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冬日，春节前的一个月。火车十点出发，一车的知青，上海往黑龙江去。车次是加出来的，走走停停，到无锡已是下午三点。此时，天色阴暗，似雨夹雪，站台上空无一人。这是无锡吗？怎么和我脑里的不一样？那时我脑中的无锡，阳光灿烂，天空瓦蓝，连空气都应该是甜的。有关无锡这样的美好，应该说都来自一个叫亚力的发小。亚力者，1955年夏季生人。那年的四月，在印尼召开了有29个亚非国家派代表参加的万隆会议。亚力的爸爸觉得这次会议显示出了亚洲反帝反殖民主义的力量，故为他降生不久的第三个儿子取名亚力，以示纪念。亚力的老爸是新四军的老同志，逢年过节无锡家乡时常有人来上海探望，提些装在竹篾笼里盖有红纸的无锡小笼、油面筋，一只帆布旅行袋里还藏有小麻线扎的两盒无锡肉骨头。那面筋，肤色极好，白大油亮，一口咬上去Q弹十足，不像那时沪上每户每月发一角二分豆制品票才能买到的面筋，面色灰黄，咬上去无力，入口即化。还有小笼，个大馅多，半两一个。往往是黄昏的时候，亚力偷出两个，张牙舞爪一只送我们分食之。乖乖，小笼撕开，我们的鼻翼上方，立刻弥漫着甜津津的空气，和落日的余晖久久不散。这个时候，亚力心情很好地回答我们的提问，说打开小麻线扎的盒子，里面有两块拳头大的酱排骨。啥颜色？好吃吗？亚力说：红丰隔壁熟食店猪头肉好吃吧，比伊还好吃。红丰，是当年徐家汇华山路、广元路转角口最大的南货店，它的隔壁，亦是徐家汇华山路上最大的一家熟食店，供应德式熏肠和众多的卤制品。其时七角五分一斤的酱猪头肉最为有名，这种卤成樱桃红的猪脸肉，肥而不腻，满口余香，挂在钩上，从哪个角度都可看见它在橱窗里光泽闪闪的笑脸，靓而诱人。半斤可卖，切二角也可，这天杀的为我周边最爱戴的一口。无论是虹桥路上拉老虎榻车的苏北籍劳动人民，还是交大校外宿舍老教授，抑或居康平路革命老干部和民族资本家，都深爱这一口。连我母亲，一个不太喜肉者，也常于春天菜苋下来的时候，切个二角猪头肉，同锅一炒。足见其魅。听亚力这么一说，无锡肉骨头比这还好，真恨不得家里也有个亲戚在无锡，关键时刻，也来上这么一盒。可惜的是，直到我出门这日火车过无锡，也没见一盒囫囵的肉骨头。只能说，那些年，三年自然灾害刚过，粮少肉更少。连无锡本地的肉骨头也是金贵稀罕，很难买得到。现在想来，我出门火车过无锡时，我单位小尤的老爸，二十出头正在太湖边新安镇一个叫尤甲里的乡下琢磨，怎么从太湖围出一块地来，填饱肚子并为国家交足公粮；邻近的马山成功了，向太湖要田围垦出上万亩地，可惜这边太湖没个浅滩处，咋个围啊。直到三十年后，老尤感慨：无锡肉骨头是三凤桥的好，但那个时候，种田的哪能吃得起啊？有口饭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在那个时候，兜里即使有几个钱的，也难吃上这一口。记得在黑龙江上山下乡那些年，我年年冬天探亲时过无锡，天总是阴的，站台上连个肉骨头空盒子都没有，更别提名店三凤桥了。三凤桥究竟是在无锡的哪个地方？那口卤肉骨头的大铁镬子里，老汤真如传说中已有上百年？不好意思，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得以一见三凤桥的真容。那也是我第一次进入无锡城区。奉组织令，让我跟着我单位老资格的金阿姨，去无锡日报社公干。行前，阿章老师说：请他们协助我们，办好上海小说这届笔会。