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丝毫没有改变,国家行政学院的精英毕业生和普通公民仍将继续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17年前,当意气风发的马克龙迎来法国国家行政学院(ENA)新一个开学日时,他已经想好了有一天要对自己的母校“痛下杀手”。
4月8日,法国总统召开了一场视频会议,面对600多名高级官员,其中不少还是他的校友,马克龙宣布关闭法国国家行政学院。这是一所培养高级公务员和政治人物的高等院校,至今诞生了法国的4位总统、9位总理和7000多名高级官员。
这个决定并不突然,从2019年开始,马克龙多次承诺要改革国家行政学院。但作为精英主义和不平等的象征,国家行政学院身上已经承载了太多人的愤懑,成为抗议法国阶级固化的“黄背心运动”的牺牲品。
2021年2月11日,法国国家行政学院(ENA)巴黎校区入口处悬挂着欧盟旗帜和法国国旗。图片:CFP
从封建贵族到“国家贵族”前总统希拉克的亲密盟友、前内政部长让-路易·德勃雷(Jean-Louis Debré)狠狠批评了马克龙的做法。他认为这是在向公众舆论倾斜,关闭国家行政学院是“民粹主义”措施。
让-路易·德布雷的父亲米歇尔·德勃雷(Michel Debré)是戴高乐总统的第一任总理,也是国家行政学院的创办者。
1945年的法国刚刚从战争结束的瓦砾中爬出来,那时候法国依然延续着古老的官僚机构和公务员制度的死板作风:管理文件的文员、速记员,只要在体系中有点人脉,就可以找到一份终生不愁的工作。这种任人唯亲的模式无疑滋长了惰性,导致政府部门效率低下。急需恢复元气的法国渴望一支精干的公务员队伍来服务大众。
在这样的情况下,米歇尔·德勃雷成立了法国国家行政学院,他希望“改革法国行政机器并使之民主化”。因此只有通过严苛的考试才能进入国家行政学院,学生在这里接受各项科目的训练,以便法国公务员的工作应按其能力分配,而不是按关系、个人背景、家族功绩和财富来分配。
国家行政学院的规模并不大,每年大约有100名新生入学,80人为法国人,竞争非常激烈。入学考试分为三种类别:“外部选拔”面向硕士毕业学生,“内部选拔”面向已经在政府任职至少4年的公务人员,“第三选拔”则为在企业和公司工作的人提供了进入行政系统的机会。
1963年1月19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戴高乐(中)参加法国国家行政学院院校友会。图片:CFP
为了进入这所国家级公务员的最高学府,申请人至少要提前一年进行准备,因为入学考试的难度相当大。其中笔试包括五门课程——法律、经济、公共权力机构解析、社会问题、公共财政问题,每一门考试要在3到5个小时不等的时间内完成一篇小论文。
当然,像其他国家的公务员考试一样,候选者需要熟练掌握一些答题技巧。例如,2020年的入学考试中,“外部选拔”类的学生们要回答的社会问题是:“对当前疫情之下法国的社会凝聚力作出分析,并提出指导性方针”。
国家行政学院给出的最高分答卷显示,这位考生在5小时之内完成了一篇4页2000词左右的回答,对两个问题分别做出三层框架式的回答,案例和数据详尽,最终获得了20满分的17分。
经过淘汰后,进入面试的候选人则要经历欧盟问题、国际问题、个人背景、集体互动测试、外语口试五个阶段的折磨。这是最令人恐惧的部分。在5场漫长的考验里,评审员会提出各种挑战性问题,以测试候选人的应变能力。
而能够通过国家行政学院入学考试的人,几乎都是一路从最优秀的学校读上来。马克龙出身于法国北部城市亚眠,父亲是大学的神经学教授,母亲是医学博士。他高中就读于当地有名的私立学校神意中学(Lycée la Providence)。
1991年11月19日,法国巴黎,法国国家行政学院举行开放日活动。图片:CFP
高中最后一年,马克龙前往巴黎,就读于法国最著名的学校——莫泊桑、萨特、福柯等人就读过的亨利四世中学(Lycée Henri-IV),能够进入这所高中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名校。
由于法国的高等教育体系特殊,许多人不会“只上一次大学”。在进入国家行政学院之前,马克龙先在公立的巴黎第十大学学习哲学,然后在培养精英的“大学校”体系中的巴黎政治学院学习公共行政学,后者和HEC商学院、国家行政学院是法国精英教育体系金字塔顶端的三所学校。
马克龙的经历可以说是大部分国家行政学院学生的模板。2015年,法国政治生活研究中心对1299名校友的成长历程和职业发展做了调查,发现1950年时,约有45%的学生来自高管(包括管理人员、工程师、中高级职员等)家庭,1960年代这一数字达到60%,到了2005年至2014年间,这类背景的学生超过70%。
然而,自学校1945年成立以来,工人家庭出身的学生占比不超过5.5%,每届学生中农民、工人、普通职员家庭出身比例只占到15%。
“在这70年中,招生没有实现民主化,”调查总结道,“国家行政学院未能实现1945年创立时米歇尔·德勃雷所希望的社会融合。”
