云说：“能做‘996’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快，马云讲话视频上那些叫“爸爸”的弹幕，被“资本家”遮盖，人们不喜欢这番话的原因是它不仅难听，而且是真的。

每个人都能出名15分钟，然后在15秒内被遗忘。大家变得比以前有钱了，富的变得更富，穷的变得没那么穷，但大家都没有变开心。大人不开心，孩子也不开心。

2014年7月7日，北京，导演韩寒，主演冯绍峰、陈柏霖在电影《后会无期》发布会现场。/视觉中国

曾经我们以为是钱的问题，但慢慢发现钱从来就不是本质原因。我们所占有的东西，也在占有我们。正如电影《革命之路》里所说的：“你以为挑起生活的担子是勇气，其实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才更需要勇气。”

人到中年的韩寒没能成为他年少时梦想的“中国白话文仅次于李敖”的第二人，也没再怎么写过大段文字。再度出现在舆论视野，是因为他发了一张健身照，以及附带的一点感慨：“体育之美就是你能看到自己努力的结果。生活里，我们虽然需要努力，但很多努力都是没用的，南辕北辙的，甚至越努力越错的，越在意越失去的，科学的运动就会给你正面的回馈。这世上回响太难得了。”

是的，这世上回响太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