现在想起，为高扬大众文学旗帜，那届无锡笔会，沪上著名老作家和当红作家多多，也惊动了德高望重的新闻界老前辈王老总毅然作陪。连平时和蔼可敬的居老师也严肃再三叮咛，笔会准备仔细，不敢马虎。出车打前站的那日，天真是个好天啊，晴朗朗的。那时上海到无锡，还没有高速公路，312国道两侧，初秋的田野，满眼的奢侈：白墙黑瓦的农舍、河流湖泊，到处是树木庄稼油油的绿，间或划过的苏南乡镇埠岸工厂，高耸的烟囱冒出缓缓白烟，一派生机勃勃景象。开车的宁师傅——一个当过兵的北京人，说苏南的乡镇工业都起来了。还真是这样，远远近近，大片大片的水田，江南的稻子正茁壮地长。有农民十数，背着喷雾器。“在打禾大壮，还是稻田杀虫剂来福灵？”宁师傅望一眼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语地哼起曲。那是那个时候脍炙人口的电视台广告曲，常常放：“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宁师傅懂得真多，说：来福灵是一种神经毒剂，作用于昆虫的神经系统，使昆虫过度兴奋，然后麻痹而死。它比“六六六”等毒性少得多，环保。后来成为镇农业公司掌门的小尤老爸说，为了太湖环保和人的健康，那些农药早就禁用了。车行近三小时，至无锡地界。事谈罢，宁师傅一脚油门，熟门熟路就往中山路去，顺便过路熟悉一下景点，以供笔会作家们参观。那个时候，还没有灵山大佛什么事，能去的景点无非是太湖的烟波浩渺，鼋头渚、蠡园、梅园等等，还有看一眼穿城的运河，无锡一些老马路也可转一转，让作家有些感性知识，知晓历史上无锡商贾往来，素有钱码头、布码头、米市和蚕茧集散中心之称，亦为中国民族工业的摇篮，出了荣氏等好几个搞民族工业的大家；体会城里处处浸润着历史的风尘与沧桑。当然，吃也是重要的，作家脑力劳动者补充蛋白质，很有必要。我请求金阿姨：太湖的三白——白米虾、白水鱼、银鱼，也让他们见识一下吧。自然地，我脑中划过念念不忘的无锡肉骨头，心想还是有肉更扎实一些。这就是三凤桥了？说起肉骨头的前世今生，还是无锡日报的人搞得清楚。也就在半个时辰前，一直和我方有稿件联系的王老师介绍，说是清光绪年间无锡南门一家叫莫兴盛的饭馆最早推出酱排骨，后民国年间被三凤桥慎馀肉庄改配方调味，风头盖过莫兴盛，麾下品牌三凤桥一直名扬至今。细打量，这有塔楼的三凤桥已不是老早卤制无锡肉骨头的老房子了，二层小楼变成了五层，是个有酒楼的三凤桥了，据说熏鱼和炸脆鳝也相当出色。那口昔日酱炙排骨的大镬今何在？店家说，都是当天烧制的，还真有铁镬子的烟火味，再一看，纸盒包装和原来一模一样，闻香亦一样，这才放下心来，喊店家搞两盒带走，回去汇报，笔会结束时，让作家的家人们也能分享无锡的美好。那个时候，马路上无锡的男男女女衣着和上海没什么两样，抹的化妆品也就是霞飞了。城区路两侧的房屋，给人留下的印象，大多二三四层，黑瓦或老住房的平顶，亦有些洋灰水泥民国老建筑，极少高楼，有些旧和灰扑扑的。这种色调，一直在我脑中盘桓了好久，直到十数年后，才被颠覆。那是源于一个初夏的夜晚，和我单位有个叫洛先的，开了车同去太湖边的华东疗养院体检。晚饭后无事，洛先说开车带你们去市里走走吧。车驶出去，湖滨大道，又中山路、人民路、解放路、惠山公园转。无锡的市容真的大变了，市中心高楼林立，玻璃幕墙的大厦鳞次栉比，让人恍惚在沪上闹市。同车一个叫忠标的老同志，瞪大了眼望，说，改革开放楼都起来了，灯光煌煌，大变样大变样。其实在这之前，大致20世纪90年代末，我曾来过无锡两次。