2006年6月12日,亨利四世中学正在进行高考哲学科考试。图片:AFP
叛逆的开始国家行政学院有一项传统,每届即将毕业的学生都会提前举行一个聚会,为他们这个集体选择一个名字,通常取自名人,比如戴高乐。学生们入学时的平均年龄只有25岁,在充满了压力和竞争的两年生活过后,这被视为一种团结的象征。
1978-1980年的伏尔泰班是传奇一代。这一届的同学中,奥朗德后来成为法国总统,多米尼克·德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当上了总理,奥朗德的前女友塞格林·罗雅尔(Ségolène Royal)在2007年总统选举中闯入最后一轮,虽然最后输给了萨科齐,但一直在政府担任部长等要职。还有亨利·德·卡斯特(Henri de Castries)后来坐到了全球最大保险集团安盛公司(AXA)CEO的位置。
1978-1980届伏尔泰班合影。图片:世界报
虽然目前来看,伏尔泰班是名声最大的一届,但当马克龙所在的2002-2004届入学时,他们就感到了时代将造就他们这个与众不同的群体。
2002年4月,让-玛丽·勒庞 (现任极右翼领导人玛丽娜·勒庞的父亲)在总统大选中一路杀进决胜局,尽管最后败给了希拉克,但这一次,极右翼民粹主义者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对法国的共和国价值观提出严峻挑战。
到了2003年2月,伏尔泰班毕业生、时任外交部长多米尼克·德维尔潘代表法国希拉克政府在联合国安理会发表了强硬的讲话,反对美国布什政府的伊拉克战争计划。在场的代表们对他的讲话给予了热烈掌声,这种反馈在安理会极少发生。
这一次法国的发声也让美国感到强烈的不安,在美国保守派的推动下,甚至掀起过“法国恐惧症”的浪潮。但在法国人看来,这篇演讲正表明了希拉克坚持的“新戴高乐主义”的态度——维护法国的国际地位,甩开美国控制。
2003年2月14日,法国外交部长多米尼克·德维尔潘(国家行政学院伏尔泰班毕业生)在联合国安理会发表演讲反对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图片:AFP
作为中左派家庭出身的孩子,国内外形势的急剧变化给他们带来新的思考:法国在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公共服务的本质是什么?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是无比幸运的,许多同学出身于知名家族,包括欧洲议会第一任女主席西蒙娜·韦依的孙子。但他们开始意识到不该止于此。在讨论年级名字的那个晚上,反叛的精神逐渐显露出来。有人提出用“马可·波罗”、古希腊悲剧中不向世俗权势低头的女英雄“安提戈涅”、《三个火枪手》里最年轻的“达达尼昂”,还有人直白地提出使用“继承人”来命名,这来自于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畅销书《继承人》,这本书阐述了法国的高等教育系统如何增强特权,而不是为年轻人创造机遇。
最后,他们投票通过了“桑戈尔”,来自于塞内加尔第一任总统、诗人列奥波尔德·塞达·桑戈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的名字。在塞内加尔独立之前,桑戈尔在法国留学并加入了法国社会党,回国后创立了塞内加尔社会党,他是非洲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驱和非洲社会主义尝试的代表人物,也是20世纪非洲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
而在2002-2004届入学前一年,退休后的桑戈尔在法国去世。桑戈尔班的命名被认为是对当时极右翼崛起的回应。班级同学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1969年8月,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在法国度假。图片:AFP
桑戈尔班的叛逆高潮发生在毕业当天。按照国家行政学院的规定,学生们将按照排名依次被分配到相应的国家部门。排名第一的玛格丽特·贝拉尔(Marguerite Bérard)的父母都是国家行政学院毕业生,她起身向前,跟校长握手,却没有领取成绩,而是将一份文件交给学校。
这份文件长达20页,标题是“国家行政学院:改革的紧迫性”,根据桑戈尔班同学的学习、观察和政府实习经历,详细论述了学院的种种不足,并尖锐地指出,他们在这里并没有学到任何东西。
最后134名同学中132人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排名第五的马克龙同学也在其中。校长安托万·杜莱曼目瞪口呆,在场的其他人员也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尴尬。
