叾（dū ） 子文/鲁翰（书房记专栏作家）

叾子就是屁股。

屁股，古人是说臀、腚、尻等，这要算雅称了。人体各个零部件，古人取名时往往相形而撷，着义贴当，大都过得去。股是古词，指的是大腿弯弯包括大腿，盖因“凑邻”的关系，自不然牵扯上了“屁”，这么一来跟雅就隔山隔水了。

陕北话大概专意要避讳“屁”这个字眼，多把屁股叫“叾（㞘）子”，当然归在俗名口语里。围绕凹凸之间，随形拘意也说“叾蛋”“叾沟”“沟子”“叾胯”“叾夹股”“叾濌股”（大腿后侧）等等。也常用到“叾巴脑梢”“扭叾捩胯”“遢叾赖胯”“摇脑叾圪筛”等熟语。同时又把植物菜蔬的根部，东西的尾部常常也用到“叾”。譬如猪屁股肉是叫“坐叾”，锅底子就叫“锅叾底”，香瓜巴巴是叫“小瓜叾叾”，铅笔杆儿末端镶着的橡皮擦是叫“皮叾叾”。又如小巷则“叾叾”处住着一个国民党军官的遗孀……

《康熙字典》和《字海》里录有这个“叾”字。汉语拼音dū，注音ㄉㄨ，“启（没点）”的讹字。1.本指肛门。2.臀，屁股。3.器物的底部，引申意为尽头，后部，尾端。4.蜂或蝎子等的尾部。5.紧跟(在后面)，(在后面)追赶。叾与头是互为反义的。

陕北童谣唱曰：

萝卜吃叾叾，酸枣吃核核

怀抱抱娃娃吃甲甲

原先逮得只是口音，急忙苦于落实不到具体的字，后来倒是诂来一个“㞘”。年初偶然看到一则“锅叾茶”的广告，介绍的是广东省平远县一个著名的茶产地，该村包括上锅叾、中锅叾、下锅叾等五个自然村，是大山圐圙成的村寨，有漂亮的梯田、茶园，林茂水清，鸟语花香，个个皆为世外桃源。村民大多林姓，大概有100多户人家，近500人，值得注意的是讲客家话。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一了百当啊。

受儒家正统文化影响，古人在观念深处以为屁股不雅，因此总不免少有提及或者绕来绕去。而陕北人言说“叾子”，常家，顺溜，主要是囊口，甚至拿叾子做因由说叨些意思出来，远引曲喻，别具兴味。

譬如陕北俗语常见的就有“赤叾子躖狼，胆大不识羞”“脸皮比叾子还厚”“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妻姐姐有妹夫的一个叾蛋”（戏谑的话）“赤叾子拜灶马爷”（意即怎么私密的事情，别人最终会知晓）“人要输，叾子后面跟个嘁嘁楚”（赌博汉抱怨看牌的“长脖子”）“巴转叾子告天”（意思是没什嘛希望，无奈无谓的抗争）“有叾子没个挨打处”（有力气却没个干活的地儿，相当于说虽拥有资源和能力，没有“伯乐”采用、没有发挥处）谁家锅叾底没黑？（是反诘人人都会有负面缺陷）“叾子底下压屎”（暗指有私弊和见不得人的问题）“福大叾子大”“粉搽得叾子上嘞”“婊子的叾子大过进士的脸”。人懒，换个说法是“叾子沉”，大人经常催促小娃娃懒床不起，多是喊一声“太阳照在叾子上了！”……类似的歇后语还有“赤叾子推磨——转圈圈丢人”“赤叾子衿围裙——顾前顾不了后”“赤叾子算账——尽打光”等等。

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攻陕北，米脂老城先后来飞机轰炸过两回。一次把一个打干炉老汉汉炸飞了，炸死炸伤后东街椿树店的骡马几匹，民房坍塌数间。文屏山警钟一响，传闻有个小脚老婆婆来不及逃走，慌忙间竟将脑袋擩进碾盘下的鸡窝里，蜷了腿，屁股却明晃晃露在外面。事后有“藏反”时看见这一幕的人笑话老婆婆：你那叾子咋是人家的？老婆婆胸有成竹答：——叾子肉头厚。

记得小时候有个叾子的谜语“一个碗饦，一切两半”。叾子究竟长什嘛模样，这似乎根本不是个问题。手有手相，面带面相，在陕北话里居然“眼当当”描说臀相叾相，“大叾子”“肥叾子”“巴叾子”“翘叾子”“赤叾子”“遢叾子”“铲铲叾子”“纍叾子”，还有“苹果叾子”“番瓜叾子”“西葫芦叾子”等等。其审美倾向和评判自然就包含在这些说叨里了；评叾论臀主要还是针对女性，只是隔着层叠布帛如何可以一目了然呢？

叾子体积倒是不算小，分量也不轻乎，但其重要性和次要性大家都心知肚明，多数时候是免不了遭遇蔑视和揶揄的。叾子除了涉及前后的“风火”事宜，最为关键的是人类两种生殖机枢均占略在它的地盘，这就多少显得暧昧敏感一些了。

而对于如我等捉文弄字的书生来说，尤其看重的还是它的“坐”。椅子、凳子、墩子、炕楞等物件，虽说抬举叾子是抬举一架身子，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尖叾子”“猴叾子”“叾子上扎锥着嘞”，自然坐不住。是说一个人没“腚”力，没毅力，没恒心，任甚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不消停，不耐久，没长远。“板凳要坐十年冷”，起码要看叾子上功夫深浅，而僧人凝志静修的坐禅更当是一番了得的入定境界。凡此，钱钟书先生是称之为叾子的“坐性”。