那时湖边大兴土木，三国城起来了，赤壁开战了，草船借箭，雾锁大江；水浒城起来了，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双桅船上，攀来飞去。湖边热闹了，湖水变色了，似乎有点绿莹莹的稠。记得那次从鼋头渚坐船登湖中一放猴的小岛，参加笔会的一位来自华东师大的李教授，突然从身后湖湾边兴奋地大声叫了起来。原来在岛后临湖一树荫下的浅洼里，居然有好些虾窝着。手一触，便嗖地一下弹出去。那虾，许是长远不受人的干扰，安逸成长，大都壳墨青，钳黑长，个有小拇指的两节长。李教授童趣大发，猴也不看了，一门心思捕鱼捉虾，说捉两只回去醉醉吃老酒也蛮好的。遗憾的是，后来在太湖边，再无见着过这样的好事。一晃又是十年过去。是太湖蓝藻暴发的六七年后。那年春节里，我们去无锡，寻觅数年前我们去过的古镇新安。它于一千年前的宋时成镇，号称是无锡的南大门，拥有江南十大名刹净慧寺，据云三国时周瑜曾在此立过水军行辕。数年前那个时候，镇中的国道公路尘土飞扬，驶过的重载车一路鸣笛。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伴着驳船柴油机的刺耳声，被船头犁开的运河乌色水面，翻卷起几枚残破的水葫芦，汹汹拍向驳岸。那个时候，尤甲里村的老尤找了船，载着我们，摇橹太湖，观湖上浩渺景色，亦张望一下水面，水厂取水口方向。幸好是冬日，湖水无异样。水厂湖边取水口的那幢二层小楼，从老尤家尤甲里方向望去，它孤零零地矗在一公里外的湖边，像个守哨人。它也应该能看见，在那年冬日空旷的田野上，一个晴朗之日，从尤甲里村伸出的机耕路上，突然爆竹大作，青烟弥漫，行出一支打着十几杆彩旗七八十人送亲的队伍。打头的两面西洋大鼓咚咚敲着，一霎时，铜管喇叭热热闹闹响奏起熟悉的曲子。同去的王桑说，是《在希望的田野上》。小尤出嫁了。还真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就在蓝藻暴发的那年，为保护太湖水源不受污染，整个新安镇包括尤甲里村在这年底全部告别农业及养殖业，所有的乡民都告别了他们的农耕生活。新安真是模样大变了。穿镇而过的运河变得清秀了。大道纵横，楼宇林立，动迁的村民们都住进了带飘窗的公寓里。这里已成了太湖新城的一部分，在二十几平方公里的新安街道区域、昔日的乡野上，已勾勒出今天和明天的蓝图。而在几年前的早春里，小尤和一个叫小孟的青年驾车带我们行进在昔日尤甲里及周边的土地上。面对建起的楼宇和绿荫，以及正变化着的七八公里新安境内的湖岸线，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对家乡的自豪。多年后，小尤在回忆起祖父时不无骄傲地写道：无锡的存在感，与上海大有渊源。无锡人重商、重利、务实、勤勉。早在20世纪30年代，无锡已是上海农产消费品及生丝的生产基地，而上海的产业工人，有近30%来自无锡。也正是这样，1937年她时年14岁的祖父旅日回国去江南造船所当了一名工匠，为的就是要为国造坚船利炮。而今，作为京杭大运河和京沪线的重要枢纽、排进2021中国第十大综合经济竞争力的城市，无锡和上海优势互补，同在一个长三角，它们有一个共同目标：为国家贡献出最大能效。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图片编辑：笪曦

来源：作者：解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