随后马克龙等75名学生向国务委员会提出上诉,要求取消最终顺位排名。时任法国公共服务部长雷诺·杜特雷尔(Renaud Dutreil)写信给每位学生,敲打他们要感谢国家的培训,同时要尊重国家高层机构的习惯和理念。
桑戈尔班的同学最终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部门,也成为国家行政学院唯一一届没有公布所有学生毕业顺位的班级。之后学校进行了改革,尽管保留了排名,但会向学生询问他们想加入的部门。
“我们并没有为经历的痛苦产生自我感动,我们只对后辈们身负一种责任感。” 桑戈尔班的法布里斯·加萨德拜(Fabrice Casadebaig)说。他来自于比利牛斯山的一个村庄,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拿着奖学金进入了国家行政学院。这是行政学院少有的真正发挥精英作用的案例。
2002-2004届桑戈尔班合影,红圈标记的是马克龙。图片:世界报
众矢之的?2019年,已经成为总统的马克龙终于有机会实现十多年前改革母校的愿望,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因为这一次的变化并不是由内部的反思和抗议所激发,在经济形势越发不容乐观的情况下,一所学校承担起了所有骂名。
2019年1月,“黄背心”运动已经在全法蔓延开来。斯特拉斯堡的“黄背心”们的抗议游行一直进行到国家行政学院的门口。在他们看来,70多年以来,国家行政学院证明了法国向上社会流动的大门其实早早就已关闭。自此“取缔国家行政学院”被加入“黄背心”运动的诉求中。
事实上,许多批评的声音指出,这所精英学校培养的不是公共服务部门的专家。整体来看,只有5%的学生一直留在政府部门工作,很多毕业生在部长办公室工作几年后成为了大型企业的高层,不仅包括安盛、家乐福等私营企业,还有法航、法国铁路公司SNCF等国企。
国家行政学院一直都是政商之间的“旋转门”。2004年,27岁从行政学院毕业的马克龙进入了经济部任职,3年后他辞职去了罗斯柴尔德和席埃银行,5年后又回到了政府部门。他的同学、第一名毕业的玛格丽特·贝拉尔则先在政府发展了一段时间,如今已经成为法国巴黎银行的高层。
马克龙同学、桑戈尔班第一名毕业生玛格丽特·贝拉尔。图片:YouTube
但这些不满30岁的年轻人缺乏实践经验,尤其是近年来大型国营企业屡屡出现巨额赤字,这让让不少人认为,国家行政学院正在推动瓦解这个国家。
“在这个社会日益分裂的时代,没有其他机构像法国国家行政学院这样生动地彰显着着一种以男性为主的俱乐部式法国精英主义。”《纽约时报》评价道。
面对持续不断的反对声浪,2019年4月,马克龙在公开讲话中提出了要关闭国家行政学院,但仍留有余地。他说:“我们要建立机会平等、共和、追求卓越的社会,就必须重新制定进入高级公务员队伍的规则。”
2019年10月,国家行政学院校长帕特里克·杰拉德(Patrick Gérard)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提出:“从2020年开始,我们的教学将完全基于技能,还要让学生发展自己的性格、想象力和创造力。”他还要求学生在地方政府的实习期间,要尽可能与民众进行“直接联系”。
“这是要让我们的学生更加了解现实,让他们思考具体案例,探讨可以简化人们生活的事物。在国家行政学院,他们学习例如制定法律,如何撰写法令和命令。但是我也希望让学生们问问自己,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新法令。因为制定法令并不一定是解决社会所有问题的正确答案。”校长说。
2013年1月14日,法国东部城市斯特拉斯堡的国家行政学院(ENA)的夜间景观。图片:CFP
但这样的改革马克龙已经等不及看到结果了。如今距离下届总统大选只有一年的时间,马克龙的民意支持率徘徊在37%左右,虽然比两任前总统执政同期的支持率要高(奥朗德为17%,萨科齐为29%),但法国媒体预计,明年总统选举很有可能重蹈上一届的覆辙——极右翼领导人玛丽娜·勒庞和马克龙共同闯入第二轮。
4月8日,他最终正式宣布取消国家行政学院。这是战略的一部分,让总统与“人民”重新建立联系。
然而马克龙并不会轻易放弃这套体系,2022年1月,更具多元化和包容性的公共服务学院(ISP)将会取代国家行政学院,今年入选国家行政学院的学生将正常进入“新的学校”学习。
公共服务学院的招生、教学和学生背景都将更加多样化。纪录片《国家行政学院:为何引起如此怨恨?》的导演埃米莉·兰松(Emilie Lançon)认为:“ 国家行政学院在很大程度上是错误的,它的形象很差。删除名称看似解决了问题,但是我不相信新学校会和以前的学校有所不同。”
马克龙真的想要关闭母校吗?也许这会暂时安抚那些怨恨他的“黄背心”们,但现实丝毫没有改变:国家行政学院的精英毕业生和普通公民仍将继续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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