叾子到底冤屈。宿命只就在裤裆的天地徉徜，没什嘛特殊情况的话，一般不会自己轻易探头探脑出来。若或拿叾子和眉脸相比较，单就这方面叾子其实更要其颜面，更自爱。反倒世人往往拿薄厚说事，殊不知只便“不要脸”了，才越发地肆无忌惮，抛头露面。

不论头疼脑发，肚子难癨，粗兴兴的针管子卜嗤一下攮进皮肉，总需叾子耽耐忍受。若遇上难怅和怨怼，突囔一句“TMD叾子！”虽不至于怎么龌龊，心里积攒些狠劲瞬间发泄了出来，依旧针对叾子。脚手犯错，心上不得来，惹麻烦，挏乱子，轻轻重重小娃娃那是要被打屁股的，而在古代大人若犯法，叾子误不住挨板子。

一提起打叾子，不由想起《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宝玉因着亲狎忠顺亲王的戏子琪官、戏逗丫鬟金钏挨打的情节。足足五十大板，板板见血，真是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此番看似闲笔里自潜藏祸殃，贾政的政治危机感所带来一肚子的愤怒，到底还是落实在嫰生生的叾子上。

古代的上“五刑”，即笞、杖、徒、流、死。笞刑、杖刑也就是用荆条或者竹板责打犯人背部、臀部或腿部。笞杖在手，生杀、轻重仅在一念之间，于是，怎么打人就成了一门学问。鲁迅先生曾在《突然想到》写到：“身中间脖颈最细，古人则于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则于此打之……后人之爱不忍释，实非无因”。

《活地狱》一书记述，从来州县衙门掌刑的皂录，执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一般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等到打完，里头的豆腐都烂成糊糊了，外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损，这才是一等一的能手。还有一种是用来练习“外重内轻”手法的，先用皮革绑扎成人形，外面放上砖头，里面包上纸，然后再给他们穿上外衣然后行杖，要求做到看起来似乎打得很重，但里面包裹的纸不能损伤。

官吏的叾子也饶且不下。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廷杖场面，应该是发生在嘉靖三年(1524)，据说有一百八十多名五品以下官员被集体打叾子，其中十七人先后魂归西天。试想想，近二百多个白耍耍的叾蛋子展延延趴在黄瓦红墙包围的青石广场上，随着监刑太监阴阳怪气一声“打”，上千名壮汉齐声呜喊，一百多块刑板立时俱下……这是怎样的一番咴咴哀号、血肉横飞的骇势。

说起来，爷爷的兄长我大爷高祖华（曾祖母吕氏抱养来的）民国初年在米脂县衙曾经就当过一段时间衙门汉（衙役）。三百六十行里本没这一行，但绝然也靠手艺吃饭。我大爷耍板子打叾子专业到得心应手，只便因着看轻实重和似重实轻的行刑的饶容“手劲”，得些人犯家属暗贿的碎银子，以为自得自在。

后来，无家无业的大爷因不务正业，落魄颓废，甚至死的时候也没个好的“回收”。不论古往今来，不论什嘛做场，我是想，直便以“公器”的名义耀武扬威，于血肉哀苦上使恶动狠，孽造终于是要归在因果报应上的。

究竟叾子的罪孽不轻。

还真有人专为叾子写过《臀赋》呢，是曰：“臀……内通阴阳之脉，外接脊腰之椎。堆雪之臀，肥鹅之股，笑开两面之桃峰，中分一溪之波谷。静则安如止水，动则推波助澜。其爱也和和，其乐也融融，实生育之要津，繁衍之后盾也。”

又见得有好事人总结出叾子的十大优长，实在叹为观止。

一、光滑，不易起皱，细腻，不易长斑长痘。

二、节俭，不花钱不费心思保养照样也白白净净。

三、安静严肃，不苟言笑。

四、真诚笃实，不会皮笑肉不笑，不会眉来眼去、两面三刀。

五、庄重，泰气，福相满满。

六、团结和谐，暨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紧紧围绕一个核心。

七、忍辱负重，从小到大常常代脸受过。

八、低调隐忍，永远步后，深藏不露。

九、生动传情，略略扭颠，万千风情，动人心魄。

十、稳腚压倒一切；天大的事发生都能坐住，不会喜怒形于色。

说来说去，“叾子”顶多可在亚文化的箩筐里“弹弹杏核”。市场经济下，靠脸面混饭吃不太容易，靠叾子混饭也有些难了。拿脸当叾子使唤是需隐忍沉着，而拿叾子充脸非得要有不凡的勇气才行。不妨就学学叾子，该麻木时就麻木，该忸怩就忸怩，该扬达时就扬达。“千鬟万臀高峨峨”，不管各自体面不体面、圣洁不圣洁，就是装也要装出九分体面和圣洁的态势来。

平素最喜欢看赤叾叾娃娃，精着叾蛋蛋，粉个团团，肉圪嘟嘟，颠颠的扭，咯咯的笑，恍惚间自己就置身于年画里了。常看见大人们不管不顾卫生与否，一嘴先便于娃娃的叾蛋蛋上吻上去再说，囎囎囎亲个不停，毛亲亲，狗蛋蛋，唤个不歇……恁得亲情无边哪。

叾蛋子跟脸蛋子一个待遇，尚有其他的情形，譬如彼此热爱着的男女圪里里圪崂崂的细节功课，那是人家的私情娱嬉，旁